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每一个研究生都有暑假,也不是每一个研究生都像学植物的,暑假也要用来出野外上课。
林双,林农大学生科院植物系准研二学生,导师路峥,目前,正带着他蠢笨的同期赵徐之千里迢迢前往他们导师规定的暑假实训地,位于华国西南方的竼州。
竼州,独特的山地高原地貌加上维度因素,使得这里是整个华国唯一一个同时拥有热带季风、亚热带季风、高原山地三种气候的壮美城市,一年四季造就无数种神奇景观,实打实旅游的好去处。
当地独特的环境造就了极其丰富的自然生态,其中最让一个植物人魂牵梦绕的是,目前已知竼州领域内有着超过一万六千种植物,三千种花卉,要一个个去造访,穷尽一个植物人一生,也未必能领略完。
林双他们暑假实习是出野外,对竼州以南河谷林地广布区域内划分样地内的植物,做观察记录,这一门课叫植物分类学。
从飞机场坐车到高铁站,又从高铁站到另一个火车站,再次到达终点时,路峥派到的越野车已经在等他们。
舒适宽大的越野驶出鳞次栉比的钢筋水泥城市群,进入房屋大多不超过十层的乡镇,建筑大多都是灰蒙蒙的颜色,被今晨下的雨披上一层湿润。
继续奔驰,逐渐从水泥路踏上了乡间歪曲的羊肠小道,地平线之外眺望,是看不尽的苍翠山色,顺山而下的是足以治愈强迫症的梯田,偶尔能看到几个带着草帽的人从田间抬起头,在这壮阔的自然下,人渺小到有些可爱。
只是眼看路况越来越差,一个村子又一个村子的掠过,窗外的景色逐渐荒凉,像无人的野径,连电线杆子都稀少。
最终,手机信号仅余三格,以为最差也就是住在村里的林双有点忐忑了,“师傅,咱们还有多久到?”
司机看一眼导航,“还得一个小时吧。”
明明没上高原,但林双觉得自己需要吸氧。
竼州,安城,渠县,依玛拉卓山脚下的扎理塔村,一个充斥古朴、淳厚风俗,且少数民族扎堆的小地方。
“路先生,你的两个学生仔天黑前能到不,从村口进来,还要走一段,村子里路太绕嘞,到时候来了你叫我,我去村口接他们。”吉木刚从山上扛着锄头回来,见到坐在院子里摆弄从村子周边收集的草本植物的男人,露出个爽利的笑来。
提前三天来考察的路峥很顺利找到了愿意带他们上山的导游,吉木,一个热情又壮实的土利族小伙。他不收钱,仅仅是因为路峥租了他们家的屋子,还是个有学问的教书人。
沉浸在这一阵在依玛拉卓山脚下搜集的禾本植物叶片晾晒工作的高大男人微微抬头,向吉木道了谢,并没有多少为师该有的父爱般淡漠道:“他们自己应该能找到。”
作为研究生导师,擒着片树叶子,看似高冷深沉精英范的路峥并不是一个刻薄push怪,他本硕博都在国外,导师还是业内苛刻至极的诺奖获得主,想毕业就要硬核读书,做课题出成绩发期刊拿奖一样都不能少。
路峥猛读书那几年三餐都在实验室解决,连带跟着之前的博导发现了一些领域内显著成果,这些东西成功奠定他在国际植物学地位,叫他一回国就被林农大学抛出橄榄枝。
所以,顺利从国外毕业回国的路峥正式进入工作岗位后,在一群像是打了鸡血似的做课题拉经费的同事中,格外的佛,手下研究生少,课题业务量不重,有时候清闲到能去给本科生上一门大课。
对手底下一个转专业考进来只为研究生毕业证、一个以为他的课程主要教的是种庄稼除虫害的两员大将,路峥也从不强求他们为自己每学期的研究做出什么贡献。
指望他们,不如指望自己。
路峥靠着海归的背景和已知的科研成果,外加他自带资本组建实验室,虽然去年才评上副教授的职称,但已经是生科院少有的PI级别,院里希望他今年开个项目,招一个博士,成为院里的金字招牌,被路峥拒绝了。
原因是,如果招了博士,他就没时间下课后去养兰花了。
路峥长着一张天妒人怨的帅脸,时尚完成度很高,海外读书时从实验室出来喘口气,上街吃个快餐三明治都有人要塞他名片带他进模特圈,且这种事屡见不鲜。
谁叫这人带一些混血感的外表冷峻的像是从财经报上剪裁下来的金融精英,身高191,穿正装开大G,上课时不苟言笑,冷血又无情,活像外国三级片里x功能很强的极端教父。
但路峥本质上是个有点佛又爱侍弄兰花的居家男人。
喜欢植物的人大多有一些共性,比如喜欢安稳,比如耐性好,比如脾气稳定,比如一些不为人知的颜控。
路峥喜欢养兰花,别墅有一间专门的温室,里面种植了世界各地有名的兰花,包括从一些收藏家手中买回来还没来得及起名字的繁殖孤品。这两年兰花的价格大跳水,但路峥手里的,仍旧是能上拍卖行的极品。
这个爱好,比养两个二十三岁的研究生烧钱。
所以路峥看他办公室那几盆还没来得及结出花骨朵的兰草的眼神,都比看他两个开山大弟子有温度。
不怪林双和赵徐之总觉得路峥在外面还有别的研究生,他实在是后爹。
林双坐了一天的车,到吉木的院子里后都开始止不住晕车干呕,好心的本地小伙端了碗红糖水给鼻涕眼泪一起流的林双。
气还没喘匀,就听到他那后爹导师在跟笨比同期交代:“今晚再检查一遍装备,明天一早就上山。”
“明天一早?”双腿虚软的林双想弑父。
赵徐之来搀他进木屋,帮瘫在床上升天的林双脱掉运动鞋,老实巴交道:“林哥,你先休息吧,帐篷和装备我去再看一遍。”
赵徐之去越野的后备箱拿行李,见路峥站在院子里和吉木规划上山的路线。
“路先生,依玛拉卓很大的,马上又要雨季,按照咱们预计十五天的时间,可能没办法穿过鲁姆郞的河谷和雨林。”吉木就时间问题和路峥探讨过很多次了,这位老师想半个月的时间带着他的两个学生爬过依玛拉卓,实在是困难,除非一路上连个歇脚的时间都取消。
依玛拉卓是横跨竼州连通东川最南端的高山山脉,全长5600公里,由普里加托、鲁姆郞、希亚那肯三个主峰构成,最南端的希亚那肯围靠斯托湖拥有丰富的热带雨林景观,而最北端海拔高至4100米的普里托加,也就是东川省境内的阿拉山,顶端是极寒之地的雪原景象。
这座山上汇聚了各式各样不同气候土壤差异下生长的植物,叫人不想错过。
但再三协商下,路峥暂时放弃了最远的雪山,他指向地图上的鲁姆郞,“那先到这。”
鲁姆郞,依玛拉卓山脉的第二峰,海拔比起其他两座山,只像是个小土丘,好在水草丰茂,植被丰盛,山脚下就是由脊江水汇集而成,一望无际的斯托湖。
斯托湖的湖水如倒映其间的天空一般湛蓝,周遭自是碧草如茵,养育了许多人家的种植果园和渔库。
鲁姆郞山林以热带雨林为主,丰富的自然资源在这里供给哺育许多古老部落。
但因为种种原因,诸多独特部落最终都被归纳入被国家认可的顿顿族和塔利族。
芃州二十七个少数民族中最晚解放,且至今依旧保留独特习俗与传统,是由多个细小部落分支构成的顿顿族,真正的顿顿族大多居住在河谷地区,以渔业和畜牧业为主。
但少部分因为人数太少被迫划分进顿顿族的少数部落,如丽龙族,生活用地则大多蜂巢式分布在林地中。
丽龙人的居所以木质结构为主,砖石堆砌,离地数米,木柱木板做屋,木片封漆做顶,雷雨不侵。
从森林中出来,就是斯托湖的碧水蓝天,因而大多数丽龙人都是戏水的好手,比湖面上飘着的绿脑瓜鸭子水性还好。
旭日东升时,第一声公鸡报晓,掩映在浓绿和雾色之中的村落升起了炊烟。
清晨,睡眼惺忪的顿娜被大阿姆塞了一簸箕的辣子洋芋和麻糍又放一碟子腌鱼,二阿姆又往她手里塞了两个鸡蛋,刚从锅里捞出来,还冒热气,最后手边吊一瓦罐的嘎菜汤,就可以出发去送饭了。
这里头,辣洋芋和麻糍是给她阿达的,腌鱼和汤是给楼里那升起太阳便不可提名字的丽龙主的,鸡蛋也是丽龙主的。
丽龙主的用青石做底的木屋在村子最深处,靠近望天树的位置,这条小徐顿娜都已经摸熟了,就是叫她闭着眼走一遭都轻轻松松。
到地方,顿娜摇了摇那从木栏杆上垂下的彩色丝绦,挂在木屋檐下的铃铛便叮当作响,惊飞望天树上栖息的鸟儿。
一个比顿娜大不少的小伙在高高的木楼上探出头,麦色的脸颊,圆圆的鼻头上有点点雀斑,像是太阳照过树梢余下的阴影。
小伙扒着栏杆,冲顿娜弯起眼,“顿娜,快上来,我和丽龙主仰你的福,能填饱肚子。”
“阿达!”顿娜顺着石阶,小步跑到木楼上,交出手里沉甸甸的食物,歪歪小脑袋,往顿沙背后掩映的木门里看去。
屋里第一间母房似乎拉着窗,阿图卢的神像放在正中央的位置,光线太过昏暗,连色彩斑斓的神都有些黯淡。
顿沙挡住妹妹的视线,屈指一弹她头顶红绳绑起的朝天辫,“顿娜,不可以乱看。”
顿娜早知道白日里的丽龙主是不能看的,但她还是好奇,往昔天黑时,人乌泱泱的,她压根都看不清脸,可被哥哥严防死守,她只能一跺脚,跑走了。
目送妹妹走进小路,顿沙才返回母屋,“丽龙主,顿娜刚刚送来了饭,有腌鱼,还有汤,这野菜好新鲜,是昨天我阿舅从山上带回来的。”
屋里有人应了一声。
母屋的旁间门前悬挂着漂亮的琉璃和银链做帘,碰撞在一处,叮当作响,有人正从里面出来,被琉璃浸透的光斑落在他松垮搭就的绸缎晨袍上,好似燃烧的火苗在跃动。
被称作丽龙主的人看样子和顿沙差不多大,还是个年轻纤柔的少年模样。
他一手撩着袍子,一手将背后的及臀的长发拢至胸前,用红绳缠了个结,绑在一处,若一条粗壮的黑蟒攀在肩头。
晨起的屋室内还未点灯,门窗紧闭,清晨的日光都只能从窗柩的缝隙透露。
有些昏沉的母屋内,丽龙主那过于白皙的皮囊如同莹润的玉,反倒成了这无法进入阳光的木屋中,唯一的亮色。
“好香。”丽龙主弯了弯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