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证看着眼前那幢漆黑的别墅, 脸上再没有刚刚进入这幢别墅的轻松,内心甚至有些抗拒。
跟这幢别墅本身当然没关系, 而是里面住着的人。
石证在门口站了一会儿, 脸上的表情一片空白,好像想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下一秒,他口袋里的手机响起了铃声。
石证摸出手机, 看见了屏幕上跳动着的“爸爸”二字。
手机铃声机械地响在空旷的空间, 似乎传出去很远, 但更像被局限在一片能把人逼疯的狭窄空间里。
就跟那个女人这两天恐怖的掌控欲一样。
那真的是他的母亲吗?那个在长辈友人口中自主而独立的女人。
石证深呼吸一口气, 接通了电话, 是石父的声音。
“为什么在门口站了这么久不进来, 你不知道你妈妈会乱想?”
随着石父严肃苍老的声音, 旁边一个女声有些神经质地絮絮念:
“这就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为什么现在变得这么不懂事?”
“我失踪这么久, 回来之后他就没正经过来看我几眼,他眼里还有我这个妈妈吗?”
附近的监控都关了, 她到底是怎么知道自己这么就站在门口的。
石证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我现在就进来了。”
在石父要挂断电话前, 石证出声,说:“爸, 一会儿我有事情要跟你说, 单独。”
石父的回复稍显冷淡,“嗯”了一声挂断电话。
石证收了手机,看着面前那座仿佛会择人而噬的度假别墅, 迈步推门走了进去。
别墅里的两人都坐在客厅, 石证的母亲仰躺在一张椅子上,穿着剪裁合适的华贵衣服, 身上戴着首饰,从装扮来看就跟任何一位贵妇人没有区别。
但妇人的胳膊和腿,裸露在外的皮肤几乎都诡异地缠着绷带。
她躺在椅子上,脸上还盖着一块方形的丝绸。
石证的母亲从被找回别墅开始就没有公开露面过,对外的解释是失忆流落在外时弄伤了脸,治好之前不方便见人。
石证一开始对于母亲“回来”这件事也十分高兴,贴心关心过母亲脸上的情况,想看看她的伤口,说知道几个这方面很厉害的医生。
但他被拒绝了。
对方依旧像现在这样,脸上盖着一张素色丝绸,一边咳嗽着,说:“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毁容了你就不认我这个妈妈了?”
态度几乎称得上恶狠狠。
当时石证百口莫辩,石父一言不发,摇头让石证出去。
石父对找回来的妻子非常爱惜,她生活不便,照顾她的事情几乎不假手于他人。
在女人尖声表达了不想别人看到现在的自己时,甚至主动赶走了别墅里所有的佣人。
妇人察觉到石证进来的动静,扭了下头,似乎是在看他。
昏暗的灯光下,她脸上那张名贵的丝绸颜色很淡,淡得就像是人死时脸上盖着的那张白布。
石证瞟了一眼,心头一凉,没敢多看。
“去了哪里?”她问。
石证:“觉得有点闷,就去河边走了走。”
妇人:“你是不是又去跟那些狐朋狗友厮混了,那堆人都不是什么好人,你跟着他们混在一起不会有成就。”
石证想到霁月光风的青年,下意识打断她:“妈!”
他缓了下语气,解释:“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妇人被反驳后一顿,随即冷笑了一声:“果然,你们石家的男人就没有好东西……咳……这么大了,从来不会想担负自己的责任,全是懦弱的自私鬼,要不然我也,咳咳……”
“我也……”
她自己却说不出来也怎么样。
妇人开始咳个不停,脸上的布料也一直颤抖着,仿佛随时会飘落下去。
石父似乎已经习惯妻子尖锐的模样,无奈地叹气,安抚她,为她拍背:“对,我就是没用,就是离不开你。”
女人抓着椅子的手一紧,剧烈的咳嗽停不下来,身体都开始发抖,好像要被肺都咳出来。
即使这样她还是怨毒地说话:“你现在倒是出息了,以前为什么只让我一个人抗,为什么坐享其成对这个家什么都不管……咳咳……我恨你啊,我恨不得你赶紧去死。”
石证睁大眼,看着母亲过于尖锐的指甲已经陷进父亲的肉里,划出几道血淋淋的痕迹,但石父沉默地承受着,丝毫没有要躲开或者反抗的意思。
石证从昨天开始,心底那股毛骨悚然的诡异感越来越旺盛,他心惊肉跳:“爸!”
没人回应他,别墅里唯一的那盏灯都开始忽明忽暗地闪烁,所有光线好似都被黑暗吞噬。
“砰”的一声,外面的风也不自然地呼啸着,甚至吹开了别墅原本好好关着的窗户。
石证看着自己一堆诡异的父母,觉得自己面前立着的好像是两具不真实的蜡像,僵硬又奇怪,而不是以往宠爱纵容自己的亲人。
他一张脸苍白,说:“爸,你老实告诉我,你突然要来这幢别墅是不是就是因为妈。”
“我问过萧俊誉,他说虞家这个度假山庄有古怪,据说……”石证看着自己的‘母亲’,声音干涩,“据说能让死人复生,继续活下去。”
“这里的当地人供奉那座神祠还有里面的神明,称呼祂为往生神。”
虞家掌握了这里的秘密,并且试图控制这里,甚至借此挟持某些人。
人死复生。
不管是让某些人“回来”还是以备不时之需,这是多大的诱惑。
但这完全违背了常理,这怎么可能。
即使真的有这样的事情,又怎么可能毫无代价。
石证看着哪怕穿着华丽的衣服也仿佛一具干尸一般的女人,红着眼睛想把自己已经失去理智的父亲拉开,指着他血肉模糊的手臂:
“你看清楚啊!她怎么可能是我妈妈,我妈妈不是这样的,虞家给你的只是一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孤魂野鬼,或者是特效演员,一定是的,要不然她怎么都不敢露脸!”
石证突然扑上去的动作让石父失去了平衡,女人被碰到,脸上用来遮挡的丝绸摇摇晃晃地落了下去。
丝绸和绷带底下是溃烂发黑的皮肤,甚至隐隐能闻到土腥味。
它整个人的模样,就像是……真的在地底埋了很多年,然后又在某一天循着模模糊糊的召唤声,无声地走到了这里。
石证所有声音都堵在喉咙里。
哪怕它这张脸惨不忍睹,但也隐约能辨认出昔日美丽的五官。
是他妈妈的脸,甚至嘴边那颗小痣的位置也一模一样。
石父瞪大眼,一把推开石证,颤颤巍巍都捡起地上的丝绸想盖回妇人的脸上,嘴上温柔地哄着:“孩子太小了,见过的世面不多,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面对着眼前堪称恐怖的场景,他的眼底依旧是温柔的爱意和怜惜:
“我知道你虽然不说,其实心里很爱美,肯定接受不了自己现在这个样子。”
“但你放心,他说过了,你过了今天晚上十二点就能恢复原来的样子,我们一家人又能开开心心地生活在一起了。”
石父这个模样看在别人眼中,甚至比椅子上躺着的那具半坏的尸体更加渗人。
今晚十二点。
石证莫名掏出手机看了眼上面的时间:
【00:00:00】
时间正好跳到午夜。
与此同时,椅子上那具干尸也慢慢坐起来。
它不遮不掩地露出自己那张凄惨的脸,因为生时癌症的折磨干瘪,眼珠突出。
女人的记忆其实一片混乱,但在外力的刺激下模糊闪过很多片段,她说:“我想起来了……原来我不是落水失踪,又被找回来。”
她絮絮念着,声音比起之前的嘶哑却越来越纤细,越来越靠近人类正常的声音:“我是……死了。”
石父恍若未闻,僵硬地捡起地上的素色丝绸,恍惚:“对,你是最爱干净的,这种掉在地上的东西你肯定就不愿意再用了。”
“没事,我们家里现在更有钱了,不差这个,你不高兴我们就换。”
石证抖着嘴唇看着那具干尸缓慢开始变化,过了午夜,就像一个气球一样慢慢膨胀起来,贴着骨头的皮囊开始充盈。
“爸……爸我们先走,爸!”
那具干尸真的变成了石证母亲的模样,每一寸皮肤、甚至发丝都跟照片里的一模一样。
丝毫没有老去的痕迹,看着甚至比石证大不了多少。
石证的认知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但也许是因为回别墅前释放过情绪,又或者因为这几天他喜欢上虞家的二少爷,察觉到了一点一样,明里暗里打听了不少,已经有了些心理铺垫。
石证没有马上崩溃。
面前的“母亲”其实也并不完全跟照片中相同,照片中的人始终笑得开心爽朗,看着婴儿车中的儿子一脸慈祥。
而不是这么一副,扭曲又怨毒的模样。
石证看着它黑色的指甲,拉扯着石父,想把父亲先带离这个诡异的地方:“你想想它之前的表现,看清楚它现在这个样子,它不是我妈!”
但石父仿佛已经疯魔,他先是被拖着往外走了两步,又马上挣脱开,扑向女人的方向。
他跪在椅子边,流着眼泪痴迷地看着昔日的妻子:“惠月,是你回来了惠月,他没有骗我,他说的是真的。”
江惠月就是石母的名字,她被喊了几声,回过神似的,视线落在石父的脸上。
她笑了下,但眉目的怨气散不开:
“是你啊,你突然老了很多。”
石父完全没有在公司和其他人面前的成熟,像个没长大的小孩子一样开始抱怨:“对啊,管理公司真的好辛苦。”
“我好后悔,为什么我当时就让你一个人去承担公司一切的危机和风险,我太懦弱了。”
“如果不是我……你就不会过劳,就不会……”
石父一顿:“我们不说那些不开心的,我们回家吧,回家。”
江惠月冷冷地听着:
“回去?回去又给石家当保姆、当生育和生财工具吗?”
“如果还有选择,我当初一定不会嫁给你。”
石父的背脊一瞬间佝偻下来。
在刚看到那具可怖的干尸时他没有崩溃,在目睹干尸死而复生时他也没有,但现在听到江惠月的话,他一下子被击垮了。
江惠月毫无感情道:
“他没有骗你,我会回来,你需要付出代价。”
“但你知道要我回来会付出什么代价吗?”
石父还没有缓过神,下意识怔愣地摇头。
随即他的脖子就被一只手掐住,那只手的指甲呈现出怪异的漆黑。
石父不自觉地抬手,两只手去掰掐在自己脖子上那只手,但它的力气太大,他根本无法动摇和撼动。
江惠月笑了下,脸上是石父陌生的怨恨和憎恶:“这种禁术的代价,是一命换一命。”
江惠月等着这个毫无担当的胆小男人露出丑态。
就像这个男人一贯那样,在重要的关头消失逃避,用花天酒地推卸责任,
仿佛不知道自己妻子单薄的肩膀到底承担了多少压力。
石父的眼睛在越来越稀薄的空气中越来越凸出,他死死地盯着面前的女人,原来挣扎的双手却慢慢放了下去。
他说不出话,但不停地流眼泪。
女人一怔,随即尖声质问:“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应该后悔啊,反抗啊,反抗!起来杀了我啊!”
她周围不知何时已经萦绕着灰黑色雾气,若有若无地遮挡着她的视线,消磨着所剩不多的理智。
石证已经认定面前这个不是自己印象中坚强大气的母亲,是个在邪恶力量中突然出现的女鬼。
他亲眼看到它掐着自己父亲的脖子,手忙脚乱地要扑上去推开她。
女人猩红的视野新冒出石证的人影,她心底那根弦莫名晃了下,摇摇头甩开莫名的感觉。
速度快得石证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它已经打伤石证,掐着他的脖子。
石父这时候才出声,声音细微:“惠月啊……有我代替你就够了……他是你的孩子,他是小证啊……”
女人恍惚下,她的视线透过黑烟描摹着石证的五官,目光慢慢温柔下来。
她的孩子……她走的时候还是牙牙学语的年纪。
她缺席了太多。
石证满脸胀得通红,余光是女人之前为了遮掩皮肤、现在已经崩开的绷带。
他趁着这个怪物失神的机会,艰难地摸出了裤兜里的打火机,火苗顺着绷带的底端往上,一路烧到了怪物的身上。
周围的黑烟猛地变浓,它的眼睛重新变回之前的猩红怨毒。
石证的小把戏根本没用,燃烧的布条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利刃轻易地切断,被风吹落在一旁,点燃了其他的家具。
火焰以无法理解的速度燃烧起来,整栋别墅一瞬间黑烟滚滚。
在石证以为自己就要这么死在这里时,他模模糊糊地看见视线中突然有几丝亮光——
是某种柔韧的丝线,在火焰中也丝毫没有断裂的痕迹。
它们倏然收紧,在火舌吞噬家具的猎猎声中也能听见破空的响声。
掐住两人的怪物猛地失去了平衡,在丝线的拖拽中往地上倒去。
那些傀儡线施加的力道非常巧妙,怪物放了手,没有伤到石家父子。
脱离死亡的石家父子都不住地捂着自己的脖子大喘气,石证还好一些,过了一会儿差不多就缓过来了,但石父年老体衰,一时半会儿都坐不起来。
石证一边去扶爸爸,一边抬头去看那个跟怪物对峙的青年:
他有一头让人过目不忘的银色长发,用白色的头绳系在脑后,随着风略微晃动飘扬,一丝一缕地泛着光。
整体来说身形纤细,穿着轻便的灰色休闲卫衣,此时正站在二楼楼梯的栏杆上,看样子是直接从二楼打开的窗户进来。
仿佛一只贵气又轻盈的猫,即使是高处细细的栏杆也能毫不费力地站在上面维持平衡。
石证眸光一动,只遗憾地看见青年脸上的面具,看不见他的脸。
他看了一眼石证,声音清越动人,环佩作响:“带他先离开这里。”
那些丝线的一端,就缠绕在青年手上,毫无疑问,刚才就是他救了他们。
不仅是二楼的青年,这幢石家别墅的门口不知何时也聚集了一群人,外面的喧哗吵闹在里面都隐约可闻。
“这里就是石家别墅,这里真能找到什么线索?”
“那条短信是这么发的,而且符阳辉和潘茂都说了消息可信,我们赶快进去看看说不定汤都喝不上!”
“放心吧我们人这么多,只要不是虞家那种级别的BOSS,几个道具聚在一起还是能有点用,大不了就跑。”
“我一个朋友传过来的消息,符阳辉他们那边刚才出了点状况,好像找到了一个内鬼玩家了解了些事情,一会儿就过来。”
“快!我们先进去!”
声音有陌生有熟悉,不少内容石证根本听不懂,但这不耽搁他架着自己的爹逃命。
一双眼睛猩红的怪物动了下,不甘地看着远去的石父。
“天命有时尽,人力有所不及。”
“违背天数被召回人间的人,被称作往生人。”
沐生显然就能感觉到,对付面前这个往生人,比之前在虞家别墅对付虞阳煦就要轻松许多。
对方并无法轻松挣脱他丝线的控制。
山林中那座废弃的布告栏,上面解读不完整的文字误导了玩家们。
真正续命的不是沈夫人、石父等,而是玩家眼中的“被献祭者”,玩家之前搞反了两者的关系。
沈静丹、江惠月,还有……虞沐生。
而往生人回来其实也需要祭品。
石证的母亲要真正地活下来,就需要杀死石父。
沐生看着面前的怪物保持警惕,眨了眨眼,温润的眼中,仿佛滴入了一滴艳红的颜料。
它们慢慢散开,只显露了一瞬间的红,但没有消失。
在沐生进入这幢别墅后,房中的黑烟一改刚才懒散的态度,突然活跃地飘动着,甚至能让人感觉到人性化的高兴和亲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