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所事事的周日早上十一点接到电话不意外,意外的是打电话给谈少宗的是岑美伦。
手机震动起来的时候谈少宗正站在工作室的落地窗前发呆,他今天没有任何约会要赴,工作也早就处理得差不多,看到来电人却立刻意识到今天恐怕不会如此轻松闲适地度过。
岑美伦亲自致电他的次数一只手就数得过来,上一次打电话来是让他跟她一起参加一个除他之外全是女性的聚会。谈少宗本来以为是祁抑扬已经回家讲了他们要离婚的事情,硬着头皮接起来决定坦然面对一切指责或者劝和,不料岑女士上来就是一句:“你们俩怎么还没到?”
谈少宗全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算来算去今天绝对不是需要回祁家吃饭的时间,又止和祁氏的年会也都已经结束,谈少宗一时想不到还有什么需要他们共同出席的场合。
好在岑女士亲自为他解密:“什么状况?祁抑扬电话也不接。仪式都要开始了,自己堂弟的婚礼都不参加,越长大越不懂事。你跟他说,他如果今天不来,今年都不用回家了。”
祁抑扬堂弟今年要结婚的事情谈少宗是知道的,但喜帖不会单独派一份给他,他对婚礼的时间地点一无所知,祁抑扬此前也从未提起过。
家里喜事临门,谈少宗总不好回答岑女士你儿子已经决定和我分开,只能温声细语主动先认错,随便找了借口说祁抑扬在开业绩发布电话会,他们也许赶不上仪式开场。
岑女士听上去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但也没多说什么,只再次语气严厉催促他们务必尽快赶到。
挂掉电话谈少宗长叹一口气,事实上他根本不知道祁抑扬现在在哪里。
他们上一次见面止步于那个晚上。祁抑扬一整晚都没给他什么说话的机会,他站得腿都发麻,心绪随着祁抑扬讲的话起起伏伏,最后终于拉平成一条直线。后来祁抑扬拿了车钥匙要走,走到玄关又折返回来,提醒他尽可能这个月底抽出时间来,律师建议他们一起去一趟纽约签署协议和办理其他离婚手续。
能让一向不爱开车的人不惜亲自开车也要立即离开,谈少宗能猜到祁抑扬有多不想再和他共处一室。他识趣,第二天就收拾了行李搬到工作室住。这一次谈少宗心情意外的平静,连失眠的毛病都不再犯。
两个人的关系这样惨淡收场,好处是他终于不用再悬着一颗心,条分缕析祁抑扬的言行举止,像古早俗气爱情剧的主角一样试图参透“他爱我”还是“他不爱我”,只可惜他又在同一个地方跌倒,再次平白浪费机票钱。
中间祁抑扬的律师联系过谈少宗,律师和签婚前协议时是同一位。他似乎受祁抑扬所托新拟了一份财产分割协议,谈少宗听明白这份新协议带给他的好处远多于婚前签署的那份,他向律师提议不如就按以前谈好的来,最终谈来谈去他们并没有达成什么共识。
谈少宗隔十五分钟才鼓起勇气拨祁抑扬的电话,接通知后他立刻转述岑女士电话里的要求,顺便提议祁抑扬不如把地址发给他,他们直接到会场门口碰面会更方便。
他不带停顿讲完一大段,祁抑扬只丢回给他一句:“我现在走不开,你到我公司来。”
谈少宗还是秉承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意识,换了正装开车去又止。
祁抑扬不提倡加班文化,周末的一层大厅空空荡荡。谈少宗等的电梯久久不来,倒是有脚步声靠近,他下意识回头,是一位戴着黑框眼镜的男士,大冬天穿一件带着又止logo的短袖,谈少宗礼貌地对他点了点头,确定自己并不认识对方。
他正要转回头去,对方却把他叫住:“欸,你等等,你再转过来一下。”
谈少宗又把视线转向他,正想问是否认错了人,那个人却一把拍住他肩膀:“我/操真的是你!我就说怎么看起来这么面熟。”
谈少宗善意开口提醒他:“我们之前好像没见过面。”
“对对对,你当然没见过我,我也没见过真的你,”他先一步进了电梯,把手里的工牌举到谈少宗眼前:“我叫贺子骏,又止的算法工程师,你跟我来,我带你去看个东西你就知道了。”
谈少宗觉得古怪,但想光天化日也不至于在有监控的地方发生绑架案,索性保持沉默静待事态发展。贺子骏脸上的表情倒显得很兴奋,语速飞快地自言自语:“我带的团队真的牛/逼,看到你我才知道他们建模有多像,这他妈要是哪天祁抑扬想通了愿意投入商用,期权池里我未来能换到的股票估计市值得再翻番。”
出了电梯贺子骏把谈少宗带进走廊尽头的房间,房间里没什么过多的陈设,只被一堵玻璃墙一分为二,一侧放着一把椅子。贺子骏让谈少宗坐下,又递给他一个奇怪的眼镜示意他戴上,然后自己退到玻璃墙的另一边。
久没动静,谈少宗回头找贺子骏,正想站起来摘掉眼镜结束这场莫名其妙的闹剧,贺子骏在外面敲了敲隔开他们的玻璃墙,示意他转身坐正看身后。
谈少宗转过头去,视野之内不再是空荡的房间和白墙,他看到了他自己。
面前凭空出现一张桌子,上面放着的水杯他似乎一伸手就能够到,但手真的伸出去却只抓到空气。桌对面坐着的人正是他自己,右手侧有落地窗大开,视线偏过去一点就能看到夕阳下泛着波光的河面。
谈少宗很快反应过来这是哪里。
这间餐厅的具体地址曾经被发送到他的手机上,他再原封不动转告给谈少蕊。的确是最好的景观位,谈少宗想到祁抑扬说过连餐厅服务生都夸他运气好,这一天日落尤其漂亮。
贺子骏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进来,他错过今年的年会,平时对祁抑扬的私生活也不太好奇,知道祁抑扬和一个男人在国外注册了,但无法把眼前的谈少宗对号入座,只以为他是祁抑扬的朋友,祁抑扬是替他还原记忆。
他略显得意的问谈少宗:“那个人是你吧?是不是真的还原得很像?”
谈少宗摘下眼镜回答他:“也许吧。”
那个人是他吗?他早已不止十七岁,十七岁的他也没有坐在祁抑扬对面一起看过日落,他并无立场去比对当时的场景和他刚刚所见是否相似。
是怎样解不开的心结才会让祁抑扬不计成本重构了十年前湄公河旁边的餐厅。
谈少宗想到刻舟求剑的故事,船早已顺着流水飘远了,丢剑的人还是要循着船上刻下的标记找寻失物。而祁抑扬在做同样的徒劳的事,时间地点分明早已经变换了,这里不是热带,时间也从来不会等谁,他却要用电子数据永久留住当天日落和十七岁的谈少宗。
但谈少宗无法数十年如一日扮演一艘原地打转的船。
坐在餐桌对面的是祁抑扬想象中的谈少宗,一个可以任由他的喜好捏制的橡皮人,永远不会令祁抑扬失望。越是看清祁抑扬的想象,谈少宗越是明白自己无法负荷他的心事,因为真实世界里的谈少宗稍有不慎就会背离祁抑扬的期待,他动辄得咎,而祁抑扬则一直觉得被辜负。
谈少宗的反应和参加前五个项目的当事人都很不一样,他没有表现出半分感动和雀跃,相反看起来十分失落,兴致高涨的贺子骏于是也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他没忍住问谈少宗:“看到过去的自己不会很感慨吗?”
谈少宗回答他:“不,像被五指山压得喘不过气来。”
亲眼让谈少宗见到十年前的日落和祁抑扬开闸泄洪坦白心事的作用一样,无非是把谈少宗曾经错失的一切尽数摊开给他看。
谈少宗从来不知道自己错过那么多,他不能细想,细想必定会后悔,哪怕在不知情的时候其实并没有奢求过。在那个晚上之前,他不能辩驳从来没有领会到祁抑扬的心意,但领会到的远不及祁抑扬所讲的百分之一。
他是祁抑扬心事的主角,但等到祁抑扬愿意开口讲出来的时候,这段心事和谈少宗其实已经并无太大关联,那只是祁抑扬自己给自己的交代。
谈少宗成为一个符号,是祁抑扬在爱情这门功课上努力过的证明,他凡事总是要做到最好,连爱人也要爱得百转千回,对方是否知情其实也无所谓,谈少宗的不识好歹反而更能衬托他爱得比别人更慷慨,哪怕结果不尽如人意,也虽败犹荣。
谈少宗起身离开,贺子骏没有留他,他想他也许猜错了第六个项目的委托人。
关门之前谈少宗再回看一眼,摘掉眼镜,房间里又只剩下空白的玻璃和墙壁。
祁抑扬的办公室楼层更高,谈少宗一出电梯就看到楚助理。楚助理跟他解释:“出了点要紧的事,已经开了一上午的会,现在一时半会儿估计也结束不了,老板让你在办公室等他。”
谈少宗听从安排,到祁抑扬的办公室也只是坐在沙发上发呆,他尽可能避免去想刚刚在楼下的所见所闻,只好在脑海里把这周一到周五拍摄过的项目逐一回顾一遍。
他一等就是三个小时,中间祁抑扬来过一趟,并不是来找他,只是当着他的面打电话给岑美伦,谈少宗听到他跟岑美伦承诺会在晚上的派对前赶到。
五点的时候司机来接他们,两个人上了车除下大衣才发现各自穿着的西装颜色一深一浅很不合衬。祁抑扬的公事看起来并不是那么轻松解决,路上还接到两个电话,分别来自法务跟财务。
他们在会场先找到一对新人送了新婚礼物,东西自然是楚助理挑选的,送礼的两个人恐怕都不知道礼品盒里究竟为何物。岑美伦见到他俩不搭调的穿着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直言今晚晚餐绝对不要和他们坐在一桌。
祁抑扬知道缺席堂弟婚礼不礼貌,母亲这样大张旗鼓为难他们其实一定程度上也是做给在场的亲戚看。岑美伦不搭理自己儿子,倒是把谈少宗叫过去,笑着跟新娘介绍谈少宗是摄影师,很擅长拍人像。
谈少宗于是就被拉着再给新人拍一组照片。相机是婚庆的摄影团队的,他用起来并不是那么顺手,碍于岑女士一直在一旁监督,只能打起十二分精神认真拍摄。
应付完岑女士找给他的差事,天色都已经暗下来。谈少宗拿了杯气泡水找了位置坐下,派对逐渐热闹起来,谈少宗随意一瞥,看到祁抑扬牵着一个小女孩站在舞池边。
祁抑扬是被六岁的小侄女缠住。娇俏活泼的小孩儿穿一身雪白的蓬蓬裙,祁抑扬为了照顾她的身高弯着腰,面上的表情十分和煦,牵住她的手慢慢陪她弧步转圈圈,自始至终都很耐心。
他们的动作很慢,似乎完全不打算跟上音乐的节奏。谈少宗盯着他们看,眼睛也眨得很慢,像是怕错过了他们的动作。
他想他曾经也见过这样的祁抑扬,在他们共同记得的那个午后。
小侄女玩够了,祁抑扬坐回谈少宗旁边吃饭。同桌的都是亲戚,也就不需要费心应酬社交,倒是不断有别桌的人过来要给祁抑扬敬酒。折腾几轮下来,一对男女坐到谈少宗和祁抑扬旁边的时候,祁抑扬正低头看手机上助理刚刚发来的信息,谈少宗和来人大眼瞪小眼,他确信这不是他的熟人。
等到祁抑扬抬头,他的惊喜几乎是一瞬间表现出来,那位男士是他的大学同学李博益。
李博益毕业后后留在美国,太太是新娘的好友,收到喜帖看到新郎姓祁的时候李博益就想过也许会是祁抑扬的亲戚,现在真的见了面更是感叹机缘巧合实在精妙。
他们在大学时曾经是至交,只是因为祁抑扬和李博益弟弟的恋爱未能善终,好友之间为了避免尴尬也联系渐少。
如今前尘往事都已经翻篇,之前的嫌隙也就都不复存在了。何况李博益很快向祁抑扬透露,弟弟已经在开放同性婚姻注册后迅速和恋人完婚。
李博益知道祁抑扬也已经和同性/爱人结婚,他顾忌谈少宗在场并没有多讲弟弟的事。避开敏感话题两个人开始回忆以往读书时候的趣事,李博益跟大学同学和教授的联系更频繁,因此能向祁抑扬提供很多信息。
后来讲到毕业后工作、辞职创业、如何遇上太太、结婚,后半段李博益太太也参与进来,她高中就去美国,后来父母也移民过去,同李博益结婚后这是第一次回国。国内跟她记忆中已经很不一样,她感叹自己是真的成了异乡人,对着一堆堆二维码手机里却找不到合适的应用可以扫描,说着说着又提到现在安检变严,入境时她和李博益的三个大箱子全遭开箱查验。
李博益在这时候插话,他对祁抑扬说:“说到安检我倒突然想起来你还欠我个东西。”
“什么东西?”祁抑扬全无印象。
李博益回答:“当年大一开学飞纽约,我穿的是之前在国内陪我爸妈旅游时穿过的外套,衣兜里有个打火机,我自己都没意识到,安检也就那么放我过了,后来开学第二周送衣服去干洗才发现。因为打火机过安检的概率实在小,我一直当做幸运符随身带着,随手让你保管那么一次,你就给我弄丢了。”
祁抑扬笑骂李博益瞎编故事,李博益的太太也觉得带着打火机过安检的可能几近为零。李博益一时落了下风,提高嗓门继续解释:“千真万确,那上面还刻着汉字,应该是之前在景区随手买的,纽约怎么可能卖带中文的打火机?”他见太太和老同学都还是一脸不信的表情,只好找第四个人求援:“正是因为概率低几乎不可能发生我才当幸运符一样天天带着,谈先生,你说有没有可能安检就那一会儿突然走神了?”
谈少宗在他们聊天的时候一直低头看着手机,他手机位置放得低,同桌的人看不出来他其实只是在玩祖玛。听到李博益的问话他连续三个球发射到错误的位置,屏幕上弹出来“game over”,他锁了屏幕抬头看李博益,笑了一笑回答说:“我不知道。”
安检的话题只好又绕过,好在李博益和太太都还有大把新鲜见闻想要分享。故友重逢,祁抑扬连酒都自觉多喝几杯。谈少宗很少搭话,继续低着头玩他的无聊游戏。
散场的时候祁抑扬陪着父母等车。十分不巧,他的司机到得更早,谈少宗只好在祁正勋和岑美伦的注视下跟着祁抑扬一起上了车。车门关上车窗摇起,谈少宗跟司机讲的第一句话却是先送祁抑扬回家后劳烦再去一个地方。
车开了一段时间,祁抑扬把车窗降下去,冷风迅速吹进来,祁抑扬喝了酒本来正发热,眼下觉得舒畅。他侧头看一眼谈少宗,谈少宗难得正襟危坐,好像跟他同路的每一分每一秒都难捱。
祁抑扬想自己是真的不再介意了,无论谈少宗摆出什么样的态度都没关系。他甚至觉得此刻的谈少宗看起来有点儿可怜,因为谈少宗很少会如此明显地表现出兴致不高。他想到之前跟律师通过的电话,于是跟谈少宗说:“你不用亏待自己,律师跟你说你能拿到的,你放心大胆接着就是了。”
谈少宗闻声看向祁抑扬,祁抑扬手肘撑在窗框上,坐姿难得懒散随便。他知道祁抑扬喝到微醺的时候会变得放松,说话也不会再精密算计说一半藏一半,像上一次他开车去接他,他承诺可以在风暴中为他提供藏身的小岛。
谈少宗都忘了认真看看律师递给他的厚厚一叠文件里祁抑扬的资产清单上是不是真的有这样一座岛。
祁抑扬又问他:“心情不好?”
这种关心其实已经不适合他们如今的关系。谈少宗两手放在膝盖上,这使他看起来更拘谨,他想了想回答祁抑扬:“没有,就是打算戒烟了。”
“那是好事啊。”
谈少宗点点头:“是好事。”
祁抑扬说:“应该早一点戒掉的。”
谈少宗的回答几近自言自语:“可能因为我长情吧。”
车开到第一个目的地,两个人共同居住过的家,现在谁也没下车。司机察觉到他们有话要说,自觉下车回避,留在车上的人却还是沉默。
打破沉默的是祁抑扬连续两个喷嚏。车厢内又安静下来之后谈少宗先开口:“喝了酒又吹这么长时间冷风,跟谁置气都犯不着拿自己身体开玩笑。待会儿洗完澡用吹风吹吹鼻子吧,感冒了总归是件麻烦事。”
祁抑扬没回答,他眉头微蹙,似乎是并不满意谈少宗把他开窗吹风的行为定义为赌气。他正要开口辩驳谈少宗是自作多情,谈少宗又说:“那天你说的话,我后来想过了,至少有一件事你说的不对。我们之间能够说结束的从来都不是我,第一次不是,现在也不是。离婚的事我没有别的意见,财产分割我会找律师和你的律师谈。这次就不和你一起飞纽约了,我有个地方需要去一趟。我到了纽约再联系你,你不用再担心我又迟到。”
祁抑扬没再说话。他下车之后,谈少宗把手伸进右边大衣衣兜,他把那只打火机攥在手里,又把手伸到背后慢慢松开。
司机把谈少宗送到他的工作室,谈少宗站在路边一直看着车尾灯消失在拐角。
刚驶出工作室外的第二个路口司机接到谈少宗电话,谈少宗问他:“张师傅,您能不能帮我找找后排右边的位置是不是落了一个打火机?”
好在路上车流寥寥,张师傅开了应急灯把车停在路边,下车打着手机的电筒在后排找了一圈,在靠垫下面找到了一只塑料打火机,然而看起来并不像谈少宗会用的那种。他回答谈少宗:“是有个打火机,不过不知道是不是你说的那个,这上边儿好像有字,我瞧瞧,大美张掖。”
“就是这个。能麻烦您转回来一趟吗?或者我打车去您的位置取,”谈少宗顿了顿又补充:“不好意思,但是是对我很重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