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景帝很奇怪,他发现自己只有一个人,漫步在开放烂漫的桃花林,抬眼望去,春日明媚下一片的怡然粉色,花瓣无风而飞扬,桃花林却望不到尽头。忽然传来风铃般清脆的笑声,似在耳畔又仿佛空灵悠远,不仅不可怕反而令人向往。
这个声音让他熟悉又陌生,一股急切的渴望驱使着他的脚步往清铃声响而去,而神奇的是,原本无穷无尽的桃花树只是走了几步却到了尽头。
视野开阔之处是一张圆盘石桌,而夏景帝的目光却牢牢地被一位身着浅粉色百褶宫裙的女子所吸引,轻施粉黛,巧笑顾盼,衬着烂漫桃花,如神仙妃子一般。
她正手握精致药杵,细细地捣着各种草药,晶莹细长的耳坠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摇晃,似感于一股火热的视线,她抬起头对着夏景帝的方向一愣,然后放下手中的药杵,亭亭站于原处,盛开一抹灿烂甜美的笑容,唤道:“皇上。”
夏景帝心里蓦地升起一股喜悦,他急忙往前走去,正要应声,忽然他站住了脚步,疑惑。
她是谁?那么喜欢她,为什么朕想不起来?夏景帝变得心慌了起来。
见夏景帝踌躇,那女子甜美无忧的笑容顿时苦涩而又幽怨,“皇上是忘了臣妾了吗?”
不不不,他没有忘记,他应该知道的,就在嘴边,只差……夏景帝张开嘴,可依旧唤不出来那个名字。
周围盛开的桃花林顿时远处,明媚的春光暗下似被黑幕所遮住,一片漆黑除了他自己便只有对面的女子,还有不知从哪儿来的桃花瓣依旧飘零飞扬,连绵不断。
女子的眼中缓缓留下眼泪,划过脸颊,滴落了下来,似一块块重石砸在夏景帝的心上。
“为什么不相信我呢?”那轻柔悲哀的声音响起,带着无尽的凄凉无奈之感,“我家世代行医,只为救人,何曾想过毒害她人,那恶毒之毒不知从何而来,我愿亲自尝试寻解,让人不再受其折磨之苦、无药可医的绝望,然而何曾想到会成为攻讦之证……皇上,您为何不信我,不信我啊!”
女子眼中露出伤心绝望,痛彻心扉之下掩面转身而泣。
夏景帝压抑的心绞紧随之难过。他信她的,以她善良的心性怎会使用“冷梅”害人。
脑海里的疑惑忽然越发深刻,为何他会知道是“冷梅”,这个女子究竟是谁?
“不,赵烨!你知道不是我做的,是那个贱人!她陷害我,是她害了你的孩子!你的妃子!不是我!”
一个凄厉而尖锐的声音传来,那双掩面的白玉般的手突然放下,抬起头来之时,那柔美凄然的面容上此刻是一双血红的眼睛,艳红刺目的血顺着泪的痕迹而下,流过弯起的鲜红唇角,丝丝黑气缠聚在她的身上,顿时化为狰狞扭曲的森森鬼面。飘然素雅的浅粉衣裙乍然染上点点血迹……
“你杀了我!你居然杀了我!”
夏景帝骇然,血液回流,周身冰冷,抖着唇转身逃命,步伐慌乱边跑边喊:“来人!来福,来人!救驾,救驾——”
他忽然发现怎么跑都跑不出这个黑暗,任他声嘶力竭也无他人而来,一回头就看到女鬼歪着脑袋嘲讽地望着惊慌失措的自己,她的手瘦骨嶙峋,骨节分外突出,指甲又长又尖锐,漆黑的指尖闪着幽光,直直地朝夏景帝扑了过来。
“赵烨,给我陪葬吧!”
眼看着那范黑带绿的指尖碰到自己的脖子,夏景帝吓得胆汁都要吐出来了,他忽然福临心智,喊道:“不要,敏敏——”
顿时一切都如镜面破碎飘散而去……
“皇帝,皇帝!”
蓦地,夏景帝睁开了眼睛,眼前的模糊渐渐清晰起来,才看清头顶是一片明黄的帷帐,接着急急地转过脸,看到的是一脸担忧的太后。
太后的手里拿着一块巾帕,似要为他擦拭,如今顿住了。
僵持了片刻,那巾帕才落到夏景帝的脸上,温柔地擦拭起来,“皇帝,你做噩梦了,脸上都是汗。”
一句话,让还惊惧地屏住呼吸的夏景帝顿时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僵硬的心脏才快速地跳动了起来,“母后,朕……朕梦到敏妃了……她恨朕……”
太后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温柔地擦拭掉他额头上细密的冷汗,也没有急切地召太医进来诊治。
那日之事,又怎么逃得过太后的耳朵。
后宫冤案重重,冤魂无数,只有一声阿弥陀佛。
“母后,朕昏迷了几日?”
“两日。”
见太后没有一丝急切焦虑的样子,显然皇宫内外一切安好,夏景帝便也放下心来。
帝王威仪渐渐恢复,夏景帝招了来公公进来,冷声道:“贵妃失责,夺贵妃位,降为妃,赐封号良,收后宫监管之权,由淑妃暂管。贤妃……”
夏景帝的声音顿时冷若冰霜,“打入冷宫,终身不赦。”
“是。”来公公立刻跪伏在地,也不管贤妃还是左美人,总之,今后再也没有丽正宫的娘娘了。
太后唤了一声,“皇帝……”
夏景帝说完却仿佛已经耗尽了心里,只是摆了摆手,“母后,这已是看在老五的面上了,不然一条白绫可了事。”
“只当你不要后悔才好。”一句轻声之语却让夏景帝差点迸出泪来,八年前被愤怒和惊惧蒙住眼睛的自己也是同样的情景,一样的不听劝告一意孤行。
最终却发现最愚蠢的还是自己。
“敏敏……”
夏景帝气得吐血昏迷,着实吓了众人好大一跳,后宫中幸好有太后娘娘坐镇,又有禁军把守,才没有出大乱子。
而京城,赵靖宜坐于睿王府,未见任何人,他虽一动未动,但锐利的目光盯着人,自然也无人敢动。
终于两日后,皇帝醒了过来,然而令人惊讶的是第一件事却是处置了后宫最高分位的妃子,曾经炙手可热的贵妃降级,而贤妃直接进了冷宫,永无出头之日,连带着两位皇子的地位也明显有了变化。
梁王几乎未动,而蜀王连母妃最后一面都未曾见到。他跪于养心殿外求了两日,猎猎夏日下失水中暑而晕厥过去也没有见到他的父皇,而是直接被送回了蜀王府,接着一道禁足三个月的旨意封锁了所有可能。
等他醒来,安平侯府已经大厦倾倒都下了大狱,等他出得了王府的时候,菜市口的地却已新刷了一层,一一朝一夕之间都变了。
淑妃的毒本就不重,由林曦和九皇子一起调理渐渐地便痊愈了。
也是因祸得福,大病刚好这后宫的掌事之权便到了手,转眼间,这位出身不高因皇帝一时兴起而临幸的女人,一步步成为除了太后,这后宫最为尊贵的女人。
宜景宫上下顿时扬眉吐气,成为被巴结的对象,连扫撒的宫人都似乎高人一等。
而林曦的任务也完成了,该是离宫的时候。
赵靖宇送他回去,离着宫门十步远的时候却停了下来。
“林叔。”
赵靖宇叫住了林曦,忽然道:“我母妃是冤枉的。”
八年前的冤案知晓的人不少,后宫又是耳听八方的地儿,第二日便能传遍每个角落,直至传出皇宫成为京城茶馆中的谈资。
赵靖宇虽不再风波口,却免不了要被波及。
他从小便顶着罪妃之后的名挣扎在后宫之中,已习惯了各种明里的鄙夷和讥讽,暗中的欺辱和打骂,默默地忍受谁叫他是罪妃的儿子!可是,忽然之间有人告诉他,他的母亲是被冤枉的,没有罪,那这八年来他所受的屈辱又算什么呢?
夏景帝怒气攻心,吐血晕厥之后,没过几天便招了他到跟前,美其名曰侍疾,而事实上却是展现帝王的父爱情深。
那忽然间苍老许多的面容,望着赵靖宇送上的药碗慈爱地让他惶恐。向来无视他的冷然目光如今温情许许,似回忆似深情地与他讲述敏妃的种种善良美好,温柔体贴,这一切都让赵靖宇尴尬不安,又忍不住心生怨怼。
敏妃畏罪自禁的时候赵靖宇六岁,已经记事,若真觉得他的母妃温柔善良,那为何不相信她,直接赐了死罪呢?这一往情深的姿态在人死后又做给谁看?他八年来对自己不闻不问,任他挣扎求生如今这慈父般的疼爱又算什么?
赵靖宇想问,想喊,终究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只是默默地听着帝王絮絮叨叨地反复回忆,安静地接受任何的赏赐,乖顺地扮演病床前的孝子。
只是这憋屈无人诉说,在林曦出宫的今日,终于他向夏景帝求旨,“林叔今日离宫,儿子想要送送他。”
“林曦?”夏景帝想了想,仿佛回忆起了这个人,接着他笑了,“也好,这小子入仕可为官,离朝能就医,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接触接触不是坏事,特别是他的老师,白如松师傅,有空定要多去拜访,若是能的他的教诲,再好不过了。”
“是,儿子知道了。”赵靖宇低顺着眉眼,恭敬地退下。
“等等。”夏景帝忽然叫住他,赵靖宇不解地抬头,便见夏景帝唤了来公公进来,吩咐道:“你去内务府替小九寻些好物,另外朕再赐黄金百两,绸缎十匹,文房四宝一套,一同赠与林曦。”
赵靖宇带着赏赐离开养心殿,接了林曦,送到了宫门,离别前再也忍不住对林曦诉说。
“那你恨吗?”
林曦回身,静静地看着赵靖宇,眼神中连他也不知道带着悲悯。
恨谁呢?贤妃吗?
可如今她已经被关进了冷宫,永远出不来,那冷宫的日子,别人不知道他却是清楚的。他忘不了小时候为了逃避内侍宫女的欺辱溜进那片冷宫的时候,瞧到里面关押的女人那无望无采的目光,死寂地如同行尸走肉。暗无天日,遥遥无期,孤苦丁零,慢慢蹉跎而死,简直是折磨。
生不如死,他还能恨什么?相关的宫人奴婢已经杀了一批又一批,人死如灯灭,他不知道该恨哪个。
或许只要那执着裁决圣令的皇帝……
赵靖宇瞳孔一缩。
似看透了他的心思,林曦走上前,面对已经跟他一样,高显露出青年的轮廓的少年,淡淡地说:“若真有愧疚,皇上会给敏妃娘娘一个沉冤昭雪吗?”
轻轻地,几步可见地,赵靖宇摇了摇头。
最是无情为帝王。
林曦回头望着皇宫中最巍峨的宫殿,再问:“丽正宫那位的罪名是什么?”
干扰朝政,暗害后妃。
这个后妃可不是八年前遭殃的两个怀有身孕的宫妃,也不是做了替死鬼的敏妃,而是身中冷梅的淑妃。
显而易见,夏景帝做了历代帝王都会做的事情,弥补却不翻案。
即使所有人都知道敏妃冤枉,可皇帝永远不会错。
赵靖宇笑了笑,却是比哭还难看,“母妃自缢不是畏罪自尽,她是以死明志。”
林曦忽然心揪了一下,脱口而出,“你想为她平冤吗?”
“想!”赵靖宇斩钉截铁地说。
林曦望着这个信任自己的少年,隐下心里的难过,强压下心里的愧疚,冷静而郑重说:“那就先做好一个孝子吧,在敏妃娘娘的恩泽下,将皇上的愧疚和疼惜之情无限放大,尽可能地汲取权力和地位,丰满自己的羽翼,只要记住不要触碰他至高无上的皇权底线,其余的都没有关系,如今你能轻而易举地得到他的宠爱和宽容。蜀王已下,梁王不能独大,皇上定会托你起来与梁王相平衡。只要这样,你才有无尽的可能。”
赵靖宇怔怔地看着林曦清俊的面容,黑沉的眼眸仿若暗星辰光,他只是袖手而立,语调清寒,却如冬雷声声炸在赵靖宇的脑中。
“林叔,你觉得我能……”赵靖宇也忘了眼那最高的殿堂,强自按压下的那股躁动,努力维持的镇定表情便显得有些扭曲。
林曦垂目看了赵靖宇暗自紧握的拳头,依旧冷然地说:“虽有得罪,不过我还是要说如今确实是最好的时机,一张张地底牌给你,把握住便能拥有所有。敏妃娘娘是皇上心里永远的痛,不经意的一刺,他能给你所不敢想的东西,再有淑妃的枕边风吹,那不敢想的东西你便能牢牢的握住。”
“可是除了后宫,朝堂之上的官员我一个都不认识,不像两位王兄还有母族和妻族在外帮衬,一出宫我便两眼一抹黑。”
闻此,林曦忽然轻轻地一笑,“这有什么可担心的,等到你能出宫开府的时候,吾皇陛下总会都为你准备好的,再此基础上发展不是更名正言顺吗?如今你缺的只有时间。”
赵靖宇的眼睛亮了,他忽然望着林曦兴高采烈地问:“林叔,你可愿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