空间站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白天黑夜, 只有根据所属区域标准时间做的模拟光效。
入夜，空间站底色变暗, 商街上演灯光秀。
蜜月中的农大教授穿着洗到发白的棉衬衫，拎着行李箱杵在街角，前往港口区的接驳车十分钟一辆，他已经眼睁睁地错过了三辆，接下来的这一辆无论如何也不能错过，否则就赶不上这次航班。
时间是掐算好的，赶不上航班就不能及时回去, 下一趟航班要整整晚到一天，也就是说，他会比和老婆大人约定好的时间晚一天回去。
也就是说——离婚。
也不会真的离婚吧……？都说结婚之后被老婆威胁离婚是每个丈夫的必修课, 但他第一次结婚，也不是特别确定。
万一是真的呢？
他们实验室的一个师弟可是因为回家的时候穿错了拖鞋，就被老婆甩了。这时代结婚不容易，难度仿佛手搓电脑，离婚可简单得就像电脑重启。
一旦学会了重启这个动作, 不管遇到什么问题，都可以“重启一下试试”。
怎么办？他不想离婚啊……
可是现在走了，关于那个炖菜的调查就要中断，到时候土坑去找别人接手, 这事儿跟他也就没关系了。且不说想好要给老婆做的衣帽间不能做了, 他连调查结果都看不到，以土坑的性格肯定会把关键信息对外保密，不会告诉他那种红色食材到底是什么东西。
可是他真的想知道啊！哪怕赚不到钱！
那种口感，是他以前从来没试过的。
他们实验室也做过一些原生果树实验，包括烹饪尝试, 他虽然高不成低不就的，但比普通人还算见多识广，在他尝试过的原生品种里，没有一种能和这种红色食材相比。
柔软多汁，酸甜爽口，自带清香，混合肉食的香味简直……
他没出息地吞了吞口水。
没吃够啊！就算抛开科研工作者的自尊，不去探究它是什么！这顿饭他也没吃够啊！
要不还是留下来吧？跟老婆好好解释一下……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灰突突的运动鞋向左边转了个角度，朝向商街方向。他只要朝这个方向走回去，去旅店再续一晚，明天一早就可以去店里吃炖菜了，或者他也可以不回旅店，提前到门口蹲等……
但是他已经跟老婆保证过了，要按时回去……
挪动半圈的脚尖又挪了回来，朝向等车方位。
做人不能没信用啊……
“叮——”道路尽头传来一声提示音，沿路两旁安全灯亮起，接驳车即将到达指定地点。
好，上车，回去陪老婆。
农大教授站得笔直，鞋底好似被胶水粘在地上。接驳车在他面前停下，“嗤”的一声打开车门。他站着没动。
车上的人工智能朝他看了一眼，用通用语问：“您上车吗？”
他说：“上，上。”鞋底却纹丝不动。
人工智能看他站得笔直，又问：“您需要帮助吗？”车上备了代步装置，如果腿脚不方便，可以用来应急。
“不用，不用。”他终于迈开一步，踩在踏板上，却保持这个姿势顿住，人工智能目光一沉，准备开启应急系统，排查这人是否被挟持了，或是什么危险分子。
就在他即将开启防护罩的时候，有脚步声从门外靠近，有人朝杵在门口的人影背上推了一下，道：“不好意思来晚了，上车再说。”
农大教授就这么被推上了车。
人工智能判断他之前磨蹭是在等人，略微扫描过后解除了危险预警，“请新上车的乘客坐下，锁定安全座椅。”
农大教授来不及看清推他上车的人是谁，就又被推着坐下。
那人在他旁边落座，将随身行李箱放在地上，淡定转头道：“风起您好，我是木一木。”
风起一愣，目光定在身旁的年轻人身上。
林牧出门之前做了变装，此时外貌和本人只有三分像。
风起：“你是木一木？群里那个？真的？”
林牧：“我刚从群里给你发了私信，你看一眼就知道我是不是我本人。”
“哦我不是这个意思，没有怀疑你，就是你本人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也太年轻了……”他和群里的其他人一样，对这位神秘的木一木做过许多脑补，可能是阴沉的科研人员，可能是凶悍的黑市大佬，或者狡猾的种子猎人，但没想到居然是这么干净又斯文的年轻人。
这哪像什么游走在法律边缘的神秘大佬，明明就很像他学校的那些学生！
不过，他说着没有怀疑，还是看了一眼私信，甚至想顺手跟土坑汇报一下情况，但刚看完私信就发现屏幕黑了。
林牧道：“希望您不介意，我想跟您单独谈谈，接驳车要开十三分钟，而我只需要十分钟，不会影响您接下来的行程。”
风起再看个人终端，后知后觉，黑屏是因为被对方锁定了系统，以使谈话内容保密。他四下看看，车上没有别的乘客，除了他们之外，就只有一个人工智能。
不会连人工智能也被控制了吧？
那自己不是等于被绑架了？
“您别紧张，我只是想跟您谈谈合作，如果您没兴趣，我立刻下车。”
他这样一说，风起那颗被未知危险打断了思路的脑子才回归正轨，心中探出一颗叹号。
想什么呢！现在坐在自己旁边的这位可是木一木啊！手里掌握着一条未知的原生种子来源！如果被学校里的其他教授知道了，必定挤破头都想来见见这位大佬。
哪怕说是被绑架，都会有人抢着过来！
“你……您想谈什么合作？”
林牧没说话，从行李箱中取出一个金属饭盒，放在风起面前的小桌板上，“这是我店里卖的那种番茄炖肉，听说你昨天没买到，就给你带了一份过来，不过这个和店里的有点不一样，是早上刚做好的，有兴趣的话，您可以先尝一尝。”
风起一听这话就没客气，打开盖子尝了几口，酸甜浓郁的果味搭配肉香，一口下去脑子都空白了，什么婚姻家庭，工作理想，都暂时让位给了来自味蕾的原始感受。
刚做好没多久的炖菜温度滚烫，比店里买的那种还要好吃几倍！
他想一口气把这盒炖菜吃完，但夹到一块晶莹剔透的番茄时，求知欲让他停了下来，问旁边：“这到底是什么食材？”
“您还继续吃吗？”
风起有些纠结，毕竟时间有限。
“如果现在不饿可以带回去吃，箱子里还给您准备了一份，只需要您吃完之后跟我说说感受，好让我以后有个改进方向。”
风起连声道谢，小心翼翼把盒子盖好，又说：“不用改不用改，已经非常好吃了！如果再好吃一点简直引人犯罪！”
“感谢夸奖，可能这道菜刚好比较符合您的口味。”
“不不，我不是恭维，这是真的好吃！”
林牧作沉思状，“实不相瞒，我店铺已经开了几天，生意没有预想中的好。”
“那是因为他们不懂欣赏！”风起觉得自己有些激动，调整情绪解释，“没有任何歧视的意思，但是长期使用营养剂的人群味觉系统会退化，要经过一定时间恢复才能尝出天然食物的丰富味道，如果没有经过适应，一开始他们反而会觉得天然食物格外刺激。”
林牧略微点头，看起来十分斯文稳重，内心却杵着一颗叹号：原来是这样吗！
风起：“我可以保证，这道菜如果拿到首都星……哦不，不用首都星，就算拿到我所在的三等星，都可以火爆全球，你根本不用谦虚。”他说得兴奋，又瞬间低落，“不过这样的菜，在三等星也不是普通人吃得起的，您的店铺现在还在推广期，卖的价格就和不要钱一样，等以后推广出去，肯定要涨价的，根据我的经验，这种菜色只有最高级别的餐厅才可能吃到，不用那么多，只是这一盒的四分之一，就可以卖出一辆代步车的价格。”
林牧表面平静，心里却“哗啦”一声，好像推倒了金山银山。
风起：“不过您也知道，重点是怎么保护种源的纯净性，一旦受到污染就全完了，关于这方面我校做了许多研究，但都不尽如人意，尤其是需要商业生产的品种，受到污染的可能性更高，乐观估计，在不做极端保护的情况下，种子纯净性可以维持五到八年，而做极端保护又会大幅增加成本。”
林牧点点头，面带思索。
风起看了一眼时间，又问：“这到底是什么品种？我可以签署保密协议。”他竖起食指，已经做好了立刻给出电子签名的准备。
林牧一笑，“不用，我相信您。”
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颗东西，放在风起面前的小桌板上。
这是一颗圆形果实，红润饱满，新鲜欲滴，看起来带着耀眼的生命里，仿佛还挂在枝头。
林牧：“刚摘的，特别新鲜，可以生吃，尝尝？”
风起根本没听到他的话，心思都放在这颗果子上，盯了几秒之后，先征求林牧同意，才小心翼翼将它捧了起来。林牧见他过于小心，就在番茄上戳了一下，“没事，摸不坏的。”
风起被他动作惊得“啊”了一声，然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就是……就是您在群里发的那个……那个……”
“对，这个就是番茄，您刚吃的炖肉就是用它做的。”林牧将一颗番茄拿在手里抛接，“这东西熟着吃算蔬菜，生着吃算水果，您没兴趣尝尝？”
风起那双原本不太大的眼睛几乎睁成圆形，瞳孔中倒映着一点红色，好似靶心。
“尝……？怎么尝？”这瞬间他几乎怀疑“尝尝”是某种他不知道的星际方言，联系语境来看，意思应该是“试试”，让他拿着试试，而不是真的用嘴巴“尝尝”。
“不好意思。”林牧歉然一笑，从行李箱中拿出一份刀叉餐具，“我比较喜欢直接啃，不过在车上好像还是切开来吃比较方便。”
风起愣住了，这是真的邀请他试吃对吧？不可能理解错吧？
那果子鲜红饱满，极为诱人，他几乎已经要伸手去接，却被卑微的月收入拉响警钟，充满求生欲地问：“这样一颗果子要多少钱？”
“鲜果不打算对外出售，说价格没有意义。”林牧把番茄放进餐盘，推到风起面前，“至于这颗，是送给您试吃的，说价格更没意义。”
这该不会是什么陷阱吧？碰瓷？等会儿自己一张嘴，会不会就有几个大汉冲上车，宣布自己负债几百万？世道险恶，真的不能排除这种可能……他如此想着，双手却已经握住刀叉，手起刀落，将一颗番茄切成两半。
求生欲没能拉住缰绳，他是在太好奇了，想知道这果子到底有什么样的内部结构。
薄薄的一层果皮破开，厚实脆爽的果肉渗出汁水，新鲜的果实香气瞬间散开。两半果实躺在盘中，果肉中心包裹着晶莹剔透的胶质。
风起再次愣住，直勾勾地盯着那颗番茄的横截面，不止不说话，甚至好像连喘气都暂时停了，林牧怀疑，如果自己不出声打断一下，这人可以原地把自己风干成木乃伊。
他提醒道：“整个果子都是可食用的。”
“这……这个……这……”风起手中餐刀指着番茄中心晶莹剔透的部分，“这个，这个结构……这个里面一颗颗的，这个……”
怎么看都像是种子啊。
林牧轻笑开口：“种子也是可以直接吃的。”
话音未落，风起就“啊”了一声，好似平地炸雷，显然是被这句话踩到了某根大脑神经。
“不知道这颗甜不甜……”林牧拿起另外一柄餐叉，从餐盘里切下四分之一的番茄，戳着咬进嘴里，很自然地咀嚼而后吞咽下去。
风起脸色紧绷，浑身僵直，忍着扑上去护住种子的冲动，坐着没动，林牧一个小小的动作带来了大大的伤害，已经让他大脑过载。
粗略估计，木一木刚那一口也吃掉了十几颗种子。
这可是原生种子！又是从没有人见过的新奇物种，而且最重要的是，这是一个可以商业化种植的品种！每一颗种子的价值都无法估量！
如果现场拍卖，散落在餐盘中的任意一颗种子，都能卖到超过一艘星舰的价格……
听说过纸醉金迷，听说过挥金如土，但有谁见过一口气吃下十几艘星舰的吗？没有吧？！可他刚刚就见到了啊！
“等再过五年，或者十年？”林牧看着餐盘里的红色，“等番茄可以批量化上市，而且价格低到每个普通人都能吃得起的时候，您再看到别人连着种子一起吃番茄，就不会是这种表情了。”
大脑过载的农大教授没懂，他每个字都听到了，但合起来却完全理解不了。
林牧从保温盒中拿出两瓶鲜榨番茄汁，冰镇过的玻璃瓶上立刻凝了一层水汽。他把两瓶一起打开，递给旁边一瓶，“这是去掉种子之后榨的果汁，口感和直接吃肯定不一样，但味道没区别，可以尝尝，也不用有心理负担。”
农大教授一脸麻木地接过瓶子，又一脸麻木地把瓶口怼在嘴上。
咕嘟——！
这一口咽得太猛，差点儿把自己梗到，但也因为大口吞咽，新鲜浓郁的番茄汁瞬间填满口腔，酸甜的果香味在冰镇过后好像带着露水的透凉，又好像浸了满满的阳光。
那是一种自然的，饱满的，鲜活的，充满生命里的味道，只一口，就令人精神一振。
风起激灵一下，终于从震惊中清醒过来，看向林牧。
林牧指指剩在盘子里的番茄，“你真的不想尝尝？”
农大教授摇头，不行，感觉吃一口都要折寿。
林牧笑着把剩下的几块番茄吃完。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的农大教授再次受到一波刺激，不过表面上已经可以维持平静。
待林牧吃完，他问：“我只是帮土坑过来跑腿试吃的，如果您有什么话，我可以帮您转达给他。”
“如果我要找他，会直接和他谈，不用通过您。”林牧把手腕终端对准风起手腕终端，轻轻一碰，“这有一份草拟的合作协议，我想通过你和高校进行合作，进行番茄的种植和推广研究。”
风起正要点开来看，林牧提醒道：“车到站了，祝您蜜月愉快，合作事宜等您休假回来我们再做详谈，十天之后，我的助手会和您联系。”
风起望着林牧下车的背影，陷入了深深的迷茫。
他这真的不是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