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闻静思和萧韫曦坦诚公布,互诉衷肠之后,以往横在两人间的鸿沟仿佛一下子填成了平原大道。闻静思依然叫他“陛下”,称自己为“臣”,但是双眼所流露的已不单单是尊敬,更多的是透着温情的爱恋。连萧韫曦偶尔当着木逢春或徐谦的面亲吻他发鬓面颊,他也只是淡淡地红了脸,并不躲避推拒。几个知情人看到闻静思这一变化,心中无不为皇帝感到欣慰,总算是十年漫漫相思,一朝修成正果。
然而,这蜜里调油之中,萧韫曦算是百般体贴,闻静思唯独有一件事难忍。不知道徐谦怎么描述自己这一次几乎小产,萧韫曦竟禁止他下床。除了如厕,用膳就在床上搭了小几,批文看秋闱试卷都在小几上,就连沐浴,都是用清水在床上擦洗。一日两日就算了,当成休息。三日四日他忍了,为了腹中孩儿。可是五日六日,甚至七日八日过去了,别说让他回府,就连离开御床一步都不行,他心里就难过了。特别是萧韫曦知道他爱洁,要木逢春日日帮他洗浴。想他在家中,生活琐事,事事亲为,更不用说裸着身子被人服侍洗浴。何况有孕之身,愈发不愿意被人见到。这事他和萧韫曦提了,皇帝笑着躲开。不一会儿,徐谦愁眉苦脸来见,将孕子大小禁忌一一告之,又将有小产迹象的禁忌事项条条说明,听得闻静思苦闷之极,却不得不为了胎儿一一遵照。萧韫曦怕木逢春伺候不周,又传了雁迟贴身服侍。雁迟知之甚多,才免去许多尴尬。
闻静思休朝的这十几日,萧韫曦免去大朝会。每日召来内阁及三省重要官员在正德殿开小朝会。这些朝中杰出精英个个都是心思活络,八面玲珑之人。当日萧韫曦一个神态,一个动作,一句话,无不表明闻静思在他心中无可取代的地位。因而朝会上,日日都有大臣询问闻静思身体状况,甚至是提出探望。萧韫曦念及他的顾虑,便替他一一婉拒答谢了。
然而这一边赵明中见不着皇帝,自然起不了风浪。众官员见两位中书令,侍中,学士承旨和御史大夫都对丞相秽乱宫闱一说或嗤之以鼻,或冷脸斥责。最受皇帝重用的几位都是这般态度,上行下效,有心计的便明了赵明中的意图,暗暗嘲讽赵家自不量力,没心计的也知道不去凑热闹,安安心心做自己分内事。这事虽然在朝中一石激起千层浪,可落地却是轻轻巧巧,无声无息。萧韫曦见到成效全在掌握之中,心里也多了几份踏实。
闻静思有恙在身,萧韫曦在正德殿开完小朝会,便会将要务搬回永宁宫,以便时时盯着他用膳喝药休息。而闻静思原本手中的事务,萧韫曦捡重要的亲自批示,剩下的分给孔毅和薛孝臣等中书省官员。对于此事,萧韫曦小心解释道:“朕希望静思能安心养胎,政事烦心劳神,于你于孩儿都有害无利,万一再出现上次这种状况,叫朕如何是好。原先你手上未完的事情,朕替你盯着,《节俭令》的成效,朕会报给你听,每日朝会若遇到大事,也会让你知晓。科举这一节,交给别人朕也不放心,依旧是你来安排。你看这样如何?”
闻静思经此一劫,也知道如今的身体,实在不能勉强。萧韫曦抽走大部分事情,仅留了科举给他,也是不想让他一时无事可做,心生落寞,便答应道:“就依陛下所言罢。臣另有一事要与陛下相商,以臣现在的状况到产下孩儿,早朝是难以露面。臣想让出丞相之位给贤明之人,好在往后尽心辅佐陛下,为陛下分忧。”
萧韫曦眉间一喜,脱口就问:“静思愿居后位了?”
闻静思不料皇帝会想岔了去,微微一愣,正色道:“臣不愿。”
萧韫曦喜色一凝,顿时泄了气。“丞相之印除了你拿,朕也不愿给别人。”
闻静思看他公私混为一谈,又好气又好笑,劝道:“陛下,臣手中事务都分了出去,又上不得朝,无法行使丞相职责,却占着丞相之位,其他人会如何说?持宠而骄?疏忽职守?陛下若真想臣安安心心,就免去臣的丞相之位罢。”
萧韫曦深深看着他,眼中有敬重,有无奈。“静思,赵明中还未罢休,在这个节骨眼上朕若免了你的相位,不啻宣告天下你与先太子有私情。等你身子调养好了,朕要当着你的面还你清白。之后,你若执意让位,朕允你就是。这相位等你生下皇嗣,朕还要还你的。”
闻静思这才记起赵明中的弹劾,听他一提也觉得现在让位实在不妥,只好答应下来。下午,他整理了手中事务,稍晚些便在正德殿和孔毅,薛孝臣交接。两人十多日不见他,如今一照面,气色好了许多,以往眉目间浅浅的一股郁色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让那一副原本就清俊明丽的容貌更添几分动人。两人相视一笑,心中几分明白,几分感叹。
闻静思至此终于清闲下来,秋闱试卷原本所剩不多,现在日日卧床,捧着试卷到更像打发时间。原来只审完一州时,见学子所写文章注重辞藻修饰,内容空泛呆板,可看到后来其他几州,也有不少人的文章显露了博学多才,目光宽广,这才稍稍见到了希望。遇到这些好文章时,闻静思总会细细品读,一一记录下来。因此,长久卧床虽然枯燥,有试卷相陪,也不算多难熬。
又过得十多天闲适的日子,徐谦诊脉终于道了声:“闻相贵体大好了。”闻静思才终于得以解脱御床之困,日日汤药和针灸,欢喜的下地去小花园里慢慢走了两回。萧韫曦见他满面笑意,心里比喝了蜜水还甜,转头向候着的徐谦问道:“静思大好,行房无碍否?”
徐谦听他问的直白,心中惊讶,脸皮一个没绷紧,差点笑了出来,五官扭曲的可怜之极,连忙躬身掩饰。“陛下,闻相身体初愈,不宜受太多刺激。陛下若想闻相承欢,还需再忍耐半月,等胎真正稳下来,只要动作轻柔,体位得当,并无大碍。不过,怀胎后三个月禁止房事,闻相已近六个月了,陛下若想,还需掐准时间啊。”
这两人说话言辞露骨,无遮无掩,直来直往,闻静思在旁边听得一清二楚,脸色红的仿若初春桃花,一路开到耳尖。又不敢当着皇帝面甩袖子躲开,尴尬的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萧韫曦笑眯眯看了他一眼,这一眼温柔深情又略带挑逗,仿佛下一刻就要扑上来求欢。闻静思修养再好也待不住,躬身告退回了寝殿。萧韫曦知他脸皮薄,有心调戏又不敢真把他惹恼,白了一眼旁边忍笑的徐谦,追赶上去。两人一前一后进入寝殿,萧韫曦亲手关闭殿门,搂住闻静思在桌边坐下,温声道:“这件事,静思真的不想,朕便不做罢。十年都忍过来了,也不差这一年半载。只是朕与你好不容易结了同心,身上欲壑难平,你又不愿意长住永宁宫,漫漫长夜真是相思难慰啊。”
闻静思自认可以无愧百姓,唯独于情上对萧韫曦有愧。听他温言说来,越发酸涩,心想,既然应了他一生一世,房中事也不该再亏欠他了。想通了这一节,轻叹了口气,握上萧韫曦的手道:“陛下再忍半个月罢。”
萧韫曦本来以退为进要的就是他这一句话,可真要到了,又不信如此容易,满面疑惑道:“静思说真的,不是在糊弄朕?”
闻静思笑道:“臣虽不像陛下一言九鼎,却愿效仿君子,一诺千金。”
萧韫曦看着闻静思坚定而清亮的眼眸,他得到了这个人的忠诚,得到了这个人智慧,得到了这个人的情爱,现在终于得到这个人真心相许的身体。这一刻,他觉得,他是真正得到了天下。
闻静思身上痊愈,徐谦记下一功,赏白银三百两,绢、丝各二十匹。又因欺君罔上,但念在守诺,仅罚去半年俸禄。这一赏一罚分明的很,功过银两抵扣下来,也只是多得四十匹布而已。
次日,萧韫曦开了大朝会,闻静思虽然怀胎六个月,为了清白名声,也上了朝。朝臣近一个月不见他,大都纷纷来贺。其中有真心敬重,有虚伪奉承,也有看着皇帝面子,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闻静思并不在意,袖手向众人躬身一礼,真心谢了。萧韫曦也不急朝会的事情,微笑着等众臣安静下来,才捏了折子朗声道: “鸿胪寺卿赵明中参丞相闻静思以身侍奉先太子一事,堂下可有附议的?”
众人心中一凛,缄口不言,薛孝臣等五人暗道皇帝终于秋后算账了。原先出来指认的太常寺丞余鸣,和赵明中私下拉拢的几位朝臣,经过上一次朝会,看清了闻静思地位无可动摇,也就绝了联合弹劾他的念头,仅剩赵明中一人站了出来。萧韫曦微微一笑,将奏折丢上案,道:“赵大人折上说有先太子宫人为证,传吧。”
那宫人传到殿中,从未见过如此大的场面,吓的腿脚发软,直直跪地三呼万岁。萧韫曦冷眼观看,并不提问。赵明中往堂上一站,到像个主审,指着宫奴道:“你姓甚名谁,指认何事,且一一详细说。在陛下面前不可有半句假话,否则小心脑袋。”
那宫人被他一吓,连声称是,缓缓道来:“奴婢叫枣生,在先太子的华阳宫中担任掌灯一职,有内侍省少监常优可以做证。奴婢记得永安元年春节那晚,华阳宫的蜡烛不够了,奴婢去太子内坊局库房取。走到漱芳殿,见先太子慌慌张张从里面出来,衣冠不整,奴婢不敢多扰,躲在一旁。后来奴婢取好蜡烛回华阳殿,一晚上都不见先太子。直到清晨,要去给先帝请安,大家才担忧起来,纷纷去寻。奴婢记得漱芳殿曾经撞见过,就找过去,又不敢擅自闯进,便在窗纸上捅了个窟窿偷看。床上帐帘垂落,奴婢看不见里面,可挂在椅子上的衣物,奴婢一眼就能认得……”他说到此处,嚅嚅喏喏,不敢说下去。
萧韫曦与闻静思相视片刻,都想起一事,暗道糟糕。赵明中却急急催促他讲下去。宫奴看了闻静思一眼,低头道:“新春宴席,先帝广邀群臣同乐。奴婢和几个要好的想去见见世面,偷偷躲在御花园树丛里观看。宴上众位大人服色深沉,只有一人穿了白衣,衣襟袖口绣了蓝色纹样,正是挂在椅子上的那件。”
赵明中满意的笑笑,道:“此人是谁?现在可在堂上?”
宫奴应声道:“奴婢认得此人就是闻丞相。”
赵明中追问道:“可有认错?”
宫奴道:“丞相容貌出众,奴婢印象深刻,不敢错认。”
赵明中不说话了,抬头向萧韫曦躬身一礼。闻静思心中苦闷之极,那夜确实是先太子醉酒,强拉他入漱芳殿意图不轨,被尾随而来的萧韫曦发现,先太子顾及颜面匆忙逃走。后来却是他和萧韫曦聊到深夜仍兴致不减,干脆两人睡在一处继续谈天说地。这宫奴断章取义,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况且也非虚假,萧韫曦要辩驳,不是一般的难。他心中担忧,看向御座。恰好看到木逢春端了本册子在萧韫曦耳边耳语几句。皇帝看过来的脸色平静,甚至还带了丝笑意。
萧韫曦凝视闻静思片刻,端正了脸庞,瞥了一眼宫奴,朝赵明中道:“仅凭一件衣服,就定大燕丞相有罪,未免太轻易了吧。这人只见到先太子出来,如何知道他还会回去,又不曾亲眼看见闻相侍奉。仅凭猜测便妄加臆断,简直是胡言乱语,罪大恶极。”
宫奴一听此言,心下焦急万分,顾不上尊卑礼仪,脱口便道:“陛下,先太子常在宫内扬言说闻丞相面貌如何好看,身子如何令人回味。这些话服侍过先太子的旧人都可做证。”
堂上众人心里纷纷倒抽了口冷气。萧韫曦抽过木逢春手中书册,缓缓起身,负手而立,面目阴沉,冷冷道:“这些话他当然要说,越是说得天花乱坠越是能展示他的能力。因为他心虚,他得不到,就凭他是个天阉。当日他逃出漱芳殿,就去了宗维家,太子行居录上写得清清楚楚,你好好看看罢。”语毕,抬手将书册甩向赵明中,虽在九阶之上,可这一手力气极大,竟直直甩在了赵明中脸上。
萧韫曦这番话不啻在朝堂上丢下道巨雷。皇子出生,皆要报其身长重量,四肢五官,甚至是性器状况,如萧韫曦所言先太子若真是天阉,那他根本坐不上太子的位置。赵明中脸色刷的惨白下去,他根本料想不到还有这等巧合的事。史传芳与薛孝臣暗暗心惊,皇帝竟为了维护闻相,连皇家隐私都曝露出来,已经完全不顾皇家颜面了。众臣窃窃私语中,萧韫曦挥手示意,木逢春高声道:“传太医令李祖明觐见。”
李祖明正是当年为宗皇后接生太子之人,如今年过六十,保养得当,走进殿的脚步丝毫不显半点老迈之色。他跪下叩头,三呼万岁。萧韫曦点点头道:“先太子是天阉之事你可知道?”
李祖明道:“臣知道此事。”
萧韫曦又道:“将当时情况详细说来。”
李祖明道:“臣为宗皇后接生先太子。先太子出生时身长一尺七寸,重六斤四两,四肢完好,五官端正,只是龙根长短不及一分,被诊为天阉。已在先太子诊案上记录了。皇后知道后借故赐死在场宫女太监,臣因官至五品,又诓其天阉能医治,皇后不敢加害,令宗太师囚禁臣的妻女。臣心有胆怯,便没有上报先皇。臣欺君罔上,罪该万死。”说罢,一叩到底。
萧韫曦冷笑一声,道:“先太子诊案在何处?”
李祖明道:“宗皇后怕事情败露,秘密令人烧了太医署的案卷房。臣怕皇后对臣的妻女痛下杀手,死无对证,事先将诊案原本藏在家中,赝本留在案卷房,因此原本并未受损。”
木逢春接过诊案,萧韫曦并不看,向赵明中问道:“赵大人可有话要说?”
赵明中脸色已是死灰一片,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如今方才明白大势已去,他赵家再也没有翻身的余地。“臣,一时糊涂,听信小人谗言,污蔑丞相清白。臣犯下大错,还请陛下念在臣年迈,宽恕原宥。”
萧韫曦双眼盯着赵明中,眼中有憎恨,有鄙视。他尚未下旨惩处,那宫人眼见赵明中认了罪,心中惧怕不已,颤声道:“奴婢确实看见丞相在漱芳殿,不曾有假,请陛下明鉴啊。”
萧韫曦冷笑连连,慢步走下九层玉阶,在闻静思身前站定,负手而立,沉声道:“不错,你没看走眼,当日与闻相同寝之人就是朕!何谓秽乱春宫,闻相有没有做过这等事,难道朕不如你一个贱奴清楚!”
闻静思缓缓地闭上了双眼。萧韫曦虽然否定了一切,可是人心莫测,一样米都能养百样人,这样一段话,不同的人听自是听出不同的意思,不同的人说,也自会传出不一样的流言。他最怕的不是世人言辞对他的鞭笞,正史野史描述的佞臣男宠,而是闻家经营数百年的声誉染上污点。他生在闻家,是这一代的长子,双肩担负的不仅仅是忠君报国,还有光大门楣,光宗耀祖的责任。老父外放上任,临走前一晚倾心交谈,念念不忘的就是让他辅佐皇帝,仁爱百姓,坚守名节。如今老父才离开五个月,朝堂之上,皇帝亲口承认睡在一起,至于是议论国事还是床第淫乱,底下的人谁又真正去分辨在意?这些流言终会被载入史册,传入弟妹的耳中。殷州虽远,老父也会有知道的一天。堂堂世族闻家因他蒙羞,被天下人嘲笑。而那狠厉善妒的伯父,闻静思实在不知道伯父看到自己这个样子,还能不能逃得过他手下行使的家法。
闻静思心绪纷乱,站在他身侧的萧韫曦却沉静如海。他盯着赵明中,眼中充满了厌恶与愤怒。“你今日一句听信小人谗言,便要朕赦免了你的罪。他日,又会有人以一句听信小人谗言,要朕赦免卖国求荣之罪。长此以往,法将无法,国将不国。”他顿了一顿,肃声道:“闻阁老赤胆忠心,与宗维周旋多年,保下一批忠臣良将。虽然外放殷州为官,依旧忧怜他州百姓。闻丞相更是肝胆冰雪,殚精竭虑颁布《归田》《节俭》,百姓无不拍手称喜。虽手握大权,从不居功自傲,也不曾汲汲于名利,朕都要钦佩这份博爱万民之心。众卿,若没有闻阁老,宗维手下,哪里有你们安稳的位子可坐。没有闻丞相,天下百姓,哪里有这温饱太平的日子可以过。”
萧韫曦一席话,使得众人纷纷低下头,有的惭愧,有的心虚,有的感叹,有的内疚,皆化作齐齐的一声:“陛下英明!”响彻在广贤殿内。
年轻的帝王双目掠过众臣的身影,落在闻静思衣袖遮掩的地方,阴冷锐利的目光才缓缓温和柔软下来。他淡淡地道:“赵明中听信谗言,污蔑朝臣,暗中造谣,居心不良,念其年迈免其死罪,削去官职发回祖籍。宫奴枣生,罔顾职守,挑拨离间,言辞侮辱朝中重臣,毁人清白,即刻拿下,将其乱棍打死。”
赵明中绝望之中死里逃生,已是万幸,朝萧韫曦重重磕下头。那宫奴听了判决,心中又惊又惧,辩驳不得,双眼一翻当堂昏死过去。
萧韫曦待两人被拖下后,又道:“丞相闻静思,萧氏贤良忠臣,德行慎独,博学多才,今日起加封为太子太傅。”
萧韫曦这一道册封一品官职的旨意,并未经过中书省草拟,又未通过门下省审议,当堂发出,燕立国以来,确实少有。众臣都以为,皇帝无后宫无子嗣,这一个太子太傅的官职落不到实处,顶多是赵明中信口污蔑后,皇帝以示安抚之策,因而并未有大臣站出反对。闻静思却心中通透,自己卸去丞相之职后,仍有资格参政议政的,也唯有靠太子太傅这一官衔。虽然害怕圣眷过隆引起纷争,也没有推辞不受的余地,只好双膝跪下稽首谢恩。“臣,谢陛下恩典。臣有一事相求,请陛下恩准。”
萧韫曦清楚他要说什么,眼底有着淡淡的无奈,面对闻静思,他无法拒绝,只有接受。“爱卿请讲。”
闻静思淡淡地道:“臣身体有恙,请休朝会。政务上恐无法尽心于陛下,今愿辞去丞相之位,让与贤明之士,辅佐陛下,匡扶社稷。请陛下恩准。”
一语既出,所有朝臣都记起了上个月闻静思血染广贤殿的事。虽然后来皇帝轻描淡写的将此事带过,可是想到闻静思休整了近一个月,今天甫一入朝又以身体有恙辞去相位,不得不让人重新关注起来。几个亲近他的臣僚开口劝留,却无人能动摇那道挺直的背影。
萧韫曦怔怔地看了会跪在面前的闻静思,压下心头涌起的空旷之感,狠狠道:“准!”
一堂朝会一场风波,萧韫曦看着慢慢退出的朝臣,深深吸了口气,回转正德殿。他站在百官面前,一身凛然皇气,尊贵无匹,慷慨直言,但是站在他身后的木逢春却看见了皇帝负在身后的双手,攥得不仅紧,而且抖。
闻静思踏出广贤殿,双眼越过了重重宫阙,林林台阁,落在天地交接的虚无之处。满心的迷茫与无措,目光所及之处,竟没有一个地方能支撑。闻府他不敢回去面对亲人,辞去丞相,贤英殿也不能再久待,萧韫曦的永宁宫,他又以什么身份长住不走?天下之大,忽然间,他没有一处可去。
史传芳刻意最后一个出殿,轻轻走到他身旁。看他面容苍白,神色怅惘,心中生出一股长辈对晚辈的关爱来。“闻相,千万保重贵体啊。”
闻静思霍然一惊,仿若大梦初醒,面上显出些尴尬来,忙回道:“多谢史阁老关心,晚辈自当注意。”
史传芳摇头笑笑,捻着长须道:“陛下加封闻相为太子太傅,恐怕这太子,还要出自闻家。”手指一点,正正点向闻静思肚腹。
闻静思大惊,向后一躲,背脊狠狠地撞在殿门上。他脸色惨白,唇色发青,面上尽是惊恐之色,只是再害怕,双手依然护着腹间,不曾挪开一分。史传芳心中一动,忖道:“陛下曾说,闻相喜时令人心醉,恸时令人心折,果然不假。”手上不再迫近,微笑着柔声安抚道:“闻相莫害怕。闻史两家百年交好,闻家先人曾娶坤族人,老夫也是略知一二的。”
闻静思咬着牙缓缓平复下来,被人一语道穿身怀皇嗣,是他所料未及。他见史传芳眼中并无恶意,才稍稍宽下心,犹豫道:“史阁老如何得知?”
史传芳笑道:“闻相血洒广贤殿之前,陛下已坦然相告对闻相的倾慕之情。闻相虽掩饰的极好,但老夫早知闻家有坤族血脉,因而也不难猜。”
闻静思只觉得大惊过后,四肢酸软,全身脱力,靠在殿门上一时无法移动。双眉紧蹙,垂下的眼睫掩住一片困苦之色。
史传芳看得心底一叹,道:“闻相莫担忧,老夫爱你之才德,不忍你摧折,只有一事想要问个清楚。”
闻静思道:“史阁老请说。”
史传芳道:“你对陛下尚且能做到君臣有别,陛下对你却是情难自禁。今日一事往后定会再现,届时满城风雨,闻相如何面对?”
闻静思怔怔地思索片刻,才开口道:“史阁老一言说中晚辈的心结。陛下不怕声名有损,我却怕闻家百年美誉毁于我手。皇嗣一事,我低估了陛下的情意,只道此生不能再负他。若真有千夫所指的一日,我便自删名册,孤身与陛下共同面对罢。”
史传芳暗道了声好,微微笑道:“果真是有情有义,敢作敢当,难得的赤子情怀。陛下没看错人,你值得陛下倾心对待。”徐徐一叹,竟呵呵笑着躬身一拜,转身下了殿阶。他脑中回荡着闻静思的字字句句,深情而厚意,坚定而无悔,心忖道:“有你这般决心,他日归来之时,必然是与陛下比肩。”
闻静思在广贤殿门上靠了许久,才决定回永宁宫。他辞去相位,事务一下少了,萧韫曦接下他的事,变得异常忙碌,不到正午绝回不来陪他用膳。卧床的这些时日,他将秋闱试卷全部阅毕,让雁迟封了箱子,送去吏部存放。又整理了记录的手稿,以备春闱调用。
再过几日便是新年,宫中内侍省的太监婢女们装饰内廷,更换器物,洒扫除尘,办置年货,添制新衣,林林种种,忙不胜忙。木逢春更要处处留心膳食,御辇,炭火,甚至是被褥厚薄,都要一一关照。闻静思见他百忙之中仍来分心照顾自己,便让雁迟在身侧陪伴侍奉,木逢春才算放了心。
现下两人一闲一忙,同过去调了个,多是闻静思传好了菜等他。桌上菜色照旧,唯有萧韫曦发现他夜夜小腿抽筋后,每日一碗骨汤总少不了。午时,萧韫曦回永宁宫陪闻静思用膳。闻静思见他一身风雪钻进殿内,上前帮他脱下紫貂皮裘交给木逢春收好,又往他怀中塞了个细瓷手炉。萧韫曦看他为自己忙前忙后,暖意从手上一直传到心底。伸手将人搂到身前,在唇上偷了个香吻,手上也不闲,往他隆起的腹部轻轻摸了片刻。“朕早上真怕你恼了不理朕。”
闻静思微微红了脸,将他按在主位上坐了,自己才在他身边坐下。“陛下说都说了,恼怒有什么用。何况又是为了证明臣的清白,至于外间怎么传,听天由命罢。”
萧韫曦听得诧异,从未见闻静思如此从容坦率,心底更是一片柔软。“静思,朕知道你的顾虑,但是朕也有不得不为之的坚持。”
闻静思淡淡一笑,转了话题道:“再过几日就是春节,臣想回家看看阿云,若无意外,阿林也会回来过年。”
萧韫曦笑容一凝,低头剔去鱼骨,夹了肉放在闻静思碗里,点头道:“你身为兄长,新年回去一家人团聚,也是应当。”
闻静思含着鱼肉却怎么也咽不下去,萧韫曦的话中渗入了太多的寂寞。君临天下,纵使他再尊贵,也是一个凡人,是凡人,就会有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他母妃生产时血崩而亡,父皇也没能看见他幸福美满的一日,兄长欲弑父夺位又被他亲手诛灭,如今孑然一身亲眷凋零,有时想找个人说说心里话,一抬头,满眼都是畏惧皇权双膝跪拜之人。闻静思深吸了口气,放下银著,握上萧韫曦的手道:“陛下,臣只是回去看看,一年不见阿林,确实想念。陛下晚上还要宴请百官,臣就不参宴了。等臣在家用过晚膳,再来与陛下一同守岁可好?”
萧韫曦听出他话中意思,一时呆在那里,好半天才道:“朕等了那么多年,总算等到你把朕当做亲人的一天。”
闻静思顿时又苦又甜,笑着安抚道:“以前是臣委屈了陛下,臣往后赔偿陛下就是。”
萧韫曦这才展颜笑道:“朕贪婪的很,你可要小心了。”忽而想起一事,道:“你举荐的那个程梦瞳真不错。虽然初担大任,赈灾却办得紧紧有条,连两州百姓过冬都事先协同当地官员一一办好,两州太守在折上对他是称赞有加啊。前几日他与孙文渊已经返程,估计初四就会到京。朕打算率各级官员亲自去迎,以示嘉奖。”
闻静思欣慰道:“陛下奖罚分明,公正无私,言行如一,定会使百官信服,万民归心。自古国家未有不以勤而兴以怠而衰者,天命去留,人心向背,皆决于是。”
萧韫曦笑道:“朕答应过你,定会让你看见一个太平盛世。朕说得出,便要为你做得到。”
下午闻静思便收拾了衣物,由雁迟护送着回到闻府。他一袭白狐裘裹身,隆起的腹部堪堪遮住,回到家中也不脱下。在主厅见了管家,过问准备新年的大小事宜,又查了账本,给下仆婢女分了花红做压岁钱。他这边刚刚分完,闻静云得了消息从商号急急赶回家。闻静思在宫中休养近月,雁迟两头奔走传递消息,诓骗闻静云说他犯了急症,被皇帝留在宫中诊治,想到家中的担子全压在这三弟的肩头,心里便有些过意不去。将闻静云唤到身边坐了,亲手斟了茶递过去。
闻静云接过一口饮尽,哀声叹气道: “大哥总算是回来了,雁迟说你早朝突犯胃疾,严重么?怎的在宫中住了那样久?”
闻静思笑着安抚道: “已不碍事,教你担心了。”
闻静云想了想,挥退了侍婢,凑近身皱眉道: “大哥你莫骗我!外面都说你在早朝被赵明中参了一本,气得吐血晕过去,皇上把你抱去他寝殿才算止住赵明中那张臭嘴。”
闻静思虽然早已料到这事会传入弟弟耳中,但也暗自庆幸流言不尽属实,否则真不好解释身上无外伤,哪里出得那么多血。 “你想说什么就明说罢,自家兄弟不必拐弯抹角。”
闻静云悻悻然摸摸鼻子,脸上露出一丝被拆穿的窘迫。 “赵明中所参,是闻家子弟都晓得那是鬼话连篇。我就想知道,皇上是不是真的把你抱到他寝殿去?”
闻静思暗叹一口气,抬眼便见雁迟微侧了脸在忍笑,他咬咬唇道: “你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闻静云老实道: “若皇上真把你抱到寝殿去,那他对你还是很好的。”
闻静思淡淡地道: “圣眷愈隆,纷争愈多。”
闻静云道: “那也总好过做个无足轻重的小臣,施展不了抱负,空有一身才华。”
闻静思一惊,微微笑了开来。宁愿孤芳立庭院,不愿枉做护花泥,一直是闻家子弟的行事风格。自己从政,二弟归隐,三弟从商,要么默默无名,要么一鸣惊人。虽然这两代闻氏已经有所收敛凌厉之风,可骨子里的锋芒却并未教挫折磨平。
闻静云见他露了笑,便知道他已经会意。 “皇上对你好,就会多听你的,你做什么都方便,不会束手束脚。商场亏了,只要有本金还可以翻身再来。官场上,皇帝对你的信任和宠爱就是本金,有了这个,就不怕那些子乌虚有的罪名。大哥你评评我说得对不对?”
闻静思笑道: “你从商不久,到把这个研究得透彻。只是陛下的信任和宠爱毕竟发自他一人,月有阴晴圆缺,人也会有猜忌与防范。因而不能只靠陛下的喜好作为朝堂的立足之本,还需自身德行正直,才能百官信服,民心所向。商场也是一样的道理,若是只有本金而失了为人的诚信,哪里还能容得下你?”
闻静云被他驳的很不乐意,撇撇嘴: “大哥越来越像父亲了,说起道理都是一套一套的。”
雁迟听闻,笑不可仰,直直弯下腰去。闻静思知他是笑自己对皇帝一套说辞,对自家人一套说辞,自相矛盾,不禁微微红了脸。
雁迟好不容易止了笑,难得的打趣道:“大人举一反三,触类旁通,陛下这个太傅封得真是妙到巅毫!”闻静思脸红更甚,简直要烧起来。
闻静云诧异道:“皇上封了大哥做太傅?不是还没大婚么,哪里来的太子给大哥做学生?”
闻静思叹道:“我向陛下辞了相位回家休养一段时日,陛下才给了太傅的官衔,方便我主持科举的事。”
闻静云长长“哦”了一声,笑道:“大哥做了丞相,就没过过几天清闲日子,是该好好休息养养身体。只是皇上出手太阔绰,这一品太傅,到不像是为了方便你行事,而是为了留你啊。”
闻静思不知如何回答,只好闭口不言,忽而撇到雁迟盯了自己的肚腹微笑,心中一动,暗自思量道:“这太傅一职,恐怕主持科举是其一,主要还是为了往后能亲自教授我们的孩儿罢。”这样一想,到觉出萧韫曦的深谋远虑来。
三人谈得正兴起,堂外有下仆来报说宫中来了人。三人忙起身相迎,只见堂外花道上行来一位蓝袍太监,身后跟着两位抬了木箱的侍卫,一行三人被管家闻远引入厅堂。闻静思与雁迟都认得这个人,木逢春的心腹,专司皇帝服饰的大太监陆行舟。几人见过礼,陆行舟叫那侍卫将一大一小两个箱子抬上厅来,向闻静思微微一躬身,笑道:“陛下赠闻相一箱冬衣御寒,相爷走得匆忙,奴婢不及整理,只好送到府上,打扰了相爷,还望相爷恕罪。”
闻静思摇头笑道:“陆公公客气了,我已辞去相位,不再是丞相了。”
陆行舟莞尔一笑,躬了躬身并不答话,让侍卫解去箱上绳索,亲手将上面的小箱子取下捧给雁迟,却对闻静思道:“这箱是陛下另赠。奉陛下口谕,要闻相私下取看。”
闻静思一愣,恭敬回道:“臣遵旨。”
闻静云一听是皇帝送给兄长的衣物,顿时来了兴趣,打开木箱,伸头一看。只见箱内一套常服,一套轻薄的棉衣,一套素纱中单,一件紫貂披风,另外还有银缎棉靴一双,碧玉革带一条,皮毛手筒一个,甚至连白玉冠都有。不禁咂嘴道:“皇上好细的心思,真是上下内外都齐了。”他一手拎起棉衣,手指摩挲间,觉得有些异样,看向陆行舟道:“这里面好像不是棉花。”
陆行舟笑道:“确实不是棉花,而是蚕丝驼绒之物。”
闻静云听了讶异不已,又取了紫貂披风,那貂毛柔顺亮泽,整件披风色泽如一,彷如从一张皮上剥下。他放下披风,看向那套月白色素锦常服,这才真正吓了一跳。他身为世家公子,什么名贵的衣料都见过穿过,可是再名贵的衣料上,都不敢用这等纹样。这件常服上,双肩绣着四季花木,领与两祛密密都是五色祥云,胸前背后是五爪蟠龙,这龙纹暗隐,不仔细看难以辨清。闻静云看向兄长,闻静思也发现了异常,向陆行舟道:“这件常服,暗绣龙纹有五爪,不是一品朝臣服饰的规制。”
陆行舟躬身道:“这件是陛下的燕弁服,陛下看着素雅,便叫人改了大小赠予闻相。”
闻静思一惊,萧韫曦的意图如此明显,谁都能意会出来。前朝也有帝王恩赐近支的亲王、嗣王带与帝王相同的冠,但是将自己的燕服直接赐予朝臣的,绝无仅有。萧韫曦这样做,已是公开表明闻静思与自己齐平的地位了。闻静思看向三弟,果然闻静云一脸古怪的望过来,连忙道:“陆公公,多谢你跑一趟,请进来喝杯热茶暖暖。”
陆行舟将箱子关好,缓缓道:“奴婢奉陛下之令,冬衣送到后即刻回去复命。相爷的热茶,奴婢谢过了。”
闻静思也不多留,叫三弟送他一行人出门,又唤来下仆将箱子抬到自己厢房。雁迟把手中的小箱放在妆台上,便和仆从一同退了出去,留他一人在内。闻静思轻轻打开箱盖,里面竟是两套婴孩的春衣,一男一女,一明黄一正红。霎时心头一暖,取出两件小小的衣服搁置在腿上,轻轻抚过上面精细的龙凤纹样。腹中胎儿似乎有觉,也慢慢动了起来。闻静思缓缓安抚着孩儿,这一刻,他忽然觉得,此生再无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