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号码来电祁抑扬通常不接听,尤其是在工作时间。而他挂断同一个号码打来的第三个电话后,对方给他发了一条短信:“祁先生,我是屠苏,有一点关于谈少宗的急事。”
祁抑扬犹豫了一分钟这是否是某种新型诈骗短信。
他站起身来,正在讲话的技术部员工立即停下来,他做了个手势示意大家继续,推门走到走廊尽处回拨电话。电话那头的人略显急促地再次自我介绍:“不好意思贸然打扰,我是屠苏。”
祁抑扬以前听过几次他主持的电台节目,凭借模糊的印象大致确定不是无聊人士冒充,他回答:“我知道你,有什么事吗?”
“前情复杂,我长话短说:前一阵少宗帮了我一个忙,我本来以为已经平稳度过,没想到还是让康桥知道了。少宗的工作室现在因为他已经暂停运营,我想恐怕只有你能帮得上忙。”
祁抑扬几乎是立即回想起上个月在机场的谈少宗,他看起来心神不宁,手背有新鲜伤口。而当时他在等待边检检查证件的队伍当中瞥见的那张熟悉的脸,祁抑扬想到了,那是屠苏。
一个荒诞的推测出现在祁抑扬脑海中,但按照屠苏所述的康桥的反映,祁抑扬又觉得自己的猜想恐怕是对的。他直白甚至略显尖锐地跟屠苏确认:“他帮了你什么?康桥为什么要因为他帮你而针对他?”
在一阵并不算短暂的沉默后,屠苏回答:“我离开康桥了,这在各种意义上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以我厚着脸皮向少宗求助。”
祁抑扬握紧了手中的电话,他说不好自己是什么心情,担心与着急兼而有之,似乎又觉得遗憾这个求助电话不是由谈少宗亲自拨出。
他和康桥很少评论对方的私生活,有时事情虽然有所耳闻,也仅仅止步于耳闻,即使觉得不够恰当体面,也并不会出言职责。康桥一向风流韵事不断,祁抑扬知道这位算不上太惹人瞩目的电台主持人似乎的确是和康桥牵扯时间最长的一位。
屠苏见他不回应,以为他是不满谈少宗自作主张,又补充道:“我实在是没有办法才请求少宗的帮助,我也知道这是一个非常大的人情,可能我一辈子都还不上——”
“我知道,”祁抑扬打断他,“这是谈少宗会做的事。”
虽然这不是祁抑扬会做的事,但他知道谈少宗会做。完全不计回报去帮助朋友、得罪明知最好不要得罪的人、甚至把自己的事业前途置于未知的风险之上,在祁抑扬看来这是很不理智的。不过如果把主人公换成谈少宗,却又好像比较容易理解,他多年前就见过谈少宗念着明知不会起作用的咒语抢救脱水的金鱼。
祁抑扬明明不是这么天真善良的人,却一再被动地因为谈少宗而陷入这样的场景——上一次他拧开自己的矿泉水瓶,这一次又需要他做什么?
他冷静地先跟屠苏确认情况到底糟糕到哪一步:“康桥是怎么对付他的?”
“按照康桥的说法,工作室被砸得一片狼藉,之后消防和税务应该都借着不同的调查名目派人去过好几趟,你知道这种事情无论最后清白与否都很影响工作室的正常运营。另外他应该也联系过跟少宗合作比较多的杂志社和经纪公司,接下来的拍摄应该都被取消了。”
祁抑扬气极反而觉得荒谬可笑:“操/他妈的康桥。”
“康桥是没有底线的,坦白说以他的脾气,我甚至不知道他会不会因为你出面而收手。事情因我而起,但我实在实在无法再回头跟康桥重归于好,看到他毫无顾忌这么对少宗就更不会了。抱歉祁先生,我麻烦过少宗又要来麻烦你。”
屠苏似乎怕他不信谈少宗已陷入孤立无援的处境,又说:“我想现在也没有别的人愿意且有能力帮他对抗康桥,朋友指望不上,唯一有血缘的家人早跟他不再往来,他只有你了。”
祁抑扬对谈少宗与家人的事完全不知情。就在上周他们一起路过谈家的别墅,他还问过谈少宗要不要去打个招呼,谈少宗说“改天”的语气平常得像是改天真的会来。
祁抑扬几乎自言自语:“我不知道他们不再往来。谈少宗自己是不愿意跟我说这些的。”
他语气里的怅然过于明显,令屠苏解释道:“祁先生,你不要怪他,他并不是和你生分,他的性格遇到这种事谁也不会讲的,我是因为康桥想借他的处境逼我回国才知道的。”
祁抑扬最后说:“我会去看看谈少宗的情况的。”
他并没有给对方保证自己一定会解决谈少宗的困境,虽然他的确会这么做,但他不想向无关的人做这种宣誓。
“等一等。”在祁抑扬快挂掉电话之前屠苏叫住他。
屠苏那边沉默良久,似乎在掂量接下来要讲的话究竟该不该讲,祁抑扬眉头越拧越紧,耐心快要消耗殆尽,好在对方终于愿意开口:“另外,祁先生,有些话不该我来讲,但如你所说,谈少宗不是一个愿意开口讲私事的人。算我逾越吧,你刚去纽约的时候他去找过你,他一直在用的塑料打火机和你当时留给他的是同一款。”
祁抑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办公室的。会议室是落地玻璃窗,大家见他挂掉电话没有返回应该会觉得很奇怪,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好几次,助理敲过门,他没应,对方发现他反锁了门之后没有再打扰。上一次也是坐在办公室看着天色一点一点暗下去,下定决心要跟谈少宗分开;现在季节不一样了,太阳迟迟不落,他却在回想屠苏最后那番话时打了个冷颤。
他的确曾经留意过谈少宗使用的打火机。最早是在飞去纽约登记的时候,在安检口谈少宗说要留下来等助理,要把刚刚被查出来的违禁品交给她。他听到了安检人员跟他的对话,他们在他的衣兜里发现了打火机,一只塑料打火机而已,祁抑扬一直以为那是谈少宗抗拒去做婚姻登记于是找的无聊托辞。到了纽约,在他公寓的露台上,谈少宗很没礼貌,抽烟既不避开人也不事先征得他人同意。
是同一只打火机吗,在他们分开那天从谈少宗的大衣口袋里滑下来,他用它点了人生中第一支烟,又放回去,是真的忘了,在安检的时候开了他随身的行李包,工作人员从谈少宗的大衣口袋里摸出那只打火机,示意他要丢进旁边的专用回收箱,他点了点头爽快地表示同意。
祁抑扬找到李博益的号码,甚至顾不上算时差,电话一接通就问:“你说你给过我一个打火机,是什么时候?”
“谁啊?我靠祁抑扬,我这边现在早上五点,你打过来就是为了问几百年前的打火机?吓我一跳,我以为你出了什么事。”李博益打了个哈欠:“你在说什么?什么打火机?”
“上次见面你说你机缘巧合从国内带了一只打火机到纽约,后来给我了。你是什么时候给我的?”
“噢你说我的幸运符啊,我想想,就万圣节过了没多久吧,博喻的一个朋友过生日,咱们一块儿去了西村一个bar,叫什么名字我突然给忘了,就那次,我们的大衣放在一起,我错放进你的衣兜了。第二天想起来找你要你先说没这回事,后来跟我说送人了。”
祁抑扬知道那是什么时候了。那时候他跟李博喻刚确定关系没多久,大部分时候他对男友有求必应,因此也常陪他一起参加各种朋友聚会。之前一年时间耗在部队,读书之外的城市生活显得尤为吸引人,他们像所有年轻伴侣一样,积极赶赴各种派对、借师兄的护照混进酒吧、长周末去缅因看枫叶。
已经不再被他频繁想起的谈少宗就是在那个时候孤身前往纽约找他的,谈少宗那时候还不满十八岁吧,他是带着怎样的期待来的呢?祁抑扬不知道。在他的那段记忆里,谈少宗只是在便利店偶遇的一个无足轻重的路人,余生都不用再多花一秒回想。
被李博益问起来时他是怎么交代那只打火机的去向的呢,他一点也没放在心上,先说根本没收过那只打火机,后来李博益一直问,他烦了,搪塞李博益说:“我送人了”。
“送”其实更接近随手弃置,他其实回想不起来是不是有人收到了那只打火机,他更像是把它随便放在了某个台面上,而也许那旁边坐着某个人。
他不知道那个人是谈少宗。
谈少宗为什么会出现在纽约呢?祁抑扬不敢想却又克制不住不去想。仓促离开曼谷之后,他没有奢望过谈少宗会对他此前的感情做出回应,因为谈少宗不肯赴约已经说明了他的不愿意。回国后他很快向家人坦白了自己的取向,但不是为了谈少宗,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只会喜欢同性,即使不是谈少宗,他今后也要和某个心仪的同性光明正大在一起。有那么几年他不太愿意回想对谈少宗的感情,想起来仍然觉得难堪羞辱。及至重逢,稀里糊涂结了婚,朝夕相处同床共枕,他又有了新的期待:十年前不行,也许现在可以呢?
但其实原本不用等到现在。
祁抑扬从来不知道在那漫长的十年里谈少宗也曾经朝他亮起过信号灯,而他阴差阳错转向了另一个路口。
天色已经黑透了。他没联系司机和助理,自己拿了车钥匙下楼。太久没有自己开车,发动之后他盯着仪表盘又陷入怔楞,该去哪儿呢?
标准答案是要立刻去找谈少宗,把他想不明白的事情统统问清楚,但他觉得需要缓冲。他非常理解在那个坦陈心事的漫长夜晚为什么谈少宗从始至终都沉默,无论他表白或控诉谈少宗都没有回应——因为时机已经过去了,重新开口说起,能传达的情绪与感情也许不及当时的十分之一,谈少宗宁愿独自保留记忆的全貌。
谈少宗一向是做事不问结果不问意义的人,只做他喜欢的事。所以他独自一人飞去异国找祁抑扬,不是因为他想要祁抑扬回应给他什么,而只是出于他自己怀揣的模糊心意。
祁抑扬不知道他怎么打听到自己去向的,高中生谈少宗在天寒地冻的深夜等他,最后等到他和恋人一起出现。谈少宗比电视剧里的主人公洒脱三百倍,他才不肯在这时候冲到他面前质问他“你不是喜欢我吗?”,他得到了一个无心留下的打火机,而这个打火机对他来说似乎就足够了,他此后一直用了好多好多年。
谈少宗最怕用爱做借口去束缚谁,他见过自己的父亲母亲因为有一点点能称之为爱情的东西把彼此框在一种难堪的关系中互相折磨。五年级学校有亲子活动要求父母参加,方云丽跟谈康提起,谈康借口有公事来不了,方云丽那天失了风度,问他记不记得他们刚在一起时他出差在外,打电话来说想她,她放下电话就坐飞机去找他,他开完会他们一起去当地的景区挂了情人锁,她质问谈康:“我是怎么去找你的?一张机票花了我在火锅店三个月的提成,我有要你这样牺牲吗?一个亲子活动而已,司机送你过去只需要二十分钟,那是你的儿子,是他妈的老师要求小孩子要有爸爸!”
谈少宗在自己的房间里,房间门并不是很隔音,他还很小,也不懂爱情到底是什么,但已经知道了父母之间的关系是畸形的。他想方云丽不该这样说,她去找爸爸是她自己自愿的吧,爸爸只是说想她,没有一定要她去,她自己去的。挂情人锁说明当时很愉快吧,愉快又自愿的事,为什么要在现在用来要挟爸爸去参加他的亲子活动。
因而即使谈少宗曾经做出过听起来浪漫动人的壮举,手握一件说出来就能令祁抑扬立刻举双手投降认输的杀手锏,他仍然一言不发,全然不打算拿这件事做筹码来挽留一个决定离开他的人。一讲出口,当年心事的珍重度就会减损。
虚拟现实技术是所有科技公司都想抓住的新热点,招股说明书和年报里都有篇幅大书特书,又止也没能免俗。开过几次会议之后祁抑扬有了私心,他试图复刻出某一天的日落。但成像再逼真,那也只是一个代码构筑的幻想,他永远不会知道如果在曼谷谈少宗来赴约了或者在纽约时他认出了谈少宗,他们之间的故事走向会如何改写。
祁抑扬驶出停车场,他给康桥拨了两个电话,一直拒接。他在第一个红绿灯路口犹豫片刻,调转方向决定先去一趟谈家。他误解了屠苏的话,以为是谈康主动与谈少宗断绝关系。对谈康的厌恶与愤怒令祁抑扬暂时从纷乱的情绪中冷静下来,他压着时速上限在天气预报降雨之前开到了别墅区。
谈家和祁家的两栋别墅相隔不过两百米,祁抑扬却很久没有走进过谈家家门。他一直反感与谈康交流,谈康总是很轻易地流露出令人鄙夷的特质。祁抑扬今天来找他,并不是以晚辈身份,他给过他一大笔钱,对于谈康这种爱钱如命的人来说,给钱的人就是祖宗,他今天就是来做祖宗,谈康收了钱至少该有基本的觉悟,他不该再这样肆无忌惮地放纵自己以及妻子女儿欺负谈少宗。
来开门的是谈家的阿姨,见到祁抑扬她显得非常意外,慌乱中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合适,支吾着没能开口说话。
祁抑扬甚至不在她面前掩饰对这家主人的恶感,对着她语气也未能缓和下来:“谈康在家吗?”
阿姨这下能回答了:“少馨上周生小孩,先生跟太太最近都住在她那边。”
“谈少馨请不起保姆?”
“有的有的,保姆一直有的,月嫂也请好了。先生和太太不放心,又是第一个孙辈,惦记得紧。”
谈家人也不是没有真心和亲情,只是一点都不施舍给谈少宗罢了。
祁抑扬又问:“谈少宗最近回来过吗?”
阿姨看他一眼,低下头去:“没有的。”
“他是不是很久没回过这里了?”
这句的暗示意味更明显,阿姨看起来有话要脱口而出,下一秒又忍住了。
祁抑扬不愿意难为她,静等片刻仍未得到回应后打过招呼准备离开。走出几步,阿姨叫住他:“祁先生!”
她在谈家帮佣多年,说实话谈太太对她并不差,虽然总是颐指气使摆出主人架势,但大部分雇主都是这幅模样;谈太太的长处在于给她的薪酬丰厚,旧衣旧物也都大方送她,女儿刚生小孩没人照顾,她请了半年长假谈太太也答应了。她承情,加上知道替代自己的那位保姆因为长舌遭辞退,她更加注意不对外讲这家人的隐私。哪怕见到一些无法认同的事情,也最多跟在家乡的丈夫和女儿隐晦地讲一讲,从未在这里跟别人议论过。
但今天家里谁也不在,问这个问题的人又是谈少宗的另一半,她虽然也很难理解两个男人在一起过日子,但结了婚么,就是要风雨同舟的。
谈少宗有接近半年时间没再回过谈家,她再迟钝也能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更何况谈少宗最后一次回家来时她就在厨房备菜,他们的对话她听得不完整,却也知道一二。
谈少宗善良,这在他还是一个小孩儿的时候就表现出来了。家里人虽然都叫她阿姨,但谁都知道她身份是佣人,从始至终只有谈少宗令她感受到过尊重。
“小谈先生以前都是一季度回来一次,但最近小半年都再来过,具体是不是有什么不愉快,以我的身份不好多问。我只能说,我觉得这些不愉快恐怕不怪小谈先生。祁先生,”阿姨又叫了他一声,“你对少宗好一点吧。”
这话听起来十分耳熟,不久前祁抑扬还在餐桌上这样嘱咐过自己的母亲。
原来谈少宗在这么多人眼中都是可怜人。
祁抑扬以前一直觉得自己对谈少宗是很好的,直到离婚之前又觉得似乎并不那么好。他以他的方式武断地在爱谈少宗,但甚至没费力气去了解过谈少宗到底要什么不要什么。因此面对阿姨的这个请求,他一时不知道如何回应。
见他不说话,阿姨以为是自己讲地太突兀不知分寸,又急忙补充:“现在你和他是家人了。你对他来说,我想是不太一样的,因为之前谈先生也安排过他的婚事,他死活不肯答应,闹得很难看。他虽然有个富贵老爸,但命蛮苦的,这家人都不拿他当家里人,刚来的时候天天受罪。”
祁抑扬知道私生子通常不会被融洽接纳,谈少馨谈少蕊偶尔会当着他人直接在言辞上羞辱嘲笑谈少宗,但他总觉得以她们受过的教育,应该不至于真的在行动上对同龄的谈少宗有太过过分的恶行。事实上不止祁抑扬不知道,整个别墅区的大人们也是在谈家临时换过一个口风不严的保姆后才知道实情。那时候祁抑扬在美国,而岑美伦显然不会无聊到在越洋电话里跟自己儿子讨论这些不相关的话题。
阿姨用到了“受罪”两个字,祁抑扬觉得追问下去得到的答案也许会令自己无法承受,但他还是问了:“他们是怎么对他的?”
“唉,有些话以我的身份讲起来是真的不适合的,但我相信您是出于对他好才这么问,跟你说应该没关系的吧。就说小事,多少年前的事了,来的第一天我给他铺好床,少馨少蕊吃完晚饭就去他床上倒了几瓶墨水,我不知道的啊,他也没跟我说,第二天早上来找我问我在哪里可以洗床单被套,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难受。还有,他去新学校第一天,你们好像读的同一所学校吧,统一着装你知道的,他刚来只领到一套校服和鞋。上学那天早上两姐妹又一样的把戏,往他鞋子里一边倒了热蜂蜜,一边倒了冰可乐。外面看不出什么问题,鞋垫都湿透了,黏,还一边烫一边凉的。太太看见了没管,我其实也看见了,但太太不管么,我也没有立场去制止,现在想来是对不起他。他后来就穿着那么双鞋子去上学了。”阿姨讲到这里甚至开始哽咽。
祁抑扬脸上仍然没什么表情,他只是觉得自己站不住,他需要什么东西来支撑住他。
所以在他去谈少宗房间的那个下午,他已经自己清洗过染上墨水的床单了吗?他的房间看起来干净整洁,祁抑扬推开门的时候他正在静静地给美术书包书皮;他也没有在被欺负后表现出任何的攻击性,甚至大方地跟祁抑扬分享他最爱的船模。他表现得非常得体,没有人知道他在“受罪”。那时候他才十二岁。
离开会议室之后他明明什么公事都没处理,只是坐着发愣,不应该觉得累的,但这一刻祁抑扬却觉得挺直背都很困难。他不知道该跟阿姨说什么,阿姨没有帮谈少宗一次,他也没有。
他相信了谈少蕊的话吧,谈少宗缺乏家教,知道有人在等还是要赖床。过了约定的时间好久才出现,竟然既不笑也不打招呼,就低头沉默着跟在后面,脚步总是停顿,走得又慢,短短一段距离停下来系了两三次鞋带。
十三岁的祁抑扬的确一秒也没有想过谈少宗迟到或者走得慢也许有不得已的原因,比如他的鞋遭人恶作剧,穿起来令他很不舒服。
他原本以为自己只是错过一次谈少宗举起的信号灯,但原来在故事开篇,早在纽约与曼谷之前,他们在自己的家门口就错过了。
见到谈少宗的第三面祁抑扬就对谈少宗收起了耐心,谈少宗在他这里长久地失信了。祁抑扬性格里自负的部分占了上风,之后哪怕再对谈少宗动心,也从来没摘掉过他给谈少宗打上的负面标签。知道谈少宗有种种不好,他还是喜欢他,这让他更自得——他在爱情这门功课上也在挑战难题,在爱不适合的、不够好的人。
祁抑扬想过他应该学着去接纳谈少宗身上他不喜欢的部分,他对待感情轻浮随便,祁抑扬说服自己也没关系,不用计较缺斤少两,但从来没想过他对谈少宗的认识可能是错的。甚至不久前的晚上,谈少宗说,我并不是那么容易喜欢上一个人。
氛围温馨从容,但祁抑扬心里是不信这句话的。秋游的大巴车上少女们跟谈少宗的高分贝对话,和一个又一个千金小姐的牵扯,同模特们层出不迭的暧昧传闻,这是这么多年来祁抑扬对谈少宗的认知。他当时没有反驳,仅是因为他劝自己要换个方式喜欢谈少宗,要更包容。
如今他跳出自己的成见,原来真相是谈少宗的不好都是他的主观臆断,而他的爱只是他的自我满足。
祁抑扬回到车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开始下雨。自屠苏的电话之后他一直在经历各种陌生的情绪,刚刚跟阿姨道别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嗓子也有点儿哑。哭这种事情不适合他,他想谈少宗大概也不想要他们这种廉价的迟来的悔悟与同情。祁抑扬觉得非常累,心里是前所未有的茫然。
他现在应该去找谈少宗了,但他比在来谈家之前还缺少去见他的勇气。下雨的缘故路上比来时要拥堵很多,他机械地盯住前方路况。手机屏幕一直亮着,谈少宗的号码显示在拨号界面上,他应该要拨通电话问谈少宗现在在哪儿,告诉他他需要去找他一趟。但谈少宗一定会问他有什么事,他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想跟他说的事情在电话里显然讲不清楚。
车载电台似乎调到了某个新闻频道,报道纳斯达克开盘股指变动、拐卖团伙二十年后终于落网、天气预报今晚持续降雨。祁抑扬听得心烦,低头想切换频道,这时候有比电台更响的声音传来:
“砰——!”
谈少宗今天已经跟律师和税务顾问开了接近八小时的会。
来工作室乱砸一通显然并没有令康桥满意。谈少宗给员工放了一周假,请了家政先来帮忙处理满室狼藉。破损的家具和装饰品被清理干净后,工作室显得前所未有的空荡。
好在眼前最紧迫的工作没受影响。存储着温宜霄照片的移动硬盘和工作用的笔记本电脑因为被谈少宗放在了楼下而躲过一劫。工作室的网线也未能从人祸中幸免,谈少宗干脆就离线认真处理图片,熬了几乎一夜,开着手机热点分两批把图片发给品牌方和温宜霄的经纪公司。
他跟品牌方合作多次,负责对接的人跟他也熟悉。他了解对方的工作习惯,只要在工作时间收到文件后必定会及时回复,以避免因为漏发或传输问题造成不必要的争议。这一次例外,第一批图片发送成功,半小时过去了他也没收到任何回复。
没能等来该等的回复,却等来了本来应该放假在家的金洁。金洁的眼睛肿肿的,看起来像是刚刚哭过。谈少宗以为她是见到工作室变了模样而难过,笑着开导她:“哭什么哭,不花钱就把装修改造成现在流行的极简风,咱们不亏。”
金洁没搭茬,面色凝重地把手机递到谈少宗面前。
邮箱界面,登陆的是谈少宗工作室对外的官方账号,一连十几封新邮件,谈少宗点开一封模特经纪公司来信,正文写经过内部讨论后他们决定暂时取消之前已经安排好的拍摄。
谈少宗很快明白了,问金洁:“十几封都是要取消拍摄?”
“全都是。”金洁回答。
谈少宗突然松了一口气,康桥持续朝他发难至少说明屠苏还没被他抓回国。他又有一点佩服屠苏,由他自己来亲眼见证过康桥的势力和手段,才更了悟屠苏之前过着怎样的生活而下决心离开又是件多考验胆量的事。
谈少宗视线转回自己的电脑屏幕,吩咐金洁:“快给我蹭蹭你手机流量,这文件太大了,发一批过去就用光我的套餐。”
金洁愤怒于他这种无动于衷:“这时候了你还给他们处理图片!”
谈少宗站起来,拍拍她的肩,看着她讲:“模特是好模特,景也是好景,何必跟漂亮的东西过不去。”
接下来的三天之内,谈少宗还等来了消防部门对工作室进行例行检查并列了几页整改意见,消防之后是税务,提出要对工作室过去三年的纳税情况进行核查。
于是今天召集齐律师和税务顾问坐下来商量对策。对于被调查一事,税务顾问比谈少宗还激动,觉得自己的专业性受到质疑,他协助谈少宗工作室进行的税务筹划完全在法律框架内,如果不是工作室营业额不算大无法成为本区纳税标兵,光轮缴税的规范性他们几乎值得获颁锦旗。
律师开口,还是建议大家坐下来慢慢理一下到底有没有能被人抓漏洞的地方。眼前局势摆明了是谈少宗得罪了人,再清白也很难抵挡住硬要挑刺。
谈少宗不喜欢开会,但眼前的局面又不能撂挑子不管。会从下午开到晚上,他在记事本上画了六页画。八点多突然开始下雨,雨势汹汹,这令谈少宗的耐心加速流失——他不怎么喜欢暴雨暴雪天气。
未停歇的雨声中电话铃声急促响起,是陌生的座机号码,看起来就像诈骗来电,谈少宗摁掉了。对方执着得很,又重复拨过来。房间里的讨论声在断断续续的来电铃声中也停下来,大家都盯着谈少宗。
第六次来电的时候他接起来了,果然是诈骗或者推销电话:“是谈少宗谈先生吗?这里是仁睦医院。”
他挂掉了,他从来没去过这间医院也没有打算去。
对方竟然很胆大,又拨过来一次,谈少宗接起来还来不及发难,对方语速飞快讲:“刚刚有一批车祸伤者送到我们急诊,你认识祁抑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