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约定好的集合处。
“凌存,你来好早啊。”王率咬着棒冰,含含糊糊地说,“家离这边比较近吗……”
他抬起头,环视四周,“说起来,这里确实离你家——”
“早上好,凌存。”周濛背着包,朝着这边挥了挥手,“要吃薄荷糖吗?”
凌存接过被抛过来的糖果,含在嘴里。
“大家都到啦。”李岩难得地戴着眼镜,“那出发吧。”
“你又不近视,戴平光镜干嘛——”王率吐槽道。
“嗯?我只是觉得戴着眼镜聊作战计划的话,会比较有氛围嘛。”
凌存默不作声地走在队伍前列,直到王率和李岩毫无营养的对话演变到完全没必要的互怼时,才开口道:“到了。”
众人面前的门牌上写着一个端正的“温”字。
“叮咚——叮咚——”
王率顺势按响了门铃。
*
“哇,温演……没想到你家这么大呀。”跟在温演身后,王率新奇的左看右看,“啊,院子里居然还有池塘,里面还有小鱼在游诶。”
“饮料,零食和纸笔都准备好了。”温演示意众人在客厅坐下,“……还有什么需要的么?”
虽说他完全不喜欢别人入侵自己的私人空间,但基本的待客之道还是要有的。
这是应有的礼貌。
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倒也没人真的使唤他。大家纷纷拿出了计划书和资料。
只有凌存写着写着忽然从沙发上起身,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笔直地走向温演家的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了一盒苦瓜牛奶。
拆盒子、插吸管、一口喝半盒,一气呵成。
温演拿起遥控器,把客厅的空调温度调低了一些。
王率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李岩,“我可以吐槽吗?”
温演瞥了他一眼,接下话茬:“……吐槽什么?”
“凌存为什么会知道你家的冰箱在哪啊?简直像是以前来过这里似的。”王率捧着脸,“但你俩的关系不是一般般吗?”
准确地说是,凌存不知道为什么,单方面对温演很不爽?
王率又不是傻瓜。
虽然他本人爱好嘴贱,但比起大部分普通人,他对人与人之间的氛围还是要更加敏锐的。
这是维系金字塔顶端关系的必修课。
李岩闻言摸了摸下巴,“是哦。虽然这么说很过分——但你们看起来完全算不上朋友嘛。”
凌存在厨房里听见客厅传来的对话,肩膀一僵。
虽然有好几年没来温演家里了,但这儿的一切都和他记忆中的样子没什么差别。
温家父子并不像他的妈妈那样热衷于装扮家里。
桌上的新鲜摆花也好,按照四季更迭更换的桌布也好,水晶球和可爱小动物的摆件也好……
这些东西,统统都不会出现在温家的屋子里。
餐厅的桌上,永远只有一层薄薄的、反射着光亮的透明隔板。
令人熟悉的冷冰冰。
这感触并不刺骨,他反倒因为过分的熟悉感而放松警惕了。
……所以一不小心,就像之前一样习惯性地打开了冰箱。
“吱——吱——”蝉鸣声刺耳如劣弦。
外面天气很热。夏日的尾巴始终逗留在这座小镇,不断闷蒸着行人。
恍惚之间,凌存眼前的一切仿佛和儿时重叠。
以前他和温演出去玩,无论是踢球,还是上山冒险,最终回到这里——温演的家的时候,都会满身大汗。
而亮着明黄色温柔灯光的冰箱里,始终会准备着他最喜欢的饮料和棒冰。
……直到现在为止,即便关系都已经彻底冷淡,他都还没改掉这个习惯吗?
凌存的目光下意识地朝背对他坐着的温演看去。快要成年的少年的背脊挺拔如小树,蓬勃的、薄薄的肌肉蛰伏在宽大的衣衫之下。
这家伙的脑袋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搞不明白。
“大概是因为这一片住宅房屋的布局都差不多吧。凌存家应该也住在这附近?所以才……”
他听见温演这样说,少年已经变声的声线不同于儿时的稚嫩,隐隐地透露出低沉的底色来。
温演就这样处变不惊地、把「他们曾经是最好的朋友」这件事,普通地掩盖过去了。
他们之间的关系恶化到现在的程度,温演却依旧把他的优先级放得很高,努力关注和照顾他的想法和情绪。
凌存本该觉得他温驯、贴心。
但是——
为什么心底会源源不断地冒出无名的怒火来呢?
凌存捏紧了饮料盒,将盒子里残余的牛奶一饮而尽。
苦涩的味道伴随着牛奶的醇香,缓缓地在他的舌苔上蔓延开来。
“那你脾气还真是好诶。”周濛朝着温演眨了眨眼,刻意压低了音量,“我要是被人不打一声招呼就开冰箱,肯定会生气的啦。凌存也真是的……”
“没什么,我已经习惯了。”温演顿了顿,“我爸爸的朋友经常会来我家,他们也是这样的。冰箱里也有啤酒,有人要喝吗?以及,差不多该继续开会了。”
*
商讨计划的过程很顺利,温演全程保持灵魂出窍的模式,心不在焉地听面前几人为某个细节争得面红耳赤。
……这种事情,其实怎么样都无所谓吧。
他没什么兴趣。
温演低头,看了一眼手表。
快到和梅可萱约定的时间点了。
要怎么打断这些人会比较好?是不是该定个五分钟之后的闹钟,直接——
“时间差不多了。”一直用笔圈圈画画的凌存忽然抬头,漫不经心地开口道,“这家伙差不多该去和女朋友约会了吧?”
温演的目光于是落在了凌存纤长的眼睫毛上。
……怎么感觉他有点不高兴?
“诶——”王率低头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惊呼道,“真的!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
他迅速起身,开始收拾东西。
周濛愣住了:“那个,我们还有个细节没讨论完……”
“明天再说吧。”凌存起身,随手把平板往包里一塞,头朝门口偏了偏,“走了。”
……是在生气吧?忽然变得这么平静。
为什么?
温演看着凌存的背影,忽然意识到。
“拜拜!”王率和李岩拖着周濛先出了门。
温演跟在凌存身后一路走到门口,刚想开口问要不要送他出去,对方却忽然转过身。温演一时间刹车不及,撞了凌存满怀。
淡淡的、好闻的沐浴露的气味。温热的气息,仿佛裹着火的、滚烫的胸膛。
凌存很怕热。倏忽间,温演的脑袋里闪过了这件事。
“……抱歉!”温演捂着因和对方撞在一起而发酸的鼻子,狼狈地往后退了好几步。
“你这家伙——”凌存也捂住鼻子,眼角挂着一点儿生理性的泪水,隐隐泛着红,“能不能看看路?!”
温演的头越来越低,声音也越来越小:“对不起,我只是想送送你……”
“……”对面忽然偃旗息鼓,异常沉默。
温演意识到不对抬起头,正好和凌存杀气毕露的琥珀色眼睛对上了。
是的、杀气毕露。
凌存放下了手,鼻子上红了一片。他大步朝着温演走来,猛地抬起了手。
“小存、等——”
然而,想象中饱含愤怒的拳头并没有落在他身上,取而代之的是——
“哗啦啦……”垃圾袋被搓揉的声响。
诶?
温演睁开了眼睛。
“垃圾,我拿走了。”凌存晃了晃手里装满了零食残骸的垃圾袋,“拜拜。”
然后毫不留情地走掉了。
温演站在原地,耳朵因为头部的充血而开始短暂地发热。
“啊……”
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凌存从小时候开始,就频繁表现出Alpha过于好斗善战的一面。
良性的表现是他无往不胜的群架,劣性的表现则是他会控制不住地、下意识地以暴力征服周边的人。
……并不会到让人受伤的程度,凌存是受过正常价值观教育的孩子,做事留有分寸。
但真的还挺疼的。
温演作为凌存曾经最好的朋友之一,对此深有体会。他并不记恨对方,因为这是被基因操控的不可控行为,并非凌存的本心。
他刚刚……明明在生气,却忍住没有动手啊。
而且为什么拿走垃圾袋之后忽然就泄气了?
——凌存在一些微妙的地方,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温演确切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并因此产生了困惑。
*
“人都是会改变的啊,这很正常。”梅可萱挖了一口提拉米苏,“又不是机器,或者什么石头青铜器之类的摆件……会改变才是常态哦。反而像你这样一成不变的人,才是少数啊。”
人来人往的咖啡厅里嘈杂,但并不惹人心烦。这种混沌的感觉让人萌生温暖的睡意。
“而且,就你的描述来看,他也不是完全不在乎你的想法吧。”
大小姐笑得眯起眼睛,看起来像是一只诡计得逞的狐狸。
“……怎么说呢,我觉得,搞不好那位宝石同学还挺在意你的呢。”
温演蹙起了眉:“‘宝石同学’?那是什么称呼……”
“代号而已!别在意~因为你不愿意告诉我那个被你心心念念惦记了好久的人是谁嘛,这样叫他比较好称呼啊。”
梅可萱摆了摆手,“你之前和我说,你们小的时候玩得很好,但是性别分化之后自然而然分道扬镳了,对吗?”
“是。”
“实际情况其实不止如此吧?肯定还有别的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发生了,但你没告诉我,对不对?”
梅可萱看着坐在对面沉默的高大少年,幽幽地叹了口气。
“……我就知道。”
Alpha是现代人类社会的宠儿——这是个毋庸置疑的事实。
但在真实的世界里,Alpha的身份仅仅能够为拥有此性别者提供一个「被优先选择的机会」,而非「绝对的、无条件的簇拥」。
实际上,占据全人类人口90%的Beta,才是社会的中流砥柱。
举世闻名的优秀者中,Beta的身影并不匮乏。只是不论数量还是精英率都少于Alpha而已。
……也就是说,即便那位宝石同学再怎么跋扈、自我中心主义和唯血统论,都不至于仅仅因为分化的结果,就彻彻底底地和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闹掰。
他们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甚至到了不得不选择斩断这段关系的程度。
……可这种超级隐私的细节,她要怎么猜啊?
她对温演都仅仅是一知半解,更别说那位连真名都不知道的宝石同学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你们之间的问题,只能由你们自己解决哦。”
暖色的灯光下,梅可萱漂亮的眼睛闪闪发亮,像是被好好保存在保险柜里的珍稀宝石。
“说实话,我有时候真的觉得,你偶尔发呆的样子很可怕……像个让人看不透想法的外星人?很冷淡、仿佛永远都置身事外,在镜头的另一边看我似的。”
温演轻声说:“这样的话,他也说过。”
“看来,我和宝石同学的电波还挺合的哦?”梅可萱伸了伸手,示意服务员再加一份火焰冰淇淋,“那就稍微有点把握了。”
“如果因为对方的改变而感到焦虑的话,不妨试试看换个视角?”
梅可萱拿下自己头上夹着的发卡,摆在她和温演中间的空盘子里。
“原来的你,只是看着宝石就满足了,所思所想也仅是在场外记录下美诞生的那一刻就已足够。既然那样的心情已不复存在,不如转换思路,选择入场,如何?”
梅可萱的眼睛里似乎蕴含着某种魔力,如炽日般彻底照射出温演内心深处真实的想法。
“——成为打磨宝石的那个人吧。”
那些隐秘的、从未示人的、掩藏在黑暗角落里的……只是压抑而非凭空消失的欲望。
“在场外进行的保护未必次次有效。而由你亲手打磨的宝石,总会称心如意,不是么?”
于此刻,就这样赤裸裸地——
显露在苍白的餐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