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寨子里还没到发月钱的时候, 所以季浮沉并未将周岸这话放在心上,只当对方是随口哄自己,听过也就抛到了脑后。
回到凤鸣山之后, 季浮沉将买来的笔墨纸砚都放到了山下的联络点中,预备着等来日需用时,再拿到学堂里发给那些孩子。
明日就是正式开课的日子了, 季浮沉多少有些紧张。从前他虽然也教过不少孩子识字,可那都是随手为之,并不算正式的授课。如今要他像个教书先生一般, 站在学堂里给孩子们讲课, 那感觉还挺陌生的。
“明天你打算教他们什么?”周岸问他。
“我想着第一堂课先教他们识字。这些孩子们都没读过书,第一堂课教他们认几个简单的字,让他们知道读书并不是多么困难的事情。”季浮沉道:“后边我还想将课程细分一下,除了读书识字,再开个算术课,后面顺利的话,也可以开个习武课, 教他们一些防身的功夫……”
周岸点了点头,“第一节 课不如教他们写名字吧。”
“这我倒是差点忘了。”季浮沉先前教小芬和二牛时,就是先教他们写的名字。
对于小孩子来说, 学会写自己的名字, 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
“明日我陪你一起下山。”
“不用……大当家你跟着我, 我反倒会更紧张。”季浮沉笑道:“我明日带着小暑一起去,你留在寨子里忙活吧, 顺便照看一下荣宝。他才不到三岁, 现在就困在学堂里有些可怜,我就不让他去了。”
周岸闻言点了点头, 也没说坚持要跟着。
不过他当晚趁着季浮沉不注意时,去找了一趟小暑。
“大当家找我有什么事情?”小暑很是惊讶。
“没事,我就是叮嘱你一声,跟着小季下山时,如果遇到什么情况,一定要随时告诉我。”
“大当家说的是哪种情况?”
“比如有人为难你们?或者欺负你们……再比如学堂里都是些什么样的学生?有没有与你这般大的姑娘什么的?或少谁要是朝小季说亲,也一定要告诉我。”
小暑有些不解,心道大当家怎么关心起这些事情了?
“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怕小季受了委屈不好意思说,所以才让你盯着。他可是咱们寨子里的宝贝,万一被村子里的人拐走了,咱们损失可就大了。”周岸循循善诱道。
小暑一听有道理,忙点了点头,“大当家放心,我一定看好公子。”
周岸闻言总算放心了些,不过他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够稳妥,又安排了薛承举跟着季浮沉他们一起下山。
到了开学这日,季浮沉早早就起来了。他特意换上了一件月白长袍,手里拿着书卷往那儿一站,还真挺有几分先生的样子。
他平日里为了劳动便利,都会穿比较方便的衣服,很久没这么穿过了。周岸一早看到他这副模样,愣是半天没挪开眼。
用过早饭后,季浮沉便带着小暑和薛承举下了山。
村子里特意派了两个少年人过来在山下迎接,一路带着他们进了村子。
众人拐过路口之后,季浮沉被吓了一跳。只见学堂门口围满了看热闹的人,人群从院门口一直延伸出了好远,足有近百口人之多,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如今不是地里有活吗?哪儿来这么多人?”季浮沉不解。
“先生有所不知,这些都是来送孩子们入学的。”引路的那个少年解释道。
季浮沉只觉十分疑惑,他隐约记得这村子里也不过百来户人家,除去孩子太小不宜入学或孩子太大的,就算剩下的孩子都送来应该也不过几十个吧?怎么会来这么多人?
见他们走近,人群纷纷避让,在中间闪开了一条路。季浮沉紧张地不行,硬着头皮进了学堂,发觉院子里倒是没人,这些来送孩子的家长都自觉地守在了院外,并未进去。
村长刚带着人在学堂里叮嘱完孩子们,见到季浮沉忙迎了出来。
“季先生快请进去,孩子们都到齐了。”
“好。”
季浮沉提步进了屋,这回是彻底傻眼了。只见厅内摆满的二十多张桌子,每张桌子都挤了两三个孩子,桌子中间空着的过道和后头的空地,也都坐满了孩子。这些孩子小的四五岁,大的十几岁,打眼一看得有七八十口之多。
“怎么会有这么多孩子?”季浮沉一脸惊讶。
“附近几个村子里的,听说咱们有了先生都想来,我也拦不住,就让他们都送来了。”村长苦笑道:“咱们这地方这两三代人一共也没出过几个秀才,仅有的几个读过书的也都忙着去讨生活了,今日好不容易有个跟着先生识字的机会,自然是能来的都来了。”
季浮沉看着那些孩子,心中一时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这里头不少是真想读书的,也有一些是听说你是凤鸣寨的,就觉得你要干的肯定不是坏事。几个村子里的话事人都说好了,一样的规矩,都给季先生用粮食做束脩。”村长道:“我也依着你的意思同他们说了,束脩一事不强求,量力而行。家里地多的就多给点,地少的就少给点,实在困难的不给也行。”
季浮沉点了点头,拎着自己的小书箱走到了书案前。他目光在厅内坐着的孩子身上一一扫过,见这些孩子中还有不少熟面孔,一时非常感慨。
“大家有谁是一个字儿也不会写的,举手让我看看。”
季浮沉话音一落,不少孩子陆陆续续举起来了手,竟是有近七八成之多。
“今天过后,你们就不再是不识字的孩子了,我一定让你们至少学会一个字儿。”季浮沉示意小暑帮着自己,把早已写好的一页纸沾到了书案前的木板上,那木板是他提前让村长找人准备的。
孩子们纷纷好奇地张望着,就见那张纸上,写了三个大字:
“天,地,人。”季浮沉指着三个字念道,“今天咱们先学这三个字,然后我再教你们写自己的名字,好不好?”
“好。”孩子们参差不齐地应道。
门外的村长含着笑点了点头,默默退到了院外。
不多时,村长就将院门口的家长都撵走了。
这个时节不少人家地里都有活,没必要在这里耗着。
当日,季浮沉先是教了他们“天、地、人”这几个字,而后便一一询问了他们的名字,并取了纸笔来,将他们的名字和年龄都做了登记。与此同时,他还像上次给小芬和二牛写名字时那般,将每个孩子的名字都写在了纸上,交给孩子们慢慢学着写。
因为今天来的孩子太多,他带的纸不够,最后只能让小暑帮忙,将宣纸裁成了小块用来写孩子们的名字。
“公子,今天为什么不给他们发纸笔?”当日回去的路上,小暑问他。
“孩子们最初学写字时大多都没有章法,等他们先熟悉一段时间再给他们纸笔,那样他们写字时会更珍惜也会更认真。”季浮沉道。
小暑一想,顿时觉得颇为在理。
“而且这些孩子现在都挤在一起,坐都没地方坐,真给他们纸笔也铺不开。”季浮沉道:“我想着最好把孩子们分成两个班。年纪小的一个班,年纪大的一个班,我看隔壁正好有空屋子,不行就再给他们弄一间出来。”
“此事我去和村子里的人说吧,公子只管操心教他们识字的事情就行。”薛承举将季浮沉他们送到了山门口,便又回了一趟村子。村长他们显然也考虑过此事,所以事情很快就定了下来。
没过几日,隔壁那间屋子便被打扫出来,也添置了新的桌椅。
学堂的事情很快步入了正轨。
季浮沉依着计划,除了教他们认字之外,还会教他们算术和诗词。对于农家的孩子来说,算术是一项在生活中随时能用到的技能,诗词则能启发他们的想象力,开拓对生活的认知。
在孩子们背会第一首诗歌的这日,季浮沉给他们每个人都发了笔墨纸砚。他先是教孩子们怎么润笔,又教他们如何磨墨,最后才教他们如何落笔写字。
很多孩子都不舍得用纸笔,只拿着笔在纸上比划,也不沾墨。就像季浮沉先前说的一样,孩子们都很珍惜领到手里的笔墨,直到比划得有点眉目了,才敢沾了墨去写。
“字写得漂亮不漂亮都没关系,只要认真就行。”季浮沉伸手在一个孩子脑袋上轻轻一点,“写吧,纸写坏了再领就是。”
那孩子像是受到了莫大的鼓舞,握着笔在纸上写下了一个僵硬却认真的“春”字。《春晓》,这是季浮沉教给他们的第一首诗,他在这个寒意渐深的秋末,给了孩子们一个绚丽生动的春天。
周岸立在院中,透过半开的窗子看着屋内的人,眼底染上了一点笑意。
直到半晌后,季浮沉才看到他,旋即朝着他挑眉一笑。
“你怎么来了?”下学后,季浮沉拎着自己的小书箱出来,却被周岸一把接了过去。
“下山办了点事情,顺路过来看看。”周岸嗅着鼻息间淡淡的墨香味,心情都跟着好了许多,“这些日子有人朝你说亲吗?”
季浮沉失笑,“我是来教书的,哪有那么多人天天盯着我的婚事操心啊?”
“哦。”周岸听说没有此事,一边有些庆幸,同时又有些失望。因为只要没有人问起,先前他让季浮沉说的那个关于“他俩好上了”的由头就用不上。
“明日给他们放假,我也能休息一天。”季浮沉原来想着孩子不多,课程也不多,可以每隔一日上一日的课。但是计划不如变化快,现在孩子们分成了两个班,所以他定的时间只能改成每上三日的课休息一日。
“今天孩子们的第一批束脩送来了,村长托张平带的话,东西已经让人搬上山了。”周岸道。
这些琐碎的事情,寨子里自有人交涉,所以不必季浮沉操心。
“这是好事,怎么大当家看起来不大高兴?”季浮沉问。
周岸有些惊讶,没想到季浮沉竟能看出他不大高兴。
“这些日子你忙着学堂的事情,所以寨子里有些情况你可能都不知道。咱们第一批房子到今天就翻盖完了,后续再收拾一下,添置些家具,就能住人了。”周岸道。
“这是好事啊,那些管事们终于不用再与旁人挤在一起住了。”
“嗯。”周岸点了点头,又道:“我与侯东商量过,今日正好束脩都送来了,就趁热打铁朝弟兄们知会一声,宣布由你来做凤鸣寨的四当家。”
季浮沉脚步一顿,笑道:“那我这个月是不是就能多领月钱了?”
“嗯。”周岸快速瞥了他一眼,又道:“依着规矩,你应当分到一个小院,但是寨子里现在没有现成的。侯东的意思是,让你和管事们一样,先从新盖的房子里选一间,到时候诸事落定,大伙儿单给你盖一处小院,地方你自己选。”
“不用这么麻烦,我就和其他管事一起住就行了。”季浮沉说。
周岸眉头急不可见地拧了拧,“你还要带着荣宝,那房子太小总归是不方便。”
“再盖太麻烦了,有个单间住着我就挺知足了。”季浮沉一脸向往地道:“那今天回去,我是不是就可以选房子了?”
“要搬走,你这么高兴?”周岸问他。
“我赶紧搬走,大当家就可以睡到自己的床上了,那小床看着太挤了,你这些日子肯定都睡不好。”季浮沉说着加快了脚步,丝毫没留意到周岸的情绪变化。
两人上了山之后,刚进寨子,就听守门的弟兄一声大吼,随即寨子里便传来了锣鼓声。
季浮沉一怔,上回寨子里有锣鼓声,还是窦三成亲那日呢!
“来来来,小季快来。”侯东和赵路一同迎了出来,拉着季浮沉就往里走。
季浮沉不明所以,下意识回头看去周岸,嘴里喊道:“大当家……”
周岸深吸了口气快步上前,将赵路扒拉开,自己攥着季浮沉的手腕将人带进了聚义堂。只见聚义堂内张灯结彩,一眼看去喜气洋洋的,桌上也早已摆上了酒菜,众人见了季浮沉纷纷起哄,场面一时十分热闹。
直到被周岸拉着坐到交椅上,季浮沉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原来让他做四当家,竟还有个仪式……只是这仪式未免也太喜庆了些。
“季浮沉自打进了凤鸣寨,屡立奇功,这都是大伙儿有目共睹的,在场可有弟兄反对他坐寨子里这第四把交椅?”侯东问。
“没有!”众人齐声道。
“既无人反对,自今日起,季浮沉便是咱们凤鸣寨的四当家了,一切大当家、二当家和三当家不管的事情,都归他管。”周岸朗声道。
季浮沉被他这话逗得不禁大笑,众人也都跟着笑了起来。
随后,众人一起在风老寨主的排位前点了香,此事就算是落定了。
聚义厅内一时觥筹交错。
季浮沉坐在席间,便觉如同做梦一般。
自他穿到这个世界,竟已过了小半年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无论是他还是凤鸣寨,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庆幸的是,一切都在变得越来越好。
“对了小季,房子的事情大当家同你说了吧?”侯东问道。
“嗯。”季浮沉点了点头。
“明日一早你记得去看看,几个管事都说了,让你先挑。等你定下来,再让旁人挑。”
“多谢二当家。”季浮沉笑道:“给我留最东边那间就行,不用再挑了。”
“哦?你也喜欢最边上的?”一旁的赵路问道。
“大当家说边上的房子清净,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一旁的周岸将这话听在耳中,心情不禁有些复杂,举起酒杯便一饮而尽。
“你屋子里有什么想添置的,回头咱们一起帮你弄。”侯东朝季浮沉说。
“也没什么,弄张床,弄张小一点的书案就行了。”
“好说,你这屋子就不用自己收拾了,咱们帮着你都弄好,届时你直接搬过来住就行。”
“多谢二当家,那我就不客气了。”
季浮沉说罢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起身朝着周岸道:“这些日子一直住在大当家那里,多有叨扰,谢谢大当家的照顾,我敬你一杯。”
“跟谁学的这一套?”周岸嘴上揶揄他,但还是与他干了一杯。
随后,季浮沉又给自己斟了酒,分别敬了侯东和赵路。
“我们小季长大了,都会喝酒了。”赵路拍了拍他的肩膀,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这杯酒敬弟兄们,多谢大家伙儿,往后也要仰仗你们了。”
众人闻言纷纷举杯。
周岸在一旁看着季浮沉,既欣慰,又感慨。
昔日那个懵懂胆小的少年,在不知不觉中竟已褪去了稚气,那副单薄的肩膀,也已经担上了许多本不该他承担的东西。
酒过三巡,众人都染上了些酒意。
季浮沉酒量不好,却也因为高兴,陪着众人喝了不少。
“四当家,我敬你一杯。”说话间有人端着酒杯过来朝他敬酒。
季浮沉已经有了几分醉意,但还是陪着对方喝了一杯。
没想到大家见他那么配合,便有样学样,竟纷纷端着酒过来找他。
一旁的周岸起身道:“别欺负四当家,我替他喝。”
他说罢便想替季浮沉喝,没想到季浮沉抬手一挡,笑道:“我还能喝两杯,等我喝不下去了,大当家再替我也不迟。”
周岸一怔,但很快明白了季浮沉的心思。若是换了从前,他在寨子里无名无分,自然不必计较这些。但今日是他的大日子,他正式坐上了凤鸣寨的第四把交椅,若是连几杯酒都不愿喝,多少有些说不过去。
毕竟,不能喝与不喝还是有些区别的。
“来。”季浮沉端起酒杯,又是一饮而尽。
众人齐声喝彩,纷纷高呼“四当家好样的!”
“四当家,我也敬您一杯。”
“我的量还剩最后两杯,我可不藏着掖着。”
季浮沉一笑,端起酒杯又是一饮而尽。就这样,他一口气又连干了四五杯酒,众人原本也不欲为难他,只是因为高兴才过来找他喝酒,这会儿被周岸冷眼一瞪,很快都打住了继续怂恿他喝酒的心思。
但众人的收敛为时已晚,季浮沉面颊泛着红,目光早已变得有些发飘了。
“四当家这是喝醉了呀。”有人开口道。
荣宝原本坐在小孩那桌正吃得香,听说季浮沉喝多了就哒哒跑了过来,拉着他的手一脸担心。
“你去吃你的,我没事。”季浮沉抱着荣宝的小脑袋,吧唧在小家伙脸颊上亲了一口。他平日里甚少做这样亲昵的动作,所以周岸和荣宝都有些意外。
众人见状哈哈大笑,荣宝被亲得怪不好意思,一头将脑袋拱到了他的怀里。
“吃点东西。”周岸怕他光喝酒不吃菜会饿,就夹了一些他爱吃的菜放到了他面前。
“多谢大当家。”季浮沉看向周岸,突然伸手拽住对方的胳膊将人拉向自己,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抱着对方的脑袋,像亲荣宝一样在周岸脸颊上也吧唧亲了一口。
周岸脑袋轰得一下险些炸成烟花,一张脸几乎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
众人也吓了一跳,但很快就哄笑出声。
“小季,我来试试……”赵路借着酒意不知死活地凑到季浮沉面前,作势也要给他夹菜。
一旁的薛承举见状一把将他抱住拖走了,生怕动作慢一点赵路就要死在周岸的长刀之下。
“哈哈,四当家是真的醉了。”侯东赶忙开口道:“要不我送他回去先休息?”
周岸这才如梦初醒,一手将荣宝抱起来放到侯东怀里,另一手搀起季浮沉离开了聚义厅。
众人说说笑笑,谁也没将季浮沉酒后的失态放在心上。
唯独周岸心里跟揣了个鼓似的,直到把人半搀半抱地弄回住处,都没消停。
他弄了点热水,拧了个帕子帮季浮沉擦了擦脸。
季浮沉这会儿倒是老实了,闭着眼睛看上去是睡熟了。
周岸帮他把外袍脱了,又扯过被子给他盖上,随后目光忍不住落在了他绯红的面颊上。
“凭什么你喝了酒就能乱亲人?”周岸闷声道。
“唔……”季浮沉哼唧了一声,自是没有回答。
周岸有些气闷,心道这人都能撒酒疯,那他也可以!
于是他借着酒劲,报复似的忽然俯身朝着季浮沉的脸颊亲了下去……
然而就在他的双唇即将碰到少年脸颊时,却觉心口一痛,像是被人重重锤了一拳似得,竟是直接摔在了地上。可季浮沉的手分明还在被子里藏着,而且他那小拳头也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劲儿。
“什么情况?”周岸坐在地上,一手摸着自己的心口,满脸疑惑。
他心中暗道,今天的酒劲儿这么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