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令远城南线和东线的道路出现几处滑坡,部队正在加紧抢修。计划去东、南两个方向游玩的旅客不得不改变行程,有的临时决定去西线和北线,有的打算在“有海”休整一天,明天看情况再做决定。
所以院子难得在下午就热闹起来。
单桥拿着工具箱站在楼梯上修理被风刮坏的窗户,小猪靠着一张嘴,竟然忽悠了好几位男生和他一起整理受了蹂躏的花园和菜园。一群人忙活了几小时,不仅将院子恢复了原貌,还把外面的小巷也打理干净了。
这帮大城市来的年轻旅客对干农活儿都挺有兴趣,压根不觉得自己是在贡献劳动力。其中有几个甚至想爬上楼梯,和单桥一起修窗户。
这事儿单桥没让人搭手,一个人利利索索就干得差不多了。
“有海”在远城地势较高的一个角,半夜下雨时水积得虽深,现在太阳一出,水就退了。而叶小船住的地方地势很低,单桥倚在楼顶的栏杆边抽了会儿烟,打算再去铁皮屋看看。
夜里没什么光,单桥只觉得铁皮屋破,现下日头正盛,将铁皮屋的每一处简陋破败都照了出来。
难以想象,叶小船居然在这种地方一住经年。
一个肚大膀圆的男人正指挥工人将坏掉的屋顶掀下来,看上去应该是房东。
现场没什么作业工具,全靠工人手工操作,锤子榔头敲得震天响,空气里全是汗水与锈腥味。
单桥看了会儿,就明白叶小船这是让人给坑了。
房东根本不是正经房东,就隔壁一条巷子里五金店的老板,随便在这儿占块地,随便搞个违建,仗着太偏僻城管都懒得进来,将房子租给叶小船这样急于找到便宜房子的人。
叶小船也许不知道,他自个儿弄几块铁皮就能在这里盖房,还以为200块钱拿下整租是件多划得来的事。
房东瞧见单桥,喊:“你住这儿?我咋没见过你呢?”
单桥上前,“这房子租金还剩几个月?”
房东说:“哟,你是小叶哪位?”
单桥说:“他哥。”
“哎!那正好!”房东是本地人,在这方不大的地盘上混了半辈子,油头滑脑,骗起外地人来相当有底气,“你看这屋顶不是坏了吗?门窗也都裂了。昨晚一下雨,我就知道糟了,房子肯定保不住。今儿一看,果然!不过你放心,这我都修得差不多了。你弟也在我这儿住两年了,我给你算个折扣,就收一千块吧。”
单桥睨着房东,“一千?”
房东大手一挥,“这等于重盖呢!别人我收他三千不止。你帮你弟把钱交了,今晚就可以住,保证不漏风不漏雨,嫌热的话,我还可以搬个摇头扇来……”
单桥冷声嗤笑。
房东后面的话没说完。单桥这种气场的外地人他是头一回遇到,莫名就有些怵。
“你在这儿搞违建出租,房子被风雨刮坏了,你还让租户掏钱?”单桥说。
被指出是违建,房东脸立马挂不住了,开口就想爆粗,被单桥眼神一扫,立即将脏字连同唾沫一起咽下去。
“叶小船不住了。”单桥说:“租金还剩几个月?”
房东一听这是来索要租金的,气势立即起来,“签合同时就说好了,租金押金概不退还!”
单桥说:“你这违建能有什么合同?”
房东急了:“你!”
在这一片儿混的,没多少人有正经工作。坑蒙拐骗的,收保护费卖女人的,卖药ke丨药的,简直数不胜数。就单桥和房东说话这会儿工夫,周围已经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
单桥不想为了一间破屋的租金动手,没那个必要。
他拿出手机,“不愿意退也行,让城建来看看,你这房子该不该拆。”
半小时后,房东心不甘情不愿将一个信封交给单桥,里面装着一千块——是叶小船预交的四个月租金,和两百元押金。
叶小船个人物品少得可怜,单桥进屋整理了一会儿,就全部塞进两个带来的提包里。
将东西都扔进车里时,单桥有些心烦地怔了片刻。
四年前是他对叶小船说,我们没必要牵扯在一起。
因为这句话,叶小船不久就搬了出去。
现在一场暴雨,他才知道叶小船住在这种地方。
未跟叶小船打招呼,就给叶小船退了房。没了房,这孩子出院后暂时只能跟在自己身边。
亲手推远的人,现在又亲手拽了回来。
单桥虚目看着渐红的斜阳,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早上在医院,叶小船说到钱时很亢奋,那意思是钱的问题完全不用操心,他叶小船有的是钱,过阵子再买一辆车都行。
但他一听就明白,叶小船现在特别差钱。
在远城,只要有自己的车,当包车司机其实很赚,尤其是这两年,西部游渐渐火起来,游人越来越多,像叶小船这样没命地干,住在这么便宜简陋的地方,肯定能攒下一笔不低的存款。
他很少关心叶小船,但叶小船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清楚。
叶小船绝不会大手大脚花钱。
可叶小船那大费力气掩饰的窘迫却是真实的——叶小船真的缺钱。
这事很容易琢磨,单桥修窗户时就想明白了,一定是叶高飞出了事,叶小船把辛苦攒下来的钱全给叶家寄去了。
单桥想起叶小船十三岁时被打得半死的样子,当时叶家那么多人,只有哭天抢地的叶高飞在意叶小船死活。
单桥叹了口气,将信封扔在副驾上,开车时给大石镇的熟人打了个电话,拜托对方打听叶家的事。
那边很快来了消息,说叶家那病怏怏的小儿子前阵子突然发病,镇医院救不了,一家人都去市里了,也不知道救没救活,反正再也没回来。
单桥略皱起眉,挂断电话时正好经过市人民医院。
阿贵闲不住,叶小船让他别来,他还是准点跑来给叶小船送饭。
中午那会儿,叶小船情绪激动,现在想了一下午,已经平静下去。
现在最重要的事是想办法挣钱,找周昊借车开其实不现实,那车不是周昊一个人的,周昊女朋友有时也要开。叶小船最烦麻烦别人,思来想去,决定出院之后像以前一样租车开,等秋天过了,游客没了,再去工地上干干老本行。
这样来钱很慢,租车等于得被车主压榨一道,而冬天招工的工地本来就少。
可他没别的办法,总不能向单桥伸手要钱。
单桥又不欠他。
他不想让单桥看不起,更不想听单桥再说出“我是我,你是我,没必要牵扯在一起”这种话。
这四年来,他每次想到这句话,想到单桥说这句话时的眼神,心窝子就跟被狠狠踩踏一般痛。
阿贵好像困了,坐在床尾打瞌睡。
叶小船自己去水池将碗洗干净,转身往病房里走,却忽然看到单桥。
叶小船愣了。
单桥好像总是这样,在他特别想念的时候消失,在他哄好自己,或者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
“哥。”叶小船走了过去。
单桥将信封往前一递。
“这是什么?”叶小船打开一看,连忙把信封往单桥怀里塞,“你给我钱做什么?”
单桥不接,“本来就是你的钱。”
叶小船实在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在单桥那儿存了一信封钱。
“租金和押金房东退了。”单桥说:“收好。”
叶小船反应过来了,“哥,你帮我把房退了?”
“嗯。”
“那……那我出院后住哪儿?”
“百叶小区,旅舍,你自己挑。”
百叶小区就是单桥那套一室一厅所在的老居民区,叶小船在那儿洗过澡,做过饭,打扫过清洁,躺过沙发,也睡过卧室的大床。
那里有他和单桥一同生活的记忆。
这与在旅舍一起吃饭睡觉不一样。旅舍有外人,而百叶的一室一厅,只有他和他哥。
但现在并不是缅怀过往的时候,叶小船一度认为自己听错了。
“你让我和你一起住?”
阿贵瞌睡醒了,从病房里伸了个脑袋出来。
单桥目光在叶小船脸上停驻片刻,转身道:“跟我来。”
住院部的露台不是谁都能去,只有家属在场时,病者伤者可以上去走走。
远城没有高楼大厦,露台已经算挺高的地方,一眼望出去,视野相当广阔。
单桥问:“你的积蓄,全都打给叶家了?”
这事叶小船没跟任何人提起过,突然被问到,只觉得惊讶,“哥,你怎么知道?”
单桥没解释,“上午你输液那会儿,医生找过我。说你这次身上的伤没大碍,但如果近期内再发生昨天那种情况,头部可能会留下后遗症。”
叶小船低下头,下意识想辩驳,想证明自己很健康,完全不用担心,可心里又有一股力,默不作声地拉了他一下。
他太渴望单桥的关心了。
单桥始终没看叶小船,“出院之后,别急于找工作,休养一段时间。”
叶小船紧紧拽着病号服的裤子,觉得好像做梦一样,“我可以在你身边休息?”
单桥这才回过头来,眼眸在黑夜下更加沉肃,全是叶小船看不懂的情绪。
又或者,那里面其实根本没有情绪。
单桥的语气里仿佛带着沉沉的叹息:“你跟着我,我不可能不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