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泄哭过, 尹倦之坐在床上小口喝粥,有一下没一下地啜。
中午的太阳照亮了大半个病房,他的身体全部在阳光里, 头发丝几近透明。
楚珏收拾方才掉在地板上的饭菜, 动静窸窸窣窣。时不时抬头盯一会儿尹倦之, 看他喝粥像喝药似的, 面上满是心疼, 但他知道现在这样已经很好。
“倦之,还要不要吃点其他东西。”收拾完地上的残渣, 楚珏洗了手过来,用夏日里沾了水显得温凉的手指节,碰了碰尹倦之被太阳晒烫的脸颊。
很舒服, 尹倦之下意识地往楚珏那边靠了靠, 下一秒又连忙撤开, 垂着眸羽不说话。
楚珏弯腰, 明知尹倦之看不见却仍然抬起他的下颌, 仿佛他们在光明中对视, 语气放得更加轻:“怎么不理我啊, 倦之?”
尹倦之:“......”
他匆匆咽掉嘴里的粥,用手扒拉掉楚珏的爪子,让他别贱。
顿了两秒又重新摸索楚珏的手,把没喝完的半杯粥胡乱塞进他手心,囫囵躺下, 捞过被子蒙头,留给楚珏一个背影鼓包, 瓮声道:“我困了,要睡觉。你别出声打扰我。”
楚珏突然笑了一下, 隔着一尘不染的医院被子,几乎是趴在尹倦之耳边,甜言蜜语地半哄半忽悠:“老公,在我面前怎么哭都没关系,不要不好意思。”
尹倦之:“......”
“我也哭了,”楚珏再接再厉道,“而且没有害羞。”
被子底下的空气随着过分的羞耻而逐渐稀薄,尹倦之紧紧拽着被角,缩成更小的一团,装听不懂楚珏的话,动也不动佯作不耐烦道:“真睡了,别出声!”
楚珏听话:“好。”
唇角的笑却没消失。
尹倦之了解楚珏,知道他偷着乐呢,烦躁地把被子扯得更紧了些,脸热得能煮熟两个鸡蛋。
刚才怎么没把持住,怎么能哭成那个狗德行,一世英名。
他就是......太难过了。
想主动说一说。
27年的重压几乎要将他抹杀进埋尸的尘土里,再不露个头呼吸,尹倦之就真的要撑不住了。
算了......和自己的爱人说又不丢人。真的还要隔一层的话,早晚必离婚。
可楚珏这狗崽子明显就不是个会和他离婚的,随便提一句而已,激动得又要把他关起来。以后要是真没法见人......尹倦之仔细权衡利弊,那必然是不行的,他生性不羁爱自由。
腰侧突然有一只手搭上来轻拍,尹倦之思绪中断,感受到楚珏在哄他睡觉,周身放松,闭着的眼睛不再眨动睫毛。
过了许久绵长均匀的呼吸漂浮在病房,楚珏才很轻地动手把尹倦之脑袋上的被子扒下来,不让他继续捂着。
这张睡颜精致如画,世间仅有一个,楚珏入神地盯着,指尖悬在尹倦之的双眉上,缓缓滑到眼睛、鼻尖、嘴巴还有下颌。
苦难为何会笼罩他,因为他美丽又善良吗?
每个见过尹倦之的人,都说他性格随和。再放开了说便是不着调,永远满嘴跑火车。
他用开玩笑的语气对楚珏说过,小腹的伤是尹雪融捅的,但这个答案太令人震惊,也很难让人相信。
所以他改口说是儿时太不懂事不听话,自己不小心捅的。
......他还要怎么懂事,怎么听话呢?
曾戏言笑说的每句假话,竟然都是真相。
楚珏怪自己不深究,斥自己为何不查,竟让尹倦之这般痛。
他安静地坐在病床边,珍重地牵住尹倦之的手。左手腕一圈白色纱布,他不敢触碰,只敢让拇指悬着很轻很轻地划过那里的伤,呼吸轻颤。
所有人,一个都跑不掉。
许利命很大,被法拉利撞飞都没撞出能让他去死的致命伤。
现在躺在市中心医院的普通病房里。
不过法拉利速度太快,从他大腿上轧过去,两条腿是不能用了,观察两天确定要高度截肢。
得知这个消息的肖珊两眼一黑差点昏过去,被同样陪在医院的许紫莱赶忙扶住:“妈!”
楚清“啪”地合上许利身体的各项数据报告,公事公办地开口:“你们尽快商量,时间拖得越久对他的恢复情况越不利。”
“不......不,他才四十多,没了腿后面几十年怎么过,那不成废人了吗!”肖珊泪眼婆娑,猛地抓住楚清的胳膊,明显认识他说,“你是顾总身边的朋友,我在尹倦......我在小倦的婚礼上见过你,许利是小倦的亲爸爸,我们这种关系,你一定还有其他办法保住许利的双......”
“许太太请你冷静点,医院里面不要大吵大闹,”楚清忍着不适没拂开肖珊的触碰,保持医生的职业素养,“给他动手术的不会是我,医院里太忙了,我只是暂时帮忙传个话。”
他是这所医院的副院长,按理说平常用他亲自动手的手术已经很少,但楚清闲不住,跟所有主任一样该忙忙,所以差不多每天都有手术。
但现在碰到许利,他可忙可不忙,纯粹的“副院长”不会主刀,传个话就不错了。
楚清将手上另一份报告递给肖珊:“这是医院给的方案,你们觉得可以马上手术,就在上面签个字。”
肖珊摇头不签,满面泪痕。
一旁的许紫莱看不下去,没有腿就不能活了?腿重要还是命重要啊。他一把夺过那份需要家属签署确认的方案书,唰唰唰写了自己名字。
“楚主任,麻烦你了。”
楚清:“嗯。”
他合上方案确认书,走前对肖珊说:“许太太,许总虽然活该,但医院会竭尽全力地救助每一个人,你放心。”
怎么会有医生这么说话,肖珊瞪大眼睛盯着楚清,一时竟忘了质问。
许紫莱皱眉:“楚主任,你这话说的是什么意思?”
楚清不想和什么都不知道或许又知道一些,但同时又受了父母恩惠长这么大的孩子交流,仍看着肖珊:“告诉您一声,我是楚珏的另一个父亲,是顾烈的合法伴侣,小倦和小珏一样喊我爸爸。因为你们,他割腕未遂,被逼到呕血——你知道一个好好的人吐血代表什么吗?他几乎遭受了非人能够承受的精神与心理的双重重创,离死只差半步之遥,醒来也是失明状态,现在还在医院里疗养。”
“什么?!你再说一遍我哥怎么了?!”许紫莱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东西,嗓音都喊劈了。
肖珊面色惨白,似是突然明白了楚清说的活该为何意,甚至也想跟着说一声:“......报应。”
楚清说:“后面许利再有什么事,不要来找我,找他的负责主治医生。”
说完他转身离开,却迎面撞上已经在身后不知站了多久的尹雪融,微微一怔。
楚清已经从楚珏那里了解到了尹倦之的家庭,对尹雪融的感官很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明白。
只“死而复生”这点,就足够震惊所有人。
身为一个怀胎十月生育了楚珏的“母亲”,他知道荣雪的八年是对尹倦之的好,但他更知道亲生母亲的十年虐待是什么。
她几乎剥夺了尹倦之在这个世界上感受快乐的能力,只赠与了他痛苦,磨难,无穷无尽地自我厌恶,永无止境地自我怀疑。
以及......一个好好的孩子竟对死亡产生的向往。
“您刚才......”尹雪融嘴唇哆嗦道,“您刚才说的,他的眼睛看不见了,是真......”
她只知道尹倦之住院,但没听说他呕血、失明。这一刻悔恨如冰冷的深海一样把她淹没,她喘不上气来。
“嗯,真的。”楚清叹了口气,没多说,尽量温和道,“以后少跟他见面吧。我家两个孩子都不容易,不能再受刺激了。他们好好的比什么都好。”
走廊里这方天地很快只剩下尹雪融和肖珊还有许紫莱,身旁偶有病患经过,却没有谁能融入进去。尹雪融泪流满面,彻底得到再也无法做回荣雪的答案,抬眸盯着肖珊,后者被她看得倒退两步,好像很害怕似的。
这一瞬间,连许紫莱这样的大男人都对她产生了惧意。
死了十几年以后,竟然还能回来,这种令人脊背发冷的场面出现在现实,肖珊都不敢上前确认尹雪融到底是不是鬼。
她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吗?
突然,尹雪融脚下动了,她猛地冲上去狠狠抓住肖珊的头发把她扯进许利的普通病房。等了几天,如今终于可以下手为快。
“啊啊啊啊啊啊——”肖珊不是因为头皮痛,而是觉得被恶鬼抓住了吓得厉声尖叫。
事发突然,许紫莱没第一时间反应,等他冲上去喊妈时,病房门已经反锁了。
除了双腿,许利的什么都没被撞坏,他清醒地看见尹雪融把肖珊抓进来,扬手不由分说地甩了她十八个耳刮子。
肖珊被扇得头晕目眩,鼻血横流,倒在地上捂着头发像个老鼠似的吱哇乱哭。
许利大惊:“尹雪融——”
“啪!”重重的一耳光从肖珊脸上转移到他脸上,许利耳边嗡的一声,懵了。
但尹雪融紧接着给了他第二巴掌,第三巴掌第四巴掌......三十八巴掌打下去,许利鼻管里同样流着两条像蚯蚓似的血,两边脸肿得像猪头。
这时,病房门被护士从外面打开,许紫莱猛地冲进来。一边是肖珊一边是许利,他竟不知道先跑向谁。
护士大惊失色:“女士......”
“他们打我,”尹雪融先发制人,双手朝上让她们看,“我的手都被他们打肿了。”
手心通红肿胀,力的作用是相互的,这看起来也确实算......护士一下子噎得没了声。
虽然许利脑子没撞出什么毛病,但他毕竟是车祸病患,被三十几巴掌招呼下来,直接被扇出了脑震荡。
市中心医院兵荒马乱,胡邵明这边的医院倒是岁月安好。
接连又修养几天,尹倦之吃饭不那么辛苦,不会再动不动就吐。但因为每天在喝药输液,基本营养能得到传输,尹倦之对吃饭这件事也是能省则省。
他想开心点,但目前的身体机能总是抑制多巴胺的产生,快乐不起来。
不过同刚醒来的那两天比,现在还是好了很多。
“倦之,晚上你有没有想吃的东西,我让人送过来。”楚珏帮尹倦之洗完澡,拿大毛巾给他擦拭身体。
尹倦之站着不动,该擦后背了再慢慢转身,配合无间:“我不想吃。”
“多少吃一点,”楚珏帮他穿病号服,前天换了合适的,尺码刚好不大不小,他帮尹倦之把纽扣从底下扣到上面,“吃完饭我让你喝果茶,还让你吃糖。”
尹倦之:“......”
什么时候喝个奶茶吃颗糖都需要用吃饭来做交换了。
尹倦之不服:“我就只想喝奶茶再吃糖。”
“不可以,”楚珏说,“垃圾食品不能当饭吃。”
尹倦之的手被楚珏牵着往外面走,叹气妥协道:“好吧。”
现在的饭能稍微有一点荤腥了,很香,但尹倦之就是找不到正常时候的口腹之欲,好像吃饭已经变成累赘。
楚珏用勺子喂他吃饭,更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尹倦之不张嘴,看着像个闹脾气的小孩,其实他是在做心里建设,努力忽略胃部的不适蠕动。
“是不是又难受了?”楚珏放下勺子,帮尹倦之揉了揉胃。
这么一揉,多日来的郁结便会好些,但尹倦之不想让楚珏担心,会嘴硬:“没有难受。”
“嗯,是我难受。”楚珏继续给他揉了会儿身为情绪器官的胃部,低着声说道,“那我们就喝点粥吧。”
“喝粥又不挡饿,”尹倦之没事找事地说,“你哄哄我,说不定我就想吃饭了。”
楚珏喉头突然有些发紧的干疼,咽口水都像能要半条命,他继续起拿勺子,开口音色未变地哄道:“好倦之,吃了饭才有力气去外面玩,到时候我们去蹦极攀岩,潜水跳伞冲浪。等再去海上的时候,说不定能遇到脾气很好的大白鲸呢。你之前不就遇到过一次吗,这些都需要你好好吃饭才能出去做......”
失明的第九天,尹倦之像个之前从未失过明的患者,表面不在意,实则很多小动作和无法好好吃饭都证明了他非常焦虑,不知道该怎么办。
但楚珏的诱哄突然将尹倦之带到了过去。
十九岁的时候,尹倦之考上大学,但九月一号报道之前,他因为突遇光明不在的情况不得不选择休学。不知道何时能好,所以他选择先休一年。
这么多年,无论遭遇什么事情,尹倦之都能苦中作乐想,再怎么糟,能比现在糟糕?
可事实证明,他经历的事情一件比一件......第一次看不见,尹倦之觉得天都塌了,也是像现在吃不了饭。
那时他身边没人,只能自己哄自己,摸着总是让他吃多少吐多少的脆弱的胃,边没出息的掉眼泪边说道:“倦之......泊生,多少吃一点饭吧,别再吐了,不然哪里还有命活呀。而且这么多粮食,怎么能一直浪费呢......”
他会宽慰地跟自己说:“乖乖吃点饭。”也会毫不吝啬地对自己进行夸奖:“你最棒啦。”
然后他就会抖着手腕一口一口地喂自己吃东西。
还算争气的身体努力地垂死挣扎,给他挣了条命回来。
“好倦之,”楚珏提前夸他道,“你真的很棒,吃一点。”
尹倦之现在看不见楚珏的样子更看不见自己的样子,但他感觉到自己眼睛热,有酸涩的泪意极速攀涌。
他张开嘴,像七八年前那样一口一口地吃东西。
一星期后尹倦之出院,回家休养。
走前陈越信来看他。从尹倦之出事那天,他就每天过来。
看到尹倦之的模样,陈越信心痛内疚,觉得自己实在不该在陈冕世没告诉他找到陈泊生的情况下和他相认:“孩子,我......”
“叔叔,”尹倦之每次都这么笑着说,“我很高兴找到了爷爷,尽管没看他最后一眼,但是长大后的我也已经和他相处了好几年,没有遗憾的。”
陈越信哽咽:“好,好。”
回家时,尹倦之还问陈越信之前在国外时做什么工作,听说是顾问,他对陈越信抛橄榄枝问他愿不愿意来尹氏。
陈越信当然满口答应。
将军最近没怎么见过两位主人,先养在楚清家。通过楚清和顾烈的反应,它似乎猜到情况不太好。
最近半月大抵是忧思成疾闷闷不乐,脸都瘦了一圈,尹倦之蹲下摸它的时候,觉得自己肯定没摸错,心疼地说道:“将军是不是瘦了好多啊。”
往常见到尹倦之总是猛扑过来的将军,今天虽仍欢悦,但相比之下安静了太多。
它仰脸看着尹倦之的眼,不知道看明白没有,只知道尹倦之的双眼不亮了也不看它了,狗眼耷拉下来布满忧虑,嗓子里低呜地哼叫。
“诶呀,我没事,”尹倦之抓住杜宾竖着的两只耳朵,挠了挠它耳根,“很快就好。”
楚珏没将库里南直接开进别墅的车库,因为倦之说好久没回来,想围着家的附近走走。
他没让楚珏扶,手里拿着白色盲杖,脑子里熟练地回忆着附近的各个道路。将军几乎贴着他大腿走,像个导盲犬似的。
时间好像回到了多年前,他摸索着出门,围着别墅旁边的小路散步。
那时只有尹倦之一个人,身边跟着的是上校。
一条狗一个自己,便是他生活的全部。
但现在他身边多了楚珏。
不知是喜悦还是惆怅,尹倦之不想落眼泪,但这种身体阶段的泪腺功能不受控制,像莫名其妙的哭这种事多得数不清。
迎面扑来下午和煦的风,将尹倦之脸上夺眶而出的滚烫的眼泪吹得温凉。
“你为什么哭?”楚珏突然停下步子,沙哑着嗓音抹掉尹倦之脸上的珍珠。
尹倦之站好没动,任楚珏给他擦眼泪,不加隐瞒地说:“因为我成了瞎子。”
说完他直接伸手摸楚珏,同样从他脸上感受到湿润,哽咽地嘲笑:“你呢?又为什么哭?”
楚珏也不再隐藏,让那抹颤音泄露:“因为我爸打我。”
尹倦之:“。”
他们刚从医院回来,顾烈或者楚清,谁会打他?
周围诡异地静默半晌,尹倦之噗嗤笑出来:“什么乱七八糟的,你真......”
但他决定不拂人面子,继续玩下去,问:“为什么打你?”
“我考试交了白卷,”楚珏不动如山地说,“1 + 1= 2都不会做,所以他就打我。”
尹倦之笑得打颤:“你......”
但下一秒,他就不笑了。
最近瘦削许多却依旧精致的脸突然变得茫然及震惊,尹倦之的眼睛无法聚焦,感受不到任何光亮,但他仍然抬眸“看”向楚珏,慌不择路地去摸他。
19岁的时候,尹倦之第一次失明了,只能休学在家。
第一个月他每天都会叠一封遗书纸心,第二个月他依然想实行计划过的死亡方法,但他在散步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很笨很笨的小孩儿。
这个笨蛋连1+1=2都不会。
被他爸胖揍还委屈的哭,不觉得自己笨。
甚至因为不服气,叫嚣着和他爸吵架,吵完做题把2 +2 = 5写在了作业本上,又挨了一顿打。
从那以后,笨蛋小孩儿每天下午都会过来把他当老师。那时尹倦之在练习盲文,深知以后肯定还能用到,正好和小孩儿互相监督。
借着教笨蛋做题练盲文,竟然一点都不枯燥。
他们做了三个月的好朋友。
这一刻,尹倦之像是突然不认识楚珏了似的。他颤着手指摸楚珏的脸,摸楚珏的手,摸楚珏胳膊上的三条疤痕,一而再再而三地确认。
“......是你啊,”尹倦之的眼泪忽然更大颗地汹涌坠落,“原来是你啊。”
楚珏颤声:“是我。”
尹倦之抓住楚珏的手腕,狠狠地攥着,不可思议又哭又笑地说道:“原来,你那么早......就看过我最难看的样子。”
“是最好看的样子,”傍晚的风来了,吹起尹倦之的发,楚珏轻轻抚摸着,说,“是我当时最珍惜、我现在最爱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