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潮湿的南风吹过,山里正式迎来了雨季。
连绵不断的雨丝敲打在玻璃窗上,墙壁仿佛像是块吸饱了水的海绵,湿润到墙皮脱落,留下一块块黏糊糊的痕迹。就连拖把上也生出了一丛丛蘑菇。
就在这样的回南天里,云高一年一度的校庆日也如期而来。
这一天为了庆祝,学校会给学生专门放半天假,晚上还会在食堂里给大家改善伙食。
董娥的身体受不住持续的湿冷,因为骨头发生病变,她的四肢在进入雨季后就肿的非常厉害。每动一下都像被无数根针扎似的,只能靠加大止痛药的剂量勉强撑着。
校庆这天难得没课,江闻皓和覃子朝就赶紧陪她到校医室找沈大夫给董娥艾灸。
沈大夫按了按董娥的小腿,看着那半天都不会弹起来的皮肤,脸皱成苦瓜:“你是不是又多走路了?”
董娥本想扯谎说“没有”,被江闻皓无情拆穿:“她昨天晚上跑来教室看我们晚自习。”
“……”沈大夫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将烧着的艾草装进铜盒敷在董娥腿上,“遵下医嘱,行么董老师?回南天对你不友好,不想疼死的话就乖乖呆在宿舍别出门。下次我直接带着艾去你那儿就行。”
“哎,这怎么好意思,你一天天也挺忙的。”董娥边给沈大夫赔笑脸,边偷偷拧了江闻皓胳膊一把。
从校医室做完治疗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半下午了。
天黑压压的不见光,虽然才五点多,但却暗的像晚上。
雨仍在下,淅淅沥沥地浇打着刚返青没多久的树叶。校医室附近的小树林里蒙着层水雾,可见度不足数米。
董娥这会儿做完艾灸觉得身上没那么疼了,便想着跟两人一起到食堂吃饭,顺便热闹热闹,被覃子朝制止。
“你先回宿舍,我们打完饭给你送过去。”
董娥被覃子朝一本正经地叮嘱搞得摇头叹了声:“我算是知道江闻皓平时为什么总告你状了,比王主任管的还严。”她说着跟江闻皓打趣,“下次他再烦,我就替你做主。”
“我觉得他说的对。”江闻皓淡声道,“您都这么大岁数了,能不能听点话。”
董娥作势要打江闻皓,笑骂道:“臭小子,我多大岁数?!我也就刚不到四十!”
这话说完,江闻皓就沉默了。末了轻扯了下唇。
覃子朝将雨伞又往董娥那边挪了挪,避免沾雨:“慢点走老师,地上滑。”
董娥也知道自己这话又不经意戳到了两个孩子的神经,最近他们简直比自己还要敏感。
的确。四十岁,她也觉得还年轻。
昏暗的天光下隐隐走出了一个人,一身黑衣也没打伞。
他走在雨雾里,脚程很快,但时不时就会弯下腰在地上找寻着什么,也说不清是急是缓。
三人都认出了他,邹莽原。
覃子朝原本不想董娥管他,要带着她从相反的路回教职工宿舍。但董娥看着那抹瘦小的背影定了定神,最后还是朝他离开的方向缓步走去。
董娥的脚还肿着,行动有些不方便。江闻皓跟覃子朝使了个眼色,覃子朝抿了下唇撑着伞快步跟上。
邹莽原刚刚弯腰的位置有一块横着的腐木,当中腐坏最厉害的位置钻出了一簇蘑菇。
其中最大的一朵已经被邹莽原采了,只剩下那些刚刚冒头的。江闻皓微微眯了下眼,这蘑菇正是见手青。
“去,你俩跟着他。”董娥也觉察出不对劲,“这蘑菇有毒的,看着他别让他做傻事。”
覃子朝将伞递给江闻皓:“你送老师回去,我去看看。”
“你们一起,有情况也好做个照应。”董娥接过伞,“他要是拿去做标本就算了,要是干别的千万得拦住了。”
……
*
雨下的越来越急,江闻皓和覃子朝跟在邹莽原身后,既不敢离得太近怕被发现,又不能离太远防止跟丢。
就这样始终隔着一段距离,他们穿过树林,经过实验楼下那座有雕塑的荒败水池,又沿着后山的小路走了十来分钟,终于在曾经骆媛媛被关的器材室门口停了下来。
这里如今已经彻底废弃了,铁栅栏外被上了一道沉重的锁。在阴雨连绵的傍晚显得阴森森的没有一丝生气。
邹莽原左右看了眼,江闻皓和覃子朝连忙躲在不远处的树后。
接着就见邹莽原从兜里掏出一把钥匙,熟练地插进锁眼里。
“咔哒”门锁打开,他低头钻了进去。
器材室里有一股潮湿的霉味,雨水从墙壁的缝隙渗了进来,在地上留下一滩水迹。
邹莽原打开手电筒用嘴叼着,将陈旧的木架搬开,从布满灰尘的黑乎乎的角落里拎出了一个化肥编织袋。
他不慌不忙地将编织袋打开,在看到里面装的东西时,眼底露出一瞬兴奋,将手探进去摸了会儿,从里面掏出了个碗大的药碾。
接着抓了把袋子里的东西放在药碾上,一下接一下地磨了起来。
手电被他放在一旁,惨白的光因为接触不良闪烁着。
在有限的光源里,江闻皓和覃子朝看清了编织袋里的东西,不由都倒吸了口凉气。
——那里装了许多见手青。
绝不是几次就能采集的量,而是足足用了几年,起码也得是从高一的时候就开始着手准备的了。
那些见手青有的已经干了,有的发了霉,刚被放进去的则很新鲜,还保持着鲜艳的光泽。
不难想象,它们是怎样在无数个雨后被人一朵一朵捡了回去,又精心给藏了起来。
江闻皓的脊背有些发寒,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
妈的这说他是用来做标本,鬼都不信!
一朵见手青从药碾里弹了出来,邹莽原弯腰想要捡起,不小心碰到了边上的手电筒。
手电“砢啷”滚了下,一点影子被照在墙上。
邹莽原眸色一暗,猛地抬头:“谁!”
江闻皓见被对方发现了,也不再躲藏,和覃子朝一起从门外走出来,进到器材室内。
邹莽原看到来者,神色略微意外了下,接着勾勾唇,低头继续反复推着他的药碾。
吱扭——
吱扭——
声音回荡在室内。
“邹莽原。”江闻皓打破了这诡异的气氛,“什么情况?”
邹莽原没说话,又兀自磨了一会儿后才轻“啧”了声:“你的语气怎么跟你身边那位越来越像?一点都不可爱了。”
江闻皓蹙了下眉,邹莽原这样的语气令他感到厌恶。
“难得你来找我,我是很想跟你好好聊聊天啦,不过今天不行。”邹莽原的唇边仍带着笑意,视线自始至终都落在药碾上,“我很忙,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必须完成。等这件事做完,我就要离开这里了。”
邹莽原语调轻快,和平日里阴暗沉默的他全然不同。看得出来,他此时的心情应该很好。
覃子朝神色冷沉地注视着他,他深知邹莽原这人或许就是个天生的坏种。过去的他既能做出在董娥的杯子里放火|药粉,将骆媛媛关在器材室一整夜的事,现下干出多过分的都不稀奇。
“别做傻事。”他冷声警告。
“哧——哈哈哈哈……”邹莽原突然低声笑了起来,肩膀一颤一颤。
笑声戛然而止,他冷冰冰地抬头盯着覃子朝,“你少他妈教训我!要不是你,江闻皓不会用现在这种眼神看我!……他之前,他之前明明对我很好的……”
邹莽原的脸上闪过一丝恨意,接着就再次变成了古怪的笑。视线在覃子朝和江闻皓之间游移了下:“你们在一起了?上床了么?”
江闻皓觉得邹莽原现在已经彻底精神失常了,在这儿跟他废话没特么半点儿意义。当即将袖子一捋:“给他打晕了,先把这些东西处理了再说。”
“没用的江闻皓。”邹莽原淡淡道,“我说过我就要走了,临走前我会送给这里每人一份礼物,不管他们想不想收也必须得接受,就像他们曾经对我做的那样。”
“今天是校庆,所有人晚上都会聚在食堂。下午有附近的村民来送菜,后厨也很忙,没有人会注意到你。”覃子朝在说出这些话的同时,也感到一阵恶寒,他蹙紧眉,道破了邹莽原的意图,“你该不会是想要趁机把这些见手青粉末混进大家的饭里,造成集体食物中毒。”
“哈哈哈哈哈……”邹莽原摇头又发出一阵轻笑,“所以我才说啊覃子朝,我们真的很像。”
“妈的疯子。”江闻皓上前一把揪过邹莽原的领子将他推在墙上,抄起药碾狠狠摔在了地上。
“哐”一声闷响。
药碾从中间裂开,碎了的见手青洒的遍地都是。
江闻皓又将那一麻袋的见手青通通倒出来,使劲在上面踩着。
万幸他们及时赶到,不然后果当真是不可设想。
邹莽原安静地站在一旁,也不上前阻拦,就看着江闻皓将他精心准备的礼物被踩的稀碎。
覃子朝仍神色暗沉的盯着邹莽原,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如果邹莽原是下定决心要做这件事,看到计划被人发现,不可能像现在这般冷静。
除非……
除非破坏这些见手青已经不能阻止他的计划实施了。
一道闪电划破天际,跟着便是几声炸雷。
一道干瘦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了器材室外。
她的膝盖上沾着淤泥,伞被狂风吹的向上外翻着,头发被雨水浇的透湿,遮住了半张脸,显得既狼狈又惊悚。
邹莽原眯起眼,借着又一道闪电的亮起辨认了下来者。随即轻轻一扬眉梢:“董老师,您还好么?”
董娥没回答他的话,推开上前搀扶她的江闻皓和覃子朝,踉踉跄跄地朝邹莽原走近。
邹莽原扬起下巴看着她,唇边的弧度放大。刚要露处一个轻蔑的笑时,一技响亮的巴掌狠狠落在了他的脸上。
“啪——”
清脆的声音格外清晰,邹莽原的脸偏向一边,瞬间就起了五个鲜红的掌印。
他嘴角抽了抽,先前的笑意还没来得及收敛。
“啪——”又是一声。
江闻皓和覃子朝都因董娥这个行为愣住了。
印象里,董娥虽然时而严厉,但也从不曾动手打过学生一下。
“邹莽原……”董娥的嗓音因为受冻变得更加粗哑,比被磨砂纸擦过还难听,“我这辈子过的很不幸,所以没办法告诉你这世界到底有多好……”
她说着挥起手再次打向邹莽原的脸。
邹莽原下意识闭上眼,可董娥似乎是因体力不支,身子晃了晃。
那一巴掌狠狠扬起,却是筋疲力尽地贴在了邹莽原脸上。
“但你不能就不相信它了。”
董娥的手很凉,贴在邹莽原本身热辣辣的巴掌印上,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邹莽原一把挥开她的手:“你少他妈说教了,恶不恶心?还是顾好你自己吧!一辈子过成这样你图什么?去死吧!”
“邹莽原!”江闻皓现在最听不得“死”,怒视着邹莽原恨不得把他头拧下来当炮踩。
邹莽原后退着笑道:“你们以为弄坏这些见手青我就没办法了么?……你们错了……我现在在这儿不过只是觉得量不够,想再给大家多加点……那些饭菜里早已经被我放过料了……他们一个也跑不了!欺负过我的人,一个都别想跑!”
“子朝!小皓!”董娥闻言也顾不上再跟邹莽原多说,“你们抓紧时间到学生食堂,让后厨的师傅千万不要放饭!”
她边说边掏出手机要给校领导和安保处打电话,岂料手机进水根本开不了机。
江闻皓此时也不管什么违不违禁,掏出自己的手机塞给董娥。
董娥迅速接过,边拨打边再次催促:
“马上就到晚饭时间了,快去啊!”
两人最后又看了眼董娥和邹莽原,一头冲进雨里……
……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