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是女人伤心欲绝的啜泣声,并不算大,却带着母亲的绝望,面前是王祺平静无波的脸,对比太强烈了,强烈到让江屿舟觉得阵阵心寒。
“在你心里人命是可以用金钱衡量的?”江屿舟问:“傅承和他的队员在火场里豁出命救人,你却在和你爸爸把每一条人命明码标价。”
王祺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被江屿舟一而再再而三的维护傅承彻底惹毛了,也顾不得什么人命不人命,对着江屿舟吼道:“傅承傅承!你整天脑子里都是傅承!”
王祺指着明火已经差不多彻底扑灭的写字楼:“傅承救人那是他的工作!他就得去!他不怕火我怕!我他妈又不是消防员!”
两人认识这么多年了,王祺头一次这样气急败坏地对江屿舟说话,他炸了,江屿舟反而平静了下来。
想象中扑面而来的暴怒和反驳没有来,江屿舟淡色的瞳孔看着他,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没有人不会怕。”
“傅队!”冯宁一直关注着那边的动静,突然大叫一声,早就等着一旁的医护人员立刻跑过去。
听到冯宁的叫声,女人从丈夫怀中挣扎出来,江屿舟也下意识看过去。
傅承怀中抱着一个已经昏迷的女人,从大门里冲了出来。
女人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睛,确定不是自己的儿子,身体又像支撑不住似的软了下去。
傅承直接把怀中的女人放在担架上,救护车极速驶离,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消防员们把从火场中救出来的民工全部送上了救护车,一辆辆救护车来了又走,女人却始终没看到儿子的脸。
她看了一眼站着没走的江屿舟,以为他也和自己一样,朋友还没救出来,不由分说地拽着他往傅承身边走。
近两个小时的高强度工作,让消防员们疲惫不堪,傅承手有点抖,来不及休息,正在低头和身边的战士核对人数,女人好不容易挤过来。
“领导,我儿子还在里面没出来。”女人一张嘴就哭了,直接拽着傅承的胳膊跪下来:“求求你快进去找找他啊!”
傅承刚核对出人数不对,急忙扶起女人,对身边的战士道:“我再进去看看。”
“要么我去吧!”战士拉了傅承一把:“傅队您休息一会儿。”
傅承看了一眼江屿舟,收回目光:“没事。”
女人已经彻底撑不住了,双腿一软跪坐在地上,丈夫从人群中挤过来,沉默地闭着眼,双手合十不停祈祷。
一分钟,两分钟,十分钟,江屿舟盯着门口的位置,甚至忘记了眨眼,直到双眼发涩,才终于看清傅承的身影。
傅承怀中抱着一具分辨不出性别的尸体,头发和衣服已经彻底烧焦了,浑身僵硬,呈现出蜷缩的体态。
“第十三位受困者,”战士看着女人瞬间苍白下去的脸色,不忍道:“遗体。”
“不可能!”
男人咆哮着一把推开挡在面前的江屿舟,难以置信地盯着那具遗体,死死咬着牙:“为什么不能先救我儿子!如果你们先救他,他就不会死!”
身旁的消防员赶紧解释道:“您儿子的遗体被发现时是在一个倒塌的柜子下面,又是在顶层,按照我们搜救的顺序…”
“狗屁顺序!”男人徒劳地咆哮。
女人就像被定格在了原地,嘴张着,愣愣地盯着傅承,能看得出她的家庭条件并不好,皮肤松弛,身上的衣服也很廉价,整个人带着被生活压迫的无奈与疲累。
可是江屿舟看着她,就好像看到了多年前安雯出事那天的安夏婉。
大悲无泪,她们的脸上都带着失去此生挚爱的痛苦与绝望,就像她们的生命定格在了这一刻,连眼泪都忘了流下来。
傅承把遗体交给医护人员,看着江屿舟,他能懂江屿舟在想什么,走上前,捏了捏他的肩。
火场内浓烟滚滚,人的视觉几乎被彻底剥夺,即便有灭火服的隔绝,滚烫的温度依旧炙烤着身体。
进入火场,寻找火源,搜寻被困者,几年的救援经验早就把这些流程烙印在了傅承了骨子里,从最开始面对死亡的震撼到现在也能平静地安抚遇难者的家属。
从生到死,或者从死到生,傅承早就习惯了,可是今天看到一直守在外面的江屿舟,就好像一下将他拉回了一个温柔的,心安的世界。
察觉到他的目光,江屿舟也看了过来,他的眼底带着无法掩饰的心疼,又看着傅承仍然止不住发抖的胳膊。
傅承走上前两步,突然用力一把将江屿舟抱在怀里。
鼻间的气味并不好闻,江屿舟僵硬了几秒钟,手才慢慢地抱住傅承的腰:“辛苦了。”
围观群众太多,媒体早就堵在外面,傅承很快放开手,目光深深地看着他。
江屿舟抬头与他对视,目光突然一转。
现场实在太混乱了,路过的车子基本都停了下来看热闹,没有人注意到那个刚刚痛失爱子父亲是什么的时候从救护车那边走过来,又是怎么从拥挤不堪的人群中找到了他带过来的那把杀鱼的尖刀。
他的眼睛失去了神采,死死盯着傅承,从他身后一步一步走过来。
江屿舟瞬间意识到了不对,眼前银光一闪,使出全身力气一把推开傅承,只来得及脱口而出一句“小心”。
那把锐利的尖刀,在下一秒钟,刺进江屿舟的腹部。
身边充斥着尖锐的叫喊声,从未有过的剧痛从腹部蔓延开来,江屿舟双腿一软,紧接着被傅承一把接住抱在怀中。
“屿舟!”傅承声音不稳,徒劳地用手虚拢着江屿舟的伤口,血源源不断往外流淌,温热的,却让傅承的心一寸一寸的冷。
男人很快被冲上来的几名消防员按住,冯宁吓得惊叫一声,几秒钟以后才反应过来:“傅队!快把江老板抱救护车上去!”
江屿舟痛得浑身都在抖,额头满是冷汗,尽管傅承的动作已经放的很轻,抱起江屿舟的瞬间还是让他疼得止不住低吟了一声。
傅承心痛不已,低头看了他一眼,觉得语言太过苍白,只能放低声音轻声哄道:“我们马上去医院,坚持一下行吗?”
江屿舟眼前阵阵发黑,费力睁着眼看着傅承紧绷的轮廓,觉得自己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傅承,”江屿舟的声音就像卡在嗓子里,根本发不出什么声音。
“麻烦让一下!”冯宁在前面大喊着让围观的群众让出一条路。
傅承大步往救护车的方向走:“我在。”
江屿舟的手从腹部挪到傅承的胸膛处,拽了一下他黑色的防护服,力道轻到可以忽略不计,可是傅承就是感受到了。
江屿舟脸上血色尽失,动了动唇,艰难地用气音说:“我,不疼。”
傅承只觉得心如刀绞。
“傅队!快!这边!”两名医护人员迅速放下担架,傅承轻轻地把江屿舟放在上面。
“快上车!”医护人员叫了一声傅承。
傅承抬步就要跟上去,身后的冯宁再于心不忍也只能轻声开口:“傅队,现场这边…不能没有指挥员。”
后续工作繁琐复杂,作为现场最高级别的领导,傅承走不开。
“患者出血量太大控制不住,傅队,您上车吗?”医生把氧气罩扣在江屿舟脸上,声音急切地催促。
傅承从未像现在这样的痛恨自己的职业,江屿舟的眼里没有多少光,看着他,好像也在等着他的答案。
这个时候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不上车,可是身后背着他的使命和职责,傅承握了握拳,别无选择。
“不了。”傅承往后撤了一步,眼睁睁地看着门在他面前关上。
江屿舟的眼睛在他的注视中缓缓闭上。
江渊站在走廊的窗口边抽烟,一道匆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转头看了一眼,傅承来不及等电梯,从安全通道跑上来。
江渊的秘书在门口守着,看到傅承跑过来赶紧叫了一声:“傅队,这儿!”
江渊用力把还没抽完的半支烟按灭,朝这边走来。
“叔叔。”傅承的目光越过秘书看着他身后重症监护室的门:“医生怎么说?”
“那一刀刺伤内脏,切除了一部分胃,现在人还在监护室没有醒来的意思。”江渊眉头紧锁:“手术持续了整整三个小时,我收到了两张病危通知书。”
江渊锐利的目光宛如刺刀划在傅承身上:“这三个小时,你在哪里。”
没有暴跳如雷,也没有指责,江渊的话平静得就像在寒暄,傅承无话可说。
“抱歉叔叔。”
江渊叹了口气,拍了拍傅承的肩。
“小舟喜欢你,我看得出来。”江渊看了一眼秘书,秘书点点头,转身走了。
监护室外只剩下他们两个,江渊的声音很沉。
“我一向尊重小舟的想法,我也很尊重你,尊重你的职业。”江渊手放回西裤口袋,从里面拿出两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病危通知书。
“我太太,我女儿都不在了,小舟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江渊看着傅承:“对不起傅队,请你理解一位父亲的心情,我没办法放心地让小舟继续和你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