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接到儿子的电话, 路父除了诧异之外还有警觉和忐忑,因为这段时间的经历证明,一般情况下路峥主动找上他, 都没有什么好事。
“怎么这时候还打电话来, 我都要睡觉了。”坐在书房里看学生论文的路父睁眼说瞎话。
路峥像是听不懂路父的暗示一般, 单刀直入说:“爸,我有些事情想问您。”
“又有什么事情啊?还有儿子, 你知不知道你爹我到校外开讲座是收费的啊?按小时计费!”一个靠课时费维生的男人, 哪怕是亲儿子的咨询, 也要收钱。
路峥‘嗯嗯’敷衍过去,话锋一转,“我想问,丽龙进行文化开发的可能性高吗?”丽龙主想要保留下来的东西, 无非就是雨林里的文化和信仰, 已知雨林开发是不可避免的,想要开发和习俗并存, 那就只有走文化旅游的路子。
“按理说可行, 竼州那地方本来就是文化旅游为主。不过这丽龙人的文化能不能判定为通俗意义上的‘民族文化’是个问题, 如果这个判定不通过, 那就没有文化开发一说了。”
丽龙部落人口少,原本就不算是一个民族, 加上他们的习俗文化传承方式单一,传播性太低, 为了保持丽龙的阶层性和信仰的纯粹, 大多数都是只有丽龙主可以系统学习的东西, 因而广为知晓的部分实在是不多。
这就涉及到这种‘小众文化’的定义了,它是否有价值?
值得保护, 值得成为吸引外来游客的一环,值得被宣传出去。
毫无疑问,丽龙人肯定会觉得自己部落的文化是瑰宝珍藏,但是是否有价值不是他们这小小一撮部落民说的算的,而是有权威的专家做专业判断,如路峥他爹这样级别的专业学者。
“但是,就我个人而言,如果我的学生告诉我要研究丽龙文化,我一定给他鼓鼓掌,然后劝他换个课题。”
首先,太小众的文化有研究价值,但学术价值低,其次,开河不是个好习惯,网上有关丽龙文化的信息几乎为0,就算去田野调查,丽龙人也不会乖乖配合交出他们的丽龙文古籍,顶多是跟你聊聊传说八卦。
传说八卦这种东西,你写小说合适,写学术文章那登的都不叫水刊,叫屎,说出来是学术污点那种。
“所以,你懂的。”
路教授:……不懂。
路峥有时候不太喜欢和学人文社科的同事对接工作,因为这种人大部分都喜欢东扯西扯一大堆,好的也说坏的也说,甚至说着说着就把话题带跑偏了,总之就是不能实打实给出一个最终结果,听的人云里雾里好像就是他们的最终奥义。
这样的导师,研究生真的不会烦吗?全是废话,开组会要磨蹭多久?
不过既然需要学者做专业判定,那这不就有个现成的吗?
“爸,你没有想过研究一下丽龙文化吗?”
“我刚刚说的话你都没在听对不对?”这是亲生儿子吗?要他老子赌上一生学术尊严去写屎?
“给您钱。”
“你不要侮辱我的学术素养!”路父勃然,“还有,做这种评估本来就是要给钱的,你以为是白打工吗?!”
这应该算是为数不多的正当外快了,如果真的有机会,路父应该是不会拒绝,可前提是,“丽龙人得愿意把他们的文化拿出来,给我们做评判。”
在丽龙人的规矩里,观天、药理这种最高层次的知识体系,只有丽龙主能学的,而他们这种外来人,连由丽龙文记录的传统读物都没资格看一眼。
当然,不是只有丽龙部落这样排外,很多传统而闭塞的部落都有这样奇奇怪怪的规矩,他们的认知局限在一亩三分地,理解不了路父这种没有信仰却热衷研究他人信仰传统的人。
“但其实,想要让小众的习俗成为文化,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流传,知道和了解的人更多一些。”毕竟,太默默无闻且藏私的东西多数都走向了灭亡。
真正的延续,永远是开放、互通、共享、去其糟粕取其精华。
这话说到了丽龙主的心坎上。
的确,如果这世上只剩下他记得阿图卢的名字,那么等到他死了,阿图卢也就不存在了。
但如果,可以让越来越多的人了解阿图卢,知道山林中有位长眠的神,知道丽龙世世代代守护的雨林曾经有很多很多神圣而浪漫的传说,那阿图卢就不会被遗忘了。
更甚至,还可以让更多人了解丽龙人的生活方式,了解这个母系社会雨林中,与外界截然不同的生活观、爱情观。
一直不太好意思开口直接跟路峥爸爸沟通的苏和终于鼓起勇气小声道:“如果我们可以把部落的古籍都交出来,您是不是就可以帮我们做研究了?”
现在他还是丽龙主,丽龙所有古书都在他的手上,如果路父真的可以帮到他们,他愿意把那些东西全部交出来。
“嗯?”话筒那边的路父头一次听到这陌生的声音,“你是?”
“他是丽龙主。”路峥道:“刚刚忘记跟您说了,丽龙主现在在我身边。”
“原来是丽龙主啊。”那就是儿媳妇呗?
“您好,我是苏和。”丽龙主扒着桌边,明明还隔着电话,却有种见到了长辈的紧张。
话筒另一边的路父同样局促,这还是他第一次和儿媳妇对话,“你好你好。”
虽然知道自己生的是个儿子,但路峥从前的种种表现一度让路父觉得自己下辈子都不一定能见到‘儿媳妇’这种生物,现在还怪忐忑的。
而且仔细听听,这儿媳妇的声音还有点中性,像是小男孩的声调似的。
路父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把那些不切实际的联想都甩了出去,“苏和,你说的愿意把古籍交出来给我们研究,是真的吗?”
“是真的。”丽龙主也不顾及所谓的后果、以及部落里的老人会不会同意他的做法了。
他现在没有时间去瞻前顾后,更何况,如果这里的一切都被推平了,单单留下那些破破烂烂的书又还有什么用处?
当柴火烧都嫌没有木头燃的久。
原本真的快到了睡觉点的路父一下子精神了,这些可都是一手资料,要是丽龙主真的愿意把它们交出来,路父愿意带着自己的学生亲自到丽龙来一趟,说不定自此之后,他们组世世代代都要研究丽龙民俗了!
“不过,我能问问你为什么会做出这个决定吗?”二十多年前路父博士时候去丽龙考察时,可还没有如今的丽龙主这么好说话,更别提把这些压箱底的东西拿出来了。
“雨林要被开发了,有一些人想要离开这里,我们的文化好像要消失了。”苏和唇角忍不住向下,他依旧难过,难过在希泽莎离开后,这里逐渐加速分崩离析的一切。
可就连他也是其中推波助澜的一环。
“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我只希望,我们部落还能留下一些痕迹。”苏和想了又想,哪怕最终还是躲不过毁灭性的开发,至少他把这些东西交给了愿意研究它的人。
那么哪怕有朝一日丽龙人彻彻底底被同化成其他民族,只要还有人愿意研究他们的文字、风俗、信仰、传说,那这里的一切,就都还能留有印记。
这比彻彻底底走向消失,好太多了。
路父深知丽龙文化是一个以信仰为核心的庞大体系,他一个人带着学生,很难吃下这一块大蛋糕,于是他在电话里嘱咐丽龙主稍安勿躁,提出解决办法:“如果是对丽龙文化有破坏性的开发,我会联系一些我从前的同门,先联名向竼州政府提供文化保护协助证明,看一看能不能暂缓这件事,一切等到研究结束再提起。”
路父的话叫丽龙主蹦出一连串的‘谢谢’,眼睛都在冒光。
“不谢不谢,咱们都是一家人,就不要说这种客气话了。”路父终于说出了一句作为公爹该讲的台词,“孩子,我能问问你多大了吗?”
这个声音听起来,真的很像年轻小朋友,学校里那些清澈愚蠢的本科生差不多就是这个样。
他儿子这还是老牛吃嫩草?
苏和瞄了眼路峥,如实回答:“今年十八。”
“十八?你才十八岁——”预料到苏和不大,但没想到才将将成年的路父倒吸一口凉气。
而他剩下的惊叹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路教授已经眼疾手快摁断了通话键,神色如常道:“要问的都问完了,他该休息了。”
路峥收起手机,在顿沙和丽龙主单纯的目光下往外走,“我去给俞归舟打一个电话,问一问开发的事情。”
果不其然,路峥擒着手机刚走到院子里,电话铃嗡嗡的震动声就像是要催命似的响起来。
“爸,您还有事吗?”
“你别叫我爸,路峥,那丽龙主刚刚多大?十八岁?对,是该十八岁,”路父一拍脑门,才想起来十八岁是丽龙主出楼的年纪,“可你多大啊,你都二十八了!”
这嫩草吃的太过分了啊!
“我今年还没有过生日。”路峥为自己的年龄辩驳。
“这重要吗?四舍五入你都已经三十了!”
路父的男高音刺的路峥耳朵疼,“……”
“你们两个没有——内种事吧?人还是个孩子啊,你千万不要像我之前那不要脸的老同学一样给人家搞大肚子!结婚之前做出这种有辱门风的事情,我第一个抽你!”
路家是书香门第,思维也相对传统,因而路峥是个富三代,却没有养成一个纨绔。
“我没有,我也不会这么做。”连嘴巴都没亲过的路教授声音冷然,“而且,他更不会怀孕。”
“为什么?你去结扎了?”
“差不多,所以我们以后也不会有孩子,您可以放心。”
“为什么?等结婚之后孩子该要还是得要,你别跟我在这耍混啊,你妈家可不能绝后。”
路父是相当典型的传统父母,结婚前不能有xing行为,结婚后三年内必须抱俩,一男一女凑个好事成双。
可惜路峥注定绝后,敷衍了两句就挂断了电话,不过他还不忘叮嘱路父抓紧办事,丽龙主可等不了太久。
和亲爹的对话告一段落,路教授打给了蒋宁,叫他去找俞归舟的联系方式,加班加点的蒋助理办事靠谱,没多久就发了过来。
于是,深夜,还在看策划案的俞少爷接到了路教授的电话,路峥开口自报家门,原本正头痛不耐烦的俞归舟一秒切换态度,“原来是路先生啊,抱歉呐,刚我还以为是骚扰电话呢。”这些天和官场的人打交道,他已经谄媚的像只老油条了。
“我没有别的事情,只是想问问雨林开发,你有消息吗?”
“我知道政府在推动立项,但是我不太愿意跟进了。”一是草原项目的开发预算超出了俞归舟一开始预估的范围,二是丽龙人先前坚决的态度叫他不愿意再开口。
更何况这期间还突发了那位凶巴巴老奶奶的离世,眼看丽龙主都伤心憔悴成那副样子,这种时候还去谈开发这种事情,在怀揣一点良知的俞少爷看来不够人道,伤口撒盐,他做不来。
“如果你不主动要求接手,到时候应该会把这个项目公开竞标。”
“是,我听说他们要做生态公园,类似于云州那边那个国家林地景区,一旦项目确立,到时候肯定要招标才公平公正。”
对此俞归舟也不知道说什么,这雨林旅游点子一开始可是他主动牵线搭桥,砸钱营销的,现在被人堂堂正正明明白白揣走了。
路峥捏着电话,静静注视着院外一棵高大的棕榈树,良久对俞归舟道:“那要不要合作?”
“合作什么?”俞少爷家里可没有需要生物医药产业的地方。
“承包雨林的开发项目。”路教授展示起自己的钞能力,“我知道你需要钱,我可以做你的投资人,你要多少,我给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