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子兰缪尔·布雷特,在他十八岁成人礼的那一天,继任了王国的圣君之位。
老圣君年岁已高,并且抱病在身,早有退位之意。神子在这三年逐渐接触政事,依旧如过往的十五年那样贤明仁爱,君主的交替没有发生丝毫的风波,只得到了子民们的欢呼与拥戴。
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很多人发现,这位年轻的圣君陛下的眉间,时常缭绕着像雾一样捉摸不透的情绪。每当他笑起来,眼尾总有几分忧伤。
可是,圣君有什么可忧伤的呢?
他自幼养尊处优,没受过苦也没挨过累。他住在最美丽的宫殿里,吃穿用度都被精心打点。他有着亲人的疼宠、大臣的忠诚和子民的敬爱。
他的国度富裕安定。他的信仰永恒光明。
这样一个宛如神母宠儿般的存在,有什么可忧伤的呢?
人们百思不得其解。
于是他们说,圣君的忧伤,正是其悲悯万物的象征,是光明神子的气质。
兰缪尔没有做任何解释。他开始潜心钻研法阵学,以及瘴气净化之术。
他四处搜集那些早已无人翻阅的古老典籍。有一些连他也看不懂,那就从晦涩的古文字符从头学起。
夜深人静的皇宫内,新登基的圣君会独自点上一根蜡烛,将迦索封印的阵法规则,在草纸上演算了一遍又一遍。
他依然在执着地追寻一个答案,一个可以不愧对所有同胞的救赎之路。
然而,现实却给他泼了一次又一次的冷水。
“圣君陛下,放弃吧。”
一个明朗的春日下午,布雷特神殿的礼拜厅,先知长老如往常那样接待了前来祈祷的年轻圣君。
老者在并肩而行的短短几步路上,阴鸷地压低了嗓子:“深渊里的瘴气,已经浓郁到不可能被个人的力量所消解。你幻想中的答案根本不存在。”
兰缪尔只是淡淡闭眼,他在神母像的面前合掌,低声念着祈祷词。
这两年,神殿的长老们开始忌惮他了。长老们以为自己驯服了当年的那个少年,以为一个天真热烈的灵魂已经冻死在风雪中,归来的是一个麻木的傀儡。
兰缪尔的表现似乎也佐证了那些话,他的性格变得越来越温和宽容,不再提及深渊与魔族,也不追究那段时间来自神殿的精神折磨,长老们以为这就是人被抽成空壳的样子。
而当他们开始意识到不对劲时,兰缪尔已登基为君——那双沉静柔软的紫罗兰色的眼眸,会从皇宫之顶俯视这片国土,而国土上的所有子民都疯狂地爱他——竟不再是那个可以被他们关在神殿里肆意施为的小神子了。
“先知。”
走下长阶的时候,兰缪尔与先知长老侧身而过,突然低声说:“这些年,每一场所谓神母的庇护,都是人为制造的虚假神迹,我说的对吗?”
先知的眼皮微微一跳。
兰缪尔:“你们煽动王国的民众为神祈祷,实则却借接收信仰之名义,窃取他们的法力化作己用。”
“人们不会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神迹,而是他们自己的力量。这个王国本该有更多的法师,而不是只会向神求救的信徒。”
“陛下,您怎么还在说这样天真的话?”
先知长老阴沉地笑了:“相争是人类的本性,让这个王国再多上几百几千个法师,只会引起无数的纷争和动荡。”
“何况,如果没有神母信仰,又怎能汇聚如此庞大的法力,以成就王国的伟业呢?”
兰缪尔也笑了,没有多说什么。
他离开布雷特神殿,不回头多望一眼。
……
兰缪尔二十岁那年,老圣君去世了。
死神的阴影降临之际,床上的老圣君屏退了侍从。老人悲哀地看向他的长子,死死抓着兰缪尔的手问:“兰缪尔……兰缪尔……你还怪父君吗?”
寝殿里充满了苦涩的药汤的味道,兰缪尔静静坐在床边。他握着父君冰凉褶皱的手,眼神却看向窗外。
老圣君的呼吸急促起来,从枕上抬起脖子:“兰缪尔,人力所能做到的事情是有限的……父君知道,自己能保护的子民就这么多……我不得不取舍……”
“可你不一样,你不懂这个道理,不肯取舍……我的孩子啊,你果真要走向一条万劫不复的路吗……”
“不,父君。”兰缪尔却垂眸说,“我早已经走在这条路上了。”
没有想到的是,老圣君的葬礼结束之后,弟弟艾登拦住了他。
“兄长。”艾登梗着脖子,红着眼眶,“父君临死前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偷听了?”
当时荣封亲王的艾登,已经开始具备皇室应有的稳重。只在面对兄长的时候还有着一股率真热忱的孩子气。
他刚因丧父哭肿了双眼,现在却又泪流满面:“自从当年兄长去过一次深渊,就变了好多……可艾登是你的亲手足啊,兄长!究竟有什么秘密不能告诉我?”
那天,兰缪尔到底没拗过弟弟的恳求。万幸艾登真心信他,魔族的真相又多了一位知情人。
闲来无事的时候,圣君会偷偷跑去结界崖,看看下面的魔族,偶尔也带上艾登。
但结界崖不仅对人类来说是禁地,魔族也不乐意靠近,兰缪尔很少能看到那些异化了的同胞。
昏耀反而算是来的频繁的魔族。七年间,两千五百多个日夜,圣君在结界崖上成功偷窥过魔王四次,其中有三次都是在前两年。
后来魔王不来了。兰缪尔不知道昏耀是死掉了,还是对仰望人间失去了兴趣。
第五年的时候,熟悉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山崖上。
彼时,断角魔王已经成长得高挑精悍。曾经迷茫地仰望崖月的赤眸,变得阴鸷、森然,令人不寒而栗。
他腰间挂着一把青铜弯刀,肩披一件灰白斑点的兽毛大氅,暗红色的穗绳垂在两侧,骨饰像风铃一样点缀在漆黑的鳞片上。
魔王在夜色中登上了结界崖,他的掌中握着一把新淬炼的蜜金匕首,沉默地在崖顶坐了许久许久。
圣君也就在结界上面陪着他,听了整夜的风声,以及骨饰碰撞的玎珰声。
很多年之后,兰缪尔才知道,那天是昏耀建立了王庭的日子。
大光耀历898年,迦索的结界破了。
结界崖的看守一直由神殿负责,然而,多年积攒的忌惮与猜疑,使得长老在收到有关“迦索异动”的通报时,并未立刻向皇宫通报。
仅由四位供奉长老,带领神殿直属的金太阳骑士军,前往结界崖探勘,并阻止瘴气蔓延。
他们怀着轻蔑出发了——哪怕魔族真的爬出来了又怎样,一个断了角的魔王,带着日益衰败的魔族,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而皇宫,竟然直到次日的午后才得知消息。
当时,圣君正与亲王艾登坐在皇宫的书房里喝茶闲聊。地板突然剧烈地摇晃,噼啪一声,兰缪尔失手打翻了瓷杯,红茶洒了一地。
“兄长!”艾登突然指着窗外失声道,“快看,天空——天空变黑了!!”
兰缪尔倏然抬头,只见北方天边的一角,鸟群疯了似的四处飞逃。下方,黑暗的瘴气正徐徐升起来。
金太阳骑士军惨败之后,最后一个试图夺路而逃的供奉长老,是被断角魔王亲自捉回来的。
以清高姿态示人近百年的老者,被麻绳绑着拖行了一路。到了魔族大军的阵前时,整个人血肉模糊,只能发出微弱的呻.吟声。
天珀眼尖,率先瞧见了昏耀带着俘虏归来的身影。
她张狂地大笑起来:“怎么样,刚才谁说追不上?我早说过,吾王有深渊最快的马!”
魔族士兵们简直要乐疯了。
神殿的四个供奉长老很快被吊了起来。那身象征荣耀的长老白袍被扒下,魔族戏弄地用泥巴涂抹他们的私.处,冲他们的脸上喷唾沫和撒尿。
“恶魔,恶魔!!”
被俘的长老们恐惧得像四只鹌鹑,他们被折磨得涕泗横流,只知道喊:“你们这群恶魔……!”
把羞辱的手段使过一番之后,魔族士兵们又开始拿马鞭抽打,兴奋地掰着指头,数着能用在人类身上的手段。
有个魔族喊:“先割掉猪舌头!”
另一个就叫:“不行,要先挖出猪眼睛!”
还有的喊:“呸,当然是先砍掉猪鼻子!”……
断角魔王始终骑着马,从不近不远处看着。
他并不像自己的战士那样兴奋,周身反而笼罩着一种说不清的阴郁。
后方,贞赞首领疑惑地瞅着魔王的背影,来到摩朵身边:“嘿,我们的王这是怎么了,心情似乎不太好啊。”
摩朵懒洋洋道:“还能怎么,出来没能第一眼见到当年的仇人,生气了呗。”
“仇人?”
摩朵指指自己的头顶。
贞赞首领终于心领神会:“哦……”
人间的暖风吹来,结界崖上花草摇曳。
魔王昏耀闭上了眼,抬头让阳光照在自己覆着鳞片的脸上,感受这份深渊里没有温度。
“兰缪尔……布雷特。”
他低沉地咀嚼着刚刚从俘虏口中逼问出的名字。
“人族圣君,兰缪尔……”
“你太让我失望了。”
“人间……”
“太让我失望了。”
昏耀忽然讥讽地笑了。
……阿爷,这就是你到死还在念着的家吗?
脑海中又浮现出气息奄奄的老祭司,阿爷死死抓着年幼的他的手,瞪着眼,咽气时满脸不甘。
真傻啊,昏耀边笑边心想,魔族在结界之上的土地,哪里还有什么家呢。
我们的家被人类沉入地底,在瘴气与地火下化作深渊。人间将我们视为恶魔,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不是同胞,不是血脉。
是异族,是敌人。
人族与魔族的结局,大概就是这样了吧。
昏耀握紧了悬在马鞍上的铁矛。
他心想:阿爷,别怪我。
“那四个人类神职,挑一个放回去,叫他告诉那位人族圣君——”
对传讯兵下令的时候,魔王卡了一下壳。
他本来想酝酿出一句足够残暴的威胁,最好要像一个索命的幽魂,把那位圣君吓得变色。
可是七年太长,他对那个金发少年的执念,早就深到难以用言语来表明。
所以到最后,昏耀也只能低沉地说出一句:
“他将成为魔王的奴隶。”
很快,被释放的供奉长老连滚带爬地逃走了。离开时鼻青脸肿,赤.裸着身体,牙齿都被打落了几颗。
接下来,他会凄惨地跑到最近的城池求救。但不会有谁相信这是长老——废话,长老大人可是受神母庇护的——人们只会嫌弃地躲开,小声说:嘿,那肯定是个被街头混混暴揍了的老疯子。
“我的战士们,随我行军!!”
结界崖上,魔王回身喝了一声,率领军队纵马向前。
他的角马高亢地鸣叫,扬蹄时带起一串火焰,烧毁了沿途随风摇摆的鲜花。
作者有话说:
这个时候的昏耀其实憋屈死了,神殿的军队这么烂,长老还这么没骨气,七年的宿敌滤镜正在破防的边缘摇摇欲坠……
圣君:和神殿割席了,勿cue谢谢。
花絮:这篇文原先想起的文名是《魔王的奴隶》来着,后来因为奴隶不能放在文名才改成了现在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