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神子拨动竖琴的第一根琴弦时,沸腾的人群蓦地安静了。
于是,清越动听的唱词,继续从高处流转下来。
“……在那雪山的极北,黑暗的深渊下方,
繁衍着丑陋的魔族,与至邪的魔王;
“火焰将其孕育,锻出贪婪的心腔,
残忍、冷酷与狡诈,化作尖齿、硬鳞与利爪,
那本是罪与孽的血脉,恶的同胞;
“神母将其封印,在迦索的边界上,
直至恶魔重生,战火烧穿了城墙;
“带来死亡的阴影,无尽的悲伤,
子民渴望拯救,哭声令人断肠……”
拨弦的手指修长而洁白,比那把雪银叶竖琴更像工艺品。
那是属于少年的手,却弹奏出令多少白发苍苍的乐师也自愧弗如的天籁。
于是,人们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唱了起来。
“继承母神的意志,神子拉开了长弓,
射杀邪恶的魔王,在冰封的高崖上;
“啊,我全知全能的神母啊,我光明的金太阳!……”
其中,有虔诚的赤足信徒,有包着头巾的老者,有身穿绸缎的商人,有乞丐,有病人,有手牵手的姑娘和小伙,还有牙牙学语的婴儿被父母抱在怀里。
他们都聚集在广场,距离布雷特神殿的高塔最近的地方。
这是大光耀历891年的初秋时节,在神子大人抱着竖琴走上高塔之前,人们已经在这里发了整夜的疯。
广场的正中央,也即是最下方,立着一个铜像。
它被雕成恶魔模样,凸目吐舌,面孔狰狞,头生盘角,双爪高举欲扑,身后的鳞尾则被穿了一枚巨大的铁环,象征其被永世封印的罪恶——据说,诞生在深渊里的魔王就长这个样子。
昨夜,无数人民聚集在广场,他们赞美神母,唾骂罪恶,用石块砸在“魔王”的身上。
这是布雷特神殿每年惯例举行的“净恶仪式”。据说,砸中恶魔的人,会在明年收获好运。
人们热衷于此。以至于每年的这时,神殿都不得不派出骑士来维持秩序,避免情绪激动的人潮推倒恶魔铜像,影响后续的仪式。
但今年的仪式也到了尾声。
因为神子兰缪尔·布雷特已然出现。
那位少年有着雪一样的肌肤。他的睫毛长且卷曲,鼻梁精致而挺拔,深金色的头发像雏鸟的羽毛那样柔软,其上戴着百合、玫瑰与橄榄枝结成的花环,那美貌令天使也要惊心。
他身穿纯白的长袍,赤足静坐在神塔顶端,位于所有发狂的人群之上,恬静的神态与下方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未出嫁的少女合掌,用虔诚敬爱的目光仰望,喃喃道:“啊,神子大人……”
老人眼含热泪,抖动着白须:“兰缪尔大人,我们的神子!”
于是,仰望神子的人群中的一个小角落里,响起一些感慨的声音:
“我记得,兰缪尔大人今年十五了吧。”
“再过三年,就要作为圣君陛下登基了。”
“是啊,是啊,时间过得真快啊。我还记得神子大人诞世的那一年呢。皇族出身的神子闻所未闻……”
“如今看来,就像先知长老大人所说的那样,兰缪尔大人果然是神母最宠爱的孩子。”
这些窃窃私语,很快被前面一个壮汉打断了。
“安静点,后面的,”那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怒气冲冲地回头,“别影响我们倾听神子大人的圣音!”
不多久,兰缪尔弹奏完毕,将最后一个音节也收得漂亮。
一位身披甲胄的青年骑士走上前来,单膝半跪在神子身后,恭敬地奉上一个金盘。
“神子大人,请射箭。”
盘中横着一把长弓,三支小箭。
兰缪尔抬起眼帘,露出一双淡紫色的瞳眸。
他将竖琴放在身边,左手拿起长弓,右手取了一支箭,冲骑士点头轻笑了一下:“谢谢。”
于是,骑士心领神会地捧着金盘退下了,脸上满是自豪的神色。
——净恶仪式,要以神子弹奏歌曲,并在三支箭内开弓射中恶魔铜像为标志结束。
自从兰缪尔主持仪式以来,从来没有用到过第二支箭,更不要提第三支。
无数视线的注视下,金发少年缓缓拉开了那张弓,阳光下,他的手臂白皙而有力。
“我代行神母的意志,驱散阳光之下的罪孽。”
兰缪尔拉弓时并没有怎么认真,这对他来说太简单了。
一句惯例的念词之后,箭矢携着法力,化作流星掠过半空,直直地刺入恶魔铜像的心脏。
象征法力的金光在几秒内蔓延,使那丑陋的铜像迅速开裂,“砰”地碎成无数碎块。
哗——
顿时,人群像沸腾的海浪般欢呼起来,无数条手臂挥舞着,灿烂的阳光落在那些攒动的头顶上。
他们真情地呼唤神母的名,神子的名,而后闭上眼,合掌喃喃祈祷。
——凡在太阳普照的国土,没有人不信仰光明神母。
凡是信仰光明神母的人们,没有人不爱神子兰缪尔。
没有人知道,在从高塔乘马车返回神殿的路上,神子大人正悄悄地忏悔。
今年的净恶仪式,他不如往年专心了,这不应该。
车厢内,兰缪尔心虚地轻点着胸口,咬着下唇默念神母的名字。
神母应该会宽恕他的,年幼的神子心想,自己并非懈怠或不虔诚——
只不过,当他得知了真正的魔王诞生在深渊的消息之后,仪式上的“铜魔王”便显得如此无关紧要了。
马车被骑士们护送着回到神殿,两侧都是手捧鲜花来看神子的子民们,其中的一些有求于他。
兰缪尔心里有事,其实是想快点回到神殿的。但他仍然在每一次被呼唤时令马车停下来。一路上,他布施了十几个穷苦的人,用光明法阵治疗了三个病人,以圣训真言劝慰了七个迷茫者……这都是每年必会发生的。
最后的最后,兰缪尔甚至劝阻了一场暴力事件。
当时,两个青年正在追打一个老妇。他们从闹市里追出来,在街角扯住老人的斗篷,将她按在地上作势要踢打。
神子那位青年骑士眼尖地发现了,立刻出声喝止。兰缪尔也被惊动,掀开车厢的帘子就要下来。
骑士吉尔伯特连忙阻拦:“神子大人,不可沾染污秽!”
兰缪尔皱了皱眉,说:“将他们带到我的前面来。”
吉尔伯特立刻去做了。很快,那个年迈的老妇被搀扶过来,花白的头发间满是污渍,眼窝深深凹陷。一看就是那种孤僻阴郁的怪家伙。
兰缪尔冷声道:“为什么打人?”
两个犯事的青年鹌鹑般埋着头——为他们的暴力和粗俗惊扰了神子大人而忏悔。
但他们又觉得眼前的老东西身上应该有更深重的罪孽,于是梗着脖子解释:
“神子大人!这老东西非但不参加神圣的净恶仪式,还从来不向神母祈祷,一定心里有鬼。”
“对,对,她肯定是受了恶魔的蛊惑,被污秽附身了!”
兰缪尔沉声说:“神母教导我们相爱。圣训中说:凡世上的人,都有相连的血脉。”
青年:“可是,可她不肯向魔王铜像扔石头——”
兰缪尔:“你也知道,净恶仪式上的魔王只是个铜像。难道竟要为了一个虚构的恶魔,伤害自己真实的同胞吗?”
“至于祈祷与否,更不是定义善恶的标志,难道不能出声的哑巴中,就不能有虔诚的善者?”
“有罪的就论罪,无罪的不可妄加揣测,你们要向这位老人家道歉。”
青年们闻言愣住,互相看了看。兰缪尔又耐心地劝导了几句,直到两人的脸上浮现出被点醒的羞耻之色。
一个说:“天啊,神子大人,原来受了恶魔的蛊惑的竟然是我……”
另一个说:“神子大人,请宽恕我们的愚昧,洗净我们无心的罪孽吧!”
兰缪尔轻点心口:
“圣训中说:凡活在世间的,无人不背负罪孽。”
“那醒悟的,知错的,悔过且弥补的,将受到光明的指引。愿神母宽恕你们。”
两个青年老实地向老妇道了歉,从兜里翻出两三枚铜币来,不情不愿地放进老人脏兮兮的手里。
那老妇用古怪的目光盯着他们,又瞅了瞅兰缪尔。不道谢,也不赞颂神子,捏着铜板嘟嘟囔囔地走开了。
“这个老女人……”
吉尔伯特的脸色有些难看,这里是王都,还是布雷特神殿附近,很少遇到如此不懂礼数的家伙。
但兰缪尔毫不介意,他看老妇衣着破烂,反而有些忧心,低声嘱咐骑士日后关照一下。
之后便没有发生任何波折,马车在正午回到了神殿。
兰缪尔下车的时候,正好有四五个身穿白裙头戴白花的女孩儿们经过,欢喜道:“神子大人结束仪式回来了。”
她们是在神殿侍奉的圣女,个个像精灵般翩跹。
其中一个年纪大些的说:“神子大人,先知长老大人正在礼拜厅等着您呢。”
兰缪尔礼貌地点头:“知道了。”
神子沿着拱形天顶的回廊往里走去,他赤足踩在被熏暖的地毯上,足下的每一处地方都没有污秽。
到了礼拜厅外,兰缪尔让吉尔伯特在门口稍候,自己推门进去——
红蓝绿紫四色的玻璃窗下,先知长老正等候在那里。
老者身穿金色太阳花纹的长袍,他走向兰缪尔,露出温和的笑意:“神子大人,净恶仪式辛苦了。”
“一切和往年一样,不算辛苦。”
“但仪式只能抚慰信者的心灵,却杀不死真正的邪恶化身。”
“我正是为此而来。”
老者深深地看着面前的金发少年:“害怕吗,我的孩子?”
兰缪尔摇了摇头,低声道:“长老大人,您曾说,我是王国有史以来法力天赋最高的神子。”
“而魔王也诞生在我的眼前。我总是想,这是神母赐予我的宿命吗?我是……是为此降生的吗?”
长老感叹了一声,将手掌放在兰缪尔的发顶:“令我自豪的孩子啊,你能这样想,连神母都要为你感到欣慰。”
兰缪尔轻轻地嗯了一声。
“那么,神子——”
老人闭眼收敛慈爱,他的面容变得严肃,双目中的冰光直直地射来。
“您是否已做好准备?”
兰缪尔沉声说:“是,我已做好准备。”
“请赐予我那把光明神弓吧,我将代行神母的意志,真正地驱散阳光之下的罪孽。”
……
那一年,神子兰缪尔刚刚十五,与魔王昏耀同岁。
他美丽,纯洁,纤尘不染;被所有人深爱,也深爱着所有人;相信神明,相信宿命,相信阳光下美好的万物。
因此,当他笑起来的时候,眼底还没有未来十四年挥之不去的忧郁。他的眼尾,也还没有泪珠般的鳞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