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上市区道路的时候已经入夜,路边熟悉的街牌一块块闪过。
原本的目的地是自己家,只是开着开着就走去了相反的位置。他在一片精致的高层小区前停下,停下了也没有目的,拉下车窗吹了会儿风,看着眼前鳞次栉比的高楼,背景是漆黑天幕上银白色的月亮。
看了会儿他就把车停到路边的车位,然后推开车门走下来,
摸了摸口袋发现空了,走进路边的便利店去买烟,等候结账时口有点渴,便转身走到里面的冰柜买水。
冰柜在便利店的最里面,他习惯喝的一款气泡水摆放在了最底下,他弯腰下去取的时候,便利店的门发出叮的一声,又有客人走进来。
“有胶带吗?”
听到熟悉的声音,柏言站到一半的身体僵硬在原地,正好被货架挡住。
“有,在里面生活用品那片。”
“谢谢。”
脚步声靠近,一步步好像踩在耳膜上,震耳欲聋。柏言顿觉紧张,手心发汗,下意识闪身躲到了旁边的货架层。
脚步声在还有最后一排货架的地方停了。
透过层层的薯片包装袋,只能看到一片衣角,熟悉的肩背,挺拔得可见棱角。
蹲下身,在最后一层找到了胶带,起身,走回柜台结账。
柏言屏气凝神,听到柜员在给人推荐最新打折的一款饭团。那人客气地说不用,突然问,“这包烟是卖的吗?”
柏言才想起自己把烟放在了柜台,还没有结账。
“是刚刚一位先生的,他去拿水了。这是最后一包,明天才能到货。”
“那好。”
叮的一声,付款结账,玻璃门开了又合。
听到人走远了,柏言从藏身的地方慢吞吞走出来。结账走出便利店,刚踏出门坐回车里,却发现手上只有一包烟,水忘拿了。
他懊丧地抚了抚额头,喉咙很干,人却不想动,低头烦躁地抽出一根烟,打火点上,看着火光在指尖微弱颤动。
刚吸两口,就听到车窗被敲响。
柏言抬头看过去,隔着玻璃,是一张居高临下望过来的脸,眼睛陷在阴影里,更显深邃。
他愣住了,呆呆地降下车窗。
庄辰栩把水递过去,“你的水漏拿了。”
手忙脚乱地接过,“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庄辰栩挥手拨开从车窗飘散出来的烟雾,“我记得你车牌,烟又是你惯抽的那种,就想等等你,看你来做什么。”
柏言眼眶一时有些肿胀,手指攥着塑料瓶,慢慢用力,他想自己该做点什么,起码得告诉他自己都知道了,也不是故意骗着他不说的,自己没那么糟,只是害怕。
“上去坐坐吗?”没等他开口,庄辰栩突然提议。
柏言就只知道点头说好。
庄辰栩退开一步,柏言才想起拉开车门下车,结果手上又是烟又是水,拿了太多东西,关车门的时候手忙脚乱,烟没熄灭,一下子烫到了掌心。
柏言低呼一声,一下疼得眼冒泪花。
庄辰栩拉过他的手,看到掌心烫出了一个水泡,皱眉,“怎么这么不小心?”
柏言一半呼痛闷在嘴里,他咬牙忍住了,慢慢抽回手,“没事,不是很疼。”
“家里有烫伤药,给你去擦擦。”
柏言乖乖地跟在庄辰栩身后,跟着他往楼上走。他看到庄辰栩手里提着的塑料袋里还装了一打啤酒,柏言皱眉,“你买酒做什么?”
庄辰栩淡淡回,“喝的,我等会弄火锅,你也可以喝点,我帮你叫代驾。”
“哦。”柏言点头,不知道他是知道自己在才买的酒,还是之前就想到要喝,可他不是从来不喝酒的吗。
电梯上楼,庄辰栩摁了指纹开锁。
还没进门,柏言就看到地上垒得整整齐齐的纸箱子,收拾打包到一半,一半封了口一半没封。柏言浑身血液好像冻结,怪不得庄辰栩刚刚要下楼买胶带。
“你在做什么?”
“准备搬家。”
“为什么要搬家?”
“之前申请的学校给了我职位。”
“在哪?”
“卡罗林斯卡学院。”
庄辰栩换了鞋,从客厅的柜子里,找出医药箱,“你在沙发上坐一会,我给你擦点药。”
柏言听完学校,整个人就有些混乱,像个木偶人一样,听一句动一下,他坐在沙发上,环视一圈客厅,想这个地方才住了人多久呀,又要换一个新主人。
庄辰栩先去卫生间洗了手,然后找到烫伤药和棉签,走到柏言面前蹲下来,伸手拉过他的手,把手掌展开,正中一个小小的水泡,周围红肿,庄辰栩没去挑破它,用棉签沾了碘伏,清理创面,然后才用手指挤了烫伤膏给他细致的打着圈抹匀。
柏言被他拉着手,掌心感受到轻微的按压。药物刺激,明明是有点疼的,但好像也没怎么疼。
一低头就能看到庄辰栩挺拔的鼻梁和密实的睫毛,有几根是特别的长,眼睛垂下来,眼角却是上挑的,在灯光下很有点勾人的味道。
——为什么要走,这里不好吗?
他其实想问问的,但又觉得不用问。那是卡罗林斯卡学院,世界顶级的医药类研究都在那里,那里的教职,这里给十个教授都换不到。庄辰栩当然要去,为了前途和发展也要去。就好像当初庄辰栩要出国读博,自己也不敢真的拦。
知道人走了,庄辰栩不能倒退,只能自己跟上,没日没夜地学,一个个学校投递申请,想试试有没有学校会要他,事先不敢跟人说,想到时候去给人一个惊喜。好不容易收到了一个学校的入取通知,可最后还是没去,因为江琴不同意。
他不知道江琴是察觉了什么,但有时候母亲的直觉真是精准的让人害怕。她说要么柏言换一个国家,要么她跟庄家聊一聊,让庄辰栩退学,江琴的父亲从政,是本市不可说的大人物,她开口了,庄家知道该怎么做,总之两人只能有一个出去。
有一天晚上,柏言半夜惊醒看到江琴坐在自己床边,用手抚摸着自己的额头。她说妈妈已经不能生育了,妈妈很爱他,只有妈妈才是对他好的。柏崇义当初骗了她,他不能跟他爸爸学,他要听话,不能背叛妈妈。她说,如果他有喜欢的人的话,要提前告诉妈妈,妈妈会帮他把关,看看这个人值不值得他喜欢。
“那小言有喜欢的人吗?”
柏言怔愣地看着坐在黑暗中的江琴,许久才说,“没有,妈妈。”
—
涂了药,然后用绷带裹缠,庄辰栩站起身把药箱放好。
柏言收回手,曲了曲手掌,然后说,“给我拿罐啤酒。”
庄辰栩就走回桌子前,拆了罐啤酒递给他,“少喝点,对伤口不好。”
柏言不听,拉开铝环,大口大口往下灌,庄辰栩看得皱眉,没阻拦,眼不见为净,转身去厨房,准备火锅食材。
柏言拿着啤酒走到厨房门,靠着问,“你之前就已经想好了吧?否则不会这么快就开始收拾东西。”
“是。”
“为什么,早知道我的答案会让你失望吗?”柏言拉平嘴角冷笑,“你很了解我吗?”
“只是给自己留条后路,怕自己到时候没处可去。”
“把卡罗林斯卡当后路,一般人可做不到,要花大功夫。”
庄辰栩拿了青菜出来,把发黄的叶子摘掉,“你说一句,我就不去。”
柏言捏得啤酒罐嘎啦嘎啦响,“那我以后是不是不能再找你了?不能找你聊天,也不能找你打游戏?”
庄辰栩一边洗菜一边说,“没有,可以。”
“那好像和以前也没什么区别。”
“是没什么区别,”庄辰栩把洗好的菜装起来,用刀切香菇片,“但我不会再熬夜不睡等你,也不会因为一句你想我就买飞机票回来见你,不会担心你有没有胃疼,是不是又在外头喝醉了,会不会碰到难处理的病人受欺负被主任骂。”
柏言被他说的哽咽,一口气卡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你是不是觉得我特麻烦,享受了你这么多好处,却什么都不愿意付出?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一直假装不知道?”
“没有,”庄辰栩放下刀,抬起头看向他,“你对我也很好,记得我生日,知道我所有喜好,会为了给我买礼物飞去国外,会提前给我准备爱喝的茶叶,会为了不让我难过绞尽脑汁,我知道你为了我什么都愿意做。柏言,我喜欢你,是喜欢你这个人,你的一切,勇敢和软弱我都愿意接受,也尊重你的所有决定,我不是受虐狂,疯狂付出不图回报,你不要觉得有什么对不起我,仅仅是朋友你已经很称职了,只是爱人不一样。我现在把一切说出来,是不想再让自己抱有任何希望。人是很天真的,在没看到结局前,总有一百种理由说服自己不去相信。”
“所以你现在放弃了对不对?”柏言后退两步,转过身面向客厅的落地窗,这样就不会被他发现自己快哭了,“庄辰栩,长这么大了,我没喜欢过谁,我是不是有病?”
庄辰栩低笑了笑,“明明知道你不说就是拒绝,我还是只喜欢你一个人呢?我是不是也有病?”
透过落地窗望出去,第一人民医院几个红色大灯格外醒目。
柏言在窗前,站立不动。他现在才发现原来这间房子离医院这么近,他可以每时每刻都让人在他的注视下。
“那喜欢我是不是很辛苦啊?”他又问。
庄辰栩摇头否认,“不会,有喜欢的人也很幸福了。火锅快好了,想吃什么酱?”
“即使没有结果也无所谓吗?即使结局很糟,只要开始了就满足了吗?”
“嗯,不行的话有回忆也可以。”
柏言低下头,一抹眼泪,飞快地摇了摇头,“不吃了,我还有点事,要走了,你不用送我。”他忙里忙慌地越过庄辰栩朝门口走去,一脚踩了鞋子就推开门迈出去,连鞋跟都没有提上。
庄辰栩端着锅站在那儿,腾不出手去拉他。
门砰的一声合上,庄辰栩没有出来拦。
电梯太慢,迟迟没动静,柏言干脆推开安全门,开始走下楼,台阶模糊不清,眼前晃动着水雾,一不留神,就要滚下来。
庄辰栩住的楼层高,走了半天,还好像无穷无尽,他走累了,脚软了,绷着的一股劲也散了,干脆一屁股坐在了楼梯上。
刚刚缓一会儿,口袋里惊天动地地震动起来,柏言掏出手机接通,是纪睿给他打电话,为上次的事跟他道歉,“柏言?你干嘛呢,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
柏言抹了把鼻涕,心情郁卒地说,“没事,干什么?”
“跟你道个歉呗,就上次酒吧那事。我也没想到会这样,辰栩也不是第一次去了,我以为他会保护你。”
柏言擦去眼泪,摇摇头,“你干嘛总让我指望别人,他有自己的生活,也不会在我身边一辈子。”
纪睿愣了下,“你们怎么了?”
“他要走了。”
“去哪?”
“出国。”
电话那头愣住了,半天没声音,“那是不回来了?”
“嗯。”
“不可能吧,他怎么会舍得走?”
“有更好的机会,他就走了。”
“不可能。”纪睿斩钉截铁地否认,“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喜欢你,如果不是喜欢,怎么可以这样守了这么久?他的每一个决定都跟你有关,是太喜欢了,连碰一下都舍不得。你现在又不是名花有主了,他走什么,有什么好走的?”
柏言微微吸气,“你现在怎么什么都敢说了,以前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是吧?”
“啊?你问我gay吧的事,不就是已经把话说开了吗?”
“我怎么说呢,”柏言声音颤抖,几乎崩溃,“他要去卡罗林斯卡,我怎么能不让他去?我让他暗恋了二十年,还要因为自己的迟钝,让他连前途都作废吗?他是庄辰栩,不是我的所有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