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长风呼啸。
昏暗寝室内, 皇帝长剑伫立,冷冰冰地看着苏长音,空气凝固几乎静止不动, 一派肃杀且凝重。
最初的震惊过后,苏长音渐渐冷静下来,视线终于从那把尖利的寒锋上移开,落在皇帝那张布满丘壑的老脸上, “陛下年老体衰, 仅凭一把长剑, 就觉得能把微臣斩于当下?”
“如何不能?”他见苏长音面无半点恐惧之色,不禁挑了挑眉, 有些意外, “苏小太医难道以为行舟会来救你么?只可惜他那边有许内监, 怕是赶不过来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朕也是为了行舟能好, 苏小太医一定会体谅我这个伯伯的苦心罢。”
“陛下当真觉得这样是为他好?!”苏长音仿佛听到什么笑话,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陛下自觉用心良苦, 但是否曾问过……是他想要的么?”
皇帝脸色终于变了。
不是因为青年的话, 而是……
“你那是什么眼神?!”
他手臂上挥,剑锋直指青年, 危险地眯起眼睛。
苏长音眼神怜悯,越过锋锐长剑,直视面前的老人,“陛下, 害他到这般地步从来不是微臣……而是您。”
苏长音抬起隽秀的手掌, 轻缓下压剑锋, “老王爷因故而亡,陛下收留王爷却疏忽于教养,将他教成那般纯烈的性子后,一厢情愿地将他置于风尖浪口,一厢情愿地将皇位交予他,如今又一厢情愿地欲将他的情爱视作软肋杀灭……自始至终,陛下可曾问过他的感受?”
皇帝不为所动,剑柄却不自觉握紧,“生在皇家,注定有诸多遗憾,朕予他皇位,便是最好的补偿。”
“陛下也说了,御极之位高处不胜寒,若是当真这么好,陛下何至于到如今手足亡故、亲缘淡薄的下场?若是皇位当真比情爱重要,他又何必舍弃皇位去寻情爱呢?”他轻叹一口气,“王爷那样朗月清风的一个人,抛于云泥之物从来不会再屈尊看一眼,陛下又如何会认为,日后王爷会对皇位刮目相看?这些道理,陛下不是不懂。”
“所以呢?”
“恕微臣直言。”苏长音毫不留情地一针见血,“陛下不是在为他好,不过是在利用他,为陛下驾崩、为天下善后。”
“胡说八道!!!”
怒骂声犹如惊雷坠地,皇帝勃然大怒!
犹如一头突然被踩到痛脚的野兽,他垂垂老矣的身躯骤然弓起,胸膛剧烈起伏着,喉咙口犹如破风箱似的呼哧呼哧喘着气。
“……我怎么舍得、我怎么舍得?!”他语气发颤,威严的神情一点一点破碎狰狞,目眦欲裂瞪着苏长音,凶恶得仿佛要将人一口吃下似的,“叶瑢那贱种当诛,琚儿德不配位,琉儿资质平庸,这江山天下需要一个交代,唯有行舟最为合适…………但不只是这样!他、他是我亲眼看大的孩子……”
他气得连“朕”的自称都忘了。
因为太过激动,握着剑的手臂开始轻颤。
呲啦————
利刃划破皮肉的细微声响。
温热猩红溅落在冰冷地面上。
苏长音浑不在意手上的刺痛感,他看着皇帝,眼神就像在看一个顽固不化且孤苦无依的老人,面上恻隐之色愈重:
“陛下您看,连您也说服不了自己。”
皇帝浑身一僵。
他猛地抽回剑,脸色铁青变幻莫测,最后古怪地笑起来,“好一个伶牙俐齿、巧舌如簧。探子报苏小太医温和良善,如今竟是看走眼了。”
苏长音长身而立,垂在身侧的手血流如注,他却好似察觉不到痛一般,面色平静无波。
“生死之前不为所动,就连朕也敢口舌争锋。”皇帝的眼神越发狠辣,“如此心性胆色,朕更不能留!”
“微臣的性命生来由己,不是陛下说留就留的。”
“怎么,难道你还想弑君后再逃出去?”皇帝仿佛听到什么笑话,“苏小太医,如今这把剑可在朕手上。”
苏长音没有回答。
他也很奇怪,分明长剑在前,可他的内心竟然没有半点恐惧。他像是一直以来都迷失在浓雾四散的深渊里,突然之间日光自山巅破出,温柔驱散依附躯壳的浓重阴郁,他犹如破茧而出的蝶,贯注无尽勇气振翅飞向心中所往。
这一刻,生死早已不在眼中。
他仿佛如获新生。
“只有彷徨心虚的人才会心生恐惧。”苏长音长舒一口气,忽然弯唇一笑,“多谢陛下,为微臣解了长久以来的困惑。”
青年眉眼温柔如波,仿佛浸透清山远水。
分明是隆冬时节,他却笑出了无边春色。
皇帝不由一怔,他当然不会以为这个笑容是对他的,青年剔透的眼眸聚焦虚空中,分明忆起其他的什么人,才笑得如此温柔。
“陛下年老体衰,即便是不弑君,挟持陛下出逃也不算难事,可是微臣却不想这么做,这样不过是徒惹他伤心罢了。”苏长音仿佛喟叹一般,“我与陛下不同,无论何时何地,在什么情况下,都不想令他难过分毫。”
他怎么舍得呢?
看似冰冷的叶庄,却是那样干净纯烈,捧着一颗干净无暇的心来与他亲近,他怎么舍得伤害半分。
皇帝浑身一僵。
“陛下想杀臣,臣无话可说,可是连一个外人尚且能如此重视他,自幼抚养他长大的陛下,难道要如此一意孤行么?”苏长音飒然一笑,“微臣还有更重要的事,这出闹剧,恕微臣不奉陪了,告辞!”
说罢,转身欲要离去。
“站住!”
皇帝沉声喝道。
“你现在走了,就不怕朕将你全家问斩?!”
青年踏出门的脚顿住,回头满不在乎:
“那又如何?生而为人,岂能苟且?陛下要问斩,我们携家逃跑便是,左右陛下不过再几年光阴,届时新帝一登基,大赦天下,谁又记得曾经这桩旧事?”
“……你!”皇帝气急。
“对了!”像是想到什么似的,他好心道,“陛下自称亲缘淡薄,但是可曾想过,这深宫之中尚有一稚儿,自幼母妃亡故、父如俱丧,也在垂怜一份可望不可及的亲情。”
话落,不再看身后的皇帝是什么神情,挥袍振袖大步离去。
*
皇帝瞪着眼睛,看青年的身影化作风雪中的一抹尾色,握着剑柄的手掌紧了紧,终究没有做出任何动作。
他伫立原地半晌,冷不丁问道:“行舟走了?”
屏风后传来地面摩擦声,洞开的暗门内转出来一个人,躬身回禀:“回陛下,苏小公子走后,王爷就急急追去了。”
如果苏长音还在这里,恐怕会吃惊地发现,这人正是带着叶庄去‘刑讯’贼人的许内监。
“哼!”皇帝沉默片刻,突然轻哼一声,嘀咕道,“这个臭小子,谈情说爱磨磨唧唧,累得我这个伯伯来为他扮黑脸。”
要不是看这两人过家家似的绕来绕去,急得他抓耳挠腮,才不会费心设这个局呢!
是的。
皇帝根本就没想要杀苏长音。
今天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另有目的罢了。
“啧!丢了皇位这样的大事,就不晓得拿去邀功,这么纯情,不像是我们叶家的崽子!”
许内监连忙赔笑道:“陛下苦心,王爷一定心领了。”
皇帝翻了个白眼,“朕不小心划伤人的时候,他在暗门里头看着,怕是在里头急红眼了罢!”
何止是急得眼睛红了,简直恨不得立刻冲出来劈手就把心上人抢走。
许内监陪着笑脸,暗地里却揉了揉手臂,心道:还好咱家身强体健,死死抓住王爷不放,才没有破坏陛下的大计!
皇帝长吁一口气,长剑“咣”一声落在地上,疲惫地摆了摆手,“罢了!年轻人的事,朕不管了,也管不动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许内监搀扶着他坐下,柔声宽慰道,“陛下且放宽心。”
皇帝撑着龙椅上的扶手,幽幽叹了口气,“你在朕身边呆得最久,你说,朕是不是如同那孩子所说的……在利用行舟?”
语气里竟莫名带着苍凉之意。
许内监浑身一抖,惊疑不定地侧过头去,“陛下?”
皇帝单手撑着额头,透过指缝间望向深宫殿宇,充满老态的眼睛直直出神,犹如自言自语,“那个孩子……我没想伤他的,偏生叫他说的那些话直刺进心里。这些年来朕自问样样给行舟最好的,可这其中未必没有朕的几分私心……你说朕是不是真的对行舟做错了?”
今天划伤苏长音纯属意外。
他的本意只是想吓唬吓唬他,不想反倒被苏长音的质问逼得措手不及,心绪震荡失态之下,长剑就这么见了血。
“陛下多虑了。”许内监柔声安慰,“无论如何,陛下这份疼爱是真真切切的,否则怎会有今日这一著。”
“算了,我也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身前不理身后事。那孩子我瞧着倒不错,生死之间还能对行舟那般回护,行舟日后总算能有个人托付。”皇帝似想起什么,一拍额头,扭头问道,“对了,那孩子走之前,说深宫中有哪个稚儿?”
许内监略一思量,“……苏小太医说的,应当是九皇子。”
皇帝微微一怔:“……九皇子?”
“是,九皇子赐名琅,原是李侍郎之女所生,后来母妃死后,因曹贵妃之故僻居后宫中,极少出现在御前,陛下这些年忙于政务,记不起他也是当然。”
许内监斟酌着道,“那孩子陛下也是见过的,中秋之宴上,王爷请命收他为弟子,陛下也考过功课……”
“原来是他……”
皇帝若有所思。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