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京城已有三个月,然而林曦却未曾好好见识一番国都的繁华,总有这些那些的事情耽搁。
哒哒的马车声从城东向城西而去,热闹的喧嚣声隔着车帘由远及近。
林曦掀开帘子朝外看去,冰雪还未消融的街道两旁,大树的新芽已经慢慢冒了头,初春的气息清冷又清新。行人走在街上,已经有不少去了裘衣毡帽,看起来轻便不少,两旁店铺开张,色彩鲜艳,货品琳琅,人们进进出出,好不热闹。
“曦儿且等等,买了笔墨书纸,若有空闲,为兄再陪你来走走。”萧玉衡没有骑马,而是陪着林曦坐马车,看表弟好奇的模样,忍不住打趣道,“今日晚归些也不打紧,祖母和母亲都是应了的。”
林曦闻言看了他一眼,嘴角一挑,道:“祖母、舅母应不应倒是不打紧,嫂子可是点头了?”
萧玉衡“哈”了一声,一脸“好你个臭小子”的表情,抄起腰间折扇,也不打开,“啪”一声给了林曦脑袋一个脆响。
林曦伸手摸了摸,下巴微微一抬,脸上写着“难道不是?”
萧玉衡瞪着他,林曦不管示弱地也瞪回来,过了半晌,俩人才觉得这么做有些幼稚,纷纷失笑地摇摇头。
马车行了一个拐角,热闹声响轻了不少,仿佛隔了老远。然而这里街上的人依旧不少,只是看衣着打扮却是类似萧玉衡,都是读书人。而这条街两旁卖的也多是文人所需,大家轻声细语,细看慢选,都下意识地放轻了声响。
马车在一间铺子前停下,侍书打开车门,“少爷,表少爷,到了。”
萧玉衡先出了马车,又下意识地回身伸手给林曦。
林曦几不可见地抽了抽嘴角,想着这是真把他当成了林妹妹了呢。
林曦认命地伸手,“多谢大表哥。”
下了地,站稳了,林曦才抬头看着这间书铺,只见匾额上写着“黄金屋”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萧玉衡感叹道:“这是大书法家张恒所题,每每见此总忍不住驻足观望许久,或有所感悟。”
林曦转头,果然看到已有书生在不远处抬头瞧着,他一直以为是侯府的马车才引起围观。
“表哥,我们进去吧。”
林曦瞟了那三个大字一眼,挺赏心悦目的,不过他对书法造诣实在不高,除了感觉美观,字迹苍劲有力外实在看不出独特在何处,他向来喜欢端正整洁且一目了然的字体。
萧玉衡一边摇头晃脑地进入书铺,一边问林曦:“曦儿,你可有所感?”
林曦没理他。
里面的书数量相比后世的大型书店来说寒酸许多,然而一本本蓝皮线装整齐地呈列在书架上,比后世的花花绿绿各种畅销手段又显得严肃认真。
这间书屋外面不显,里面倒是很大,书架与书架之间间隙也远,人们转身也不会撞到彼此。
书生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手里捧着书,低头不时地说上几句,呼吸逸散在周围的纸墨香味,整个书屋看起来氛围极好。
“哟,萧大少爷可是好一段日子没来了,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掌柜的手里捧着几本书正从里间出来,看到萧玉衡立马笑道。
“家中事情多,这不刚有了空,庄掌柜,近日可好?”
“前些日子倒是清闲,开春之后就忙碌了,今年赶上春闱,各地的考生纷纷来京城,都奔着那龙门来的,可不就得趁这段时日再抓紧些。”
说到这里,就听到里头的一位书生喊道:“掌柜的,可是找着了?”
“找到了,公子运气好,这可是最后一本白阁老的《五经注疏》,再想要就要过段日子呢。”庄掌柜回身说完便问萧玉衡,“萧少爷可想要买什么书,需要我帮忙找?”
萧玉衡摆摆手,回头看了一眼林曦,便说:“我这小表弟准备考秀才,这不就想着来这里看看,你先忙,我们自己来就好。”
庄掌柜顺着萧玉衡看向林曦,心里不禁赞叹了一声,一看就知道是被用心养出来的。前些日子,也听了不少永宁侯府的传闻,想着不过是一个失怙的少年投奔外家,终究不过寄人篱下,却没想到萧家大少爷如此照顾他,可见永宁侯府对这个表少爷的看中。
“那好,小少爷先瞧,我这铺子是整个京城书最多最好的,这萧少爷最清楚不过了,有喜欢的便拿好,这几日买书的人多着哩。”
这庄掌柜与萧玉衡一看便是熟识的,言语中也没有过于谄媚,倒是亲切。
说到春闱,林曦不免想到裴轩。
算着日子,他的师兄也快到京了,作为梁王的人,想必也不需要过于担心衣食住行,说不得在这次春闱中还能博得一个好名次。
林青本就时常在林曦面前夸奖裴轩的文章通达,假以时日,定能高中,这次背有靠山,更是十拿九稳了。
也不知道这些日子裴轩每每想起他的老师以及他的师弟内疚是否会多一些。
“早听说曦儿喜欢看些游记,祖母果然没有说错。”
萧玉衡的声音突然响起在耳边,林曦微微一愣,低头看手里的书,合上之后又是一怔。
《白石游记》!
巧合还是……
萧玉衡看林曦的表情在看到这本游记封面的时候,从漫不经心到深思,最后变为哀伤,直至悲痛思念,心里忽然一动,之后什么也没说。
“爹最后给我就是这本游记。”过了一会儿,林曦才淡淡地道,脸上那欲痛苦落泪的神情已经收了回去,他将书轻轻地放回书架上,“而这本游记里藏着他的手记,我用这个手记,送淮州巡抚下了大狱,众多官吏掉了脑袋。”
萧玉衡动了动嘴,还是保持了沉默。
“大表哥,谁都说我喜欢看游记,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看这些景啊物啊然后衍生出一堆感悟人生的东西。”
那为什么?萧玉衡疑惑地看了神色越发淡然的林曦。
林曦回过头,双手藏进披风中,脸上带笑地摇了摇头。
那时候只是想有个办法遮掩一下那些要命的账本而已,他自己知道,林青也知道。
萧玉衡问:“还要再看看吗?”
林曦点头,“要的。”他爹永远在他心里,而他要好好地活着。
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大力地拍书架的声响,接着便听到咯吱咯吱的书架晃荡声,萧玉衡和林曦一同回过头,周围的人也纷纷皱眉看向声源之处。
“岂有此理!这书本就是在下先订下的,自然是我先得,你而后看上,掌柜若有自然可买,没有怎可夺他人之物,蛮横如此,可有王法!”
这一听,众人便已经明了,这几日,这种争夺独本的事件时有发生,也不算新奇。
“什么王法,这种小事怎么扯上王法二字,你们也未免太大题小做了。魏兄乃魏国公府三少爷,诗书论策向来为众人称赞,本次考试若是下场十拿九稳,若是因为无此注疏而误了魏兄,魏国公府可不会答应。”
另一个稍显尖锐的声音冷笑着说,只是听那话,总觉得异常刺耳。
话音刚落,有一个稍微低沉的说话了。
“唉,于兄好意却也过了,感觉像是我魏国公府欺负人,这样吧,我出十倍价买这本白阁老的《五经注疏》,这位……兄台请割个爱,魏谦定感激于心。”
想必这个就是魏谦了,接着又听人符合道:“怕是觉得不够,魏兄不妨再添一些,总要有个银子租房子吧,京城客栈可不便宜。”
说完一阵哄笑声。
这些人真是,这个时候皇帝倒是能微服私访过来看看,林曦在心里默默地想。却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嗤笑,接着便听到萧玉衡冷笑道:“什么为人称赞,这个魏谦除了艳词写得窑姐争相传唱以外,其余不堪入目,我还未下场前他已经考了好几场,我入了翰林之后他还在考,整日斗鸡走狗,欺男霸女,若不是魏国公护得紧,不知被关进去多少回了,十拿九稳,呵呵。”
林曦听着萧玉衡的讥讽,一阵无语,他还从未听过他如此讨厌评价一个人呢。
“这个魏谦可是的罪过大表哥?”
萧玉衡于是不说话了,白氏还未与定亲前,上净佛寺上香时不小心被魏谦看到而纠缠不清,一直到定亲后还不放弃,是男人都耿耿于怀,当然这种事情自然不会告知单纯的表弟了。
那边的哄笑声终于惹怒了那书生,于是态度更为强硬,说不给就不给,又不愿与这群京都权贵多做纠缠,忍着怒意正想离开。
然而,魏谦等人早已作威作福许久,书也没有弄到手,自然不会善罢甘休,不然今后如何在纨绔界混下去?
一个眼色就拦住了去路,接着双方开始推攘。
林曦正好奇打算过去看看,却突然听到“轰——”一声,伴随着惊呼一座书架轰然倒塌,架子上的书和摆设纷纷掉下来。
更加不妙的事,人群慌乱避让间,不知是谁挤到了后面的架子,接着有两个书架也同样倒塌倒地。
而这边幸好意识到危险,萧玉衡及时将林曦拉开才避免被掉下来的书砸到。
“哎呀哎呀,这是……几位公子,再怎么生气也不该砸小的地方啊!”
庄掌柜惊呼着,满脸无奈和着急,看看那群楞头书生和高高挂起的纨绔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地上那书架的角落已经撞碎,上面放置摆设的小玩意儿纷纷摔碎,那些被压在下面的书,有些还好,有些砸破了也坏了。
庄掌柜欲哭无泪,“都是读书人,怎的都不爱惜书呢,架子也就算了,这些扯破的书多可惜!”
那书生愣了一下,听掌柜说话,心下愧疚,不管自己有多大责任,忍不住说道:“我……我会赔的……”
他还未说完,身边的人就拉他一下,他回身看去,摇了摇头,示意不必再说。
“赔?瞧你穷酸样,你拿什么赔啊,还是用那本还没付账的《五经注疏》?”
那姓于此此时的幸灾乐祸声让林曦都忍不住想抽他。
“唉,于兄,话不能这么说,我说书生,其实你我都有责任,本少爷也不多说什么,那就一人一半好了。”
魏谦的话让那书生和其他人皱眉,看似合理,其实则不然,就是一半这书生也拿不出来,且若不是他们强行夺取,怎会发生如此之事?
可是又无法可想,与那书生交好的,自然都不是富裕的,或许有些手上有余钱,可是离考试还有两个月呢,正是用钱的时候。
看书生愁眉不展的样子,魏谦笑了,拿起折扇打开,故作大肚地说:“这样吧,你把书给我,这剩下的一半本少爷也替你出了,如何?”
到最好,这本书还是要到魏谦手里。
那书生咬了咬牙,表情悲凉,英雄为五斗米折腰,今日书生为钱财低头。
不过这个时候的书生还正义气的时候,听此,纷纷劝阻书不能给,就算不宽裕,钱大家能凑一些。
“展兄,这些你先拿着。”
那展姓书生自是不肯,本就志同相和才走在一起,牵扯上财物又算什么呢?
只是有些意兴阑珊罢了。
虽然冲动了些,但读书人要的不就是这份血气吗?
林曦一想到还年少的林青也曾这样走过一遭,觉得这些书生那冲动的性格也可爱了起来。
于是忍不住朝庄掌柜招了招手,朝凌乱的地上指指后再指了指自己,意思我来赔。
庄掌柜看了看萧玉衡,见萧大少爷没有反对,于是也点了点头,对那展姓书生和魏谦说:“算啦,算啦,几位公子也不是故意的,也不要几位赔偿了,只是若日后金榜题名还请将来多多关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