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是一段录音,而录音的开头是杂音。声响呲呲拉拉,昭示着强电磁干扰的存在。
在这些再怎样进行技术处理也难以祛除的杂音干扰之下,录音内容完全无法被辨识,但大约两分钟后,经过十几次人工音轨提纯的声音出现了。
【经-‘银星议会’-决定,对-4473-号-特殊单位-‘雷廷’-开始-例行-清除。】
那是一个完全机械化的生硬合成音,音源不明,在拟人层面的表现比始源地球的科技还要更石器时代一点,显然是一个完全的伪装。
【启用-对-此类单位-特化战术-003。】
【计划-代号-‘4473-3920-核心力量清除’,已-并入-本世代-第四阶段-主规划-‘末夜慈恩’,同时-链接-至-综合-主规划-‘????’。】
【‘4473-3920-核心力量清除’-计划-已-确认,一号-执行者-‘71730-Rocien’,请-按照-显示-规划-清单-执行-第一阶段-任务:‘信息调查’。】
【完毕。】
“……”
苏珊娜已经完全呆住了。
虽然那个‘综合主规划’的名字被消音了,但这份使用一种类古地球语的录音信息量实在太大,她单靠人脑有点反应不太过来,于是她一秒启动了脑内植入体的思维辅助与分析功能。
雷廷没有阻止她,冰冷眼罩下的目光平静而温和。
没过两秒,苏珊娜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问道:“所以……罗锡安(Rocien)是间谍?”
“是,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背叛的。而且,或许在这件事里,他只是‘我的’敌人。”雷廷轻声道,“至于那个‘例行清理任务’……”
他说着,又播放了一段连杂音都未能祛除的录音,这次,是罗锡安在自己述说一个暂时蒙蔽预警系统的‘第四阶段计划’。
在这段录音中,他展露出的思路、支撑前者的学识与实施计划所需要的心性,皆达到了一种令人心底发寒的水平。
“谋杀我身边的人,陷害我的名声,一步步断开我与文明社会的联系,逼迫我直到精神崩溃,最后杀死我。”雷廷说,“简单方便有奇效,不出意外出不了什么意外——”
因为‘双S’那超乎寻常的敏锐性,这类人的人格大多不健全,这样残忍的心理攻击自然是一种特攻。
“——但从第一步开始,就出现了疏漏。”他说。
没办法,大概制定计划的人都没想过,这世上会出现雷廷这样一个人。
是‘双S’没错,但人格很健全……至少是他自认的健全。而且其能力本质不是很讲理——‘不动’这东西,天然就和‘讲理’就扯不上什么关系。
别问,问就是精神免疫。
但即便如此,那份应用了‘特化战术’的‘例行任务’,字里行间也都在告诉雷廷,这场至今恐怕仍未结束的暗算,有它的范式与纲领。
那么,过往被针对的受害者,无论是直接受害还是间接受害、是本来就被设定为‘清除目标’还是作为‘清除手段与过程的一部分’……
它都一定是一个很可怕的数字。
或许那就是曾经疯过的‘双S’,还有他们身边的亲友爱人。
“所以,”苏珊娜喃喃道,“在某个时刻,罗锡安背叛了你,但你没有发现。于是你付出了代价……
“……而桑德罗和那些同学、那些战友,”她缓缓抬头,看向雷廷的眼罩:“他们就是那个代价。”
雷廷默然不语。
即使理性告诉他,这是敌人的问题,是对手的操作。
可为人的感性也会对他说:【这是你的错误。】
——【这是你过于遵守规则、过于自持道德所造成的错误。】
苏珊娜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一种暴躁的情绪淹没了她,让她僵硬而冰冷的沉默了下去。
对她而言,如果事实真相的确如此,那么……那些人,尤其桑德罗,他们的死亡……
“……不值啊。”她喃喃着咬牙,眼前好像是桑德罗最后扑向自己的样子——在生命的最后,终于有一次,是他保护她。
而她宁愿这样的保护不存在。
一个战士,一个技术员,或者一个管理者?无所谓。他们是在职军人,就算是死也该死在战场上,而不是一场阴毒的谋害中。
相比曾经,如今苏珊娜早已面目全非,全身上下算不得十分之一个‘人类’,可她这会儿还是反胃欲呕,踉跄着退出几步去,幻想自己不存在的嘴唇抽动,早已强化过神经的鼻尖眼眶竟也真的一片酸涩。
植入体自动开始调控激素,两颗仿生心脏机械而平稳的跳动,改造到可以消化磁铁的人工胃袋也被暂时解除了仿生模拟状态,而泪水大概也没有没入战甲中的营养液——
——可就在这样不能更‘正常’也不能更‘异常’的身体里,一个留在了二十岁的女孩,久违的感受到了属于‘人类’的、山崩海啸般的痛苦。
雷廷闭了闭眼。
他不能说自己提起这件事时的悲痛超越了苏珊娜,但也不能说少了她三分之一,甚至他还能无所遗漏的感知到对方轰鸣的情绪,因此,他一个人就承担了两份痛苦,它们大小不一,却不能放在一起相比。
那是他的同学朋友,是曾与他共同生活过的人,他们曾一起期待未来,互相说说对人生的打算,然后走过学院银灰色的长路,唱一首如今早已过了时的歌。
……而现在,那些人都死了。不管男女,不管身份,不管曾经是不是和他有过龃龉或愉快的共同经历。
当年会主动去医务部探望他的人早已离去,剩下的那些个个和他完全不熟。
对此,他一如既往的并不后悔,因为‘后悔’这种情绪,永远不会对现状有所帮助。
但对这件事的存在,对那些人的牺牲,说他没有愧疚,是不可能的。
如果在什么都还没发生的时候,在他还没能记起那些‘过往’的时候,他能学学昂耶就好了。
那家伙才不信什么道德素质,为人处世讲究一个‘穷则审时度势,达则诛灭九族’,雷廷要是能学点皮毛回来,即便可能侵犯一些人的隐私权,至少也能让该活的人活下去。
死就是死,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都说人死如灯灭,但在如今的雷廷看来,死亡这件事,也像是筹码在走下天平。
人间的事,不看无三两,上秤有千斤。但要是生命断绝,那个人的筹码就大多不再处于秤上,生前拥有的创造的一切价值也都不会再属于自己,梦想的未来与坚持的理念,也总有一天会消散的无影无踪。
“藏在暗中的敌人在试图毁灭人联,而在那之前,他们必须先杀死‘阳星’。”
雷廷说,他转过了身,看向高墙屏幕上那片真实又虚假的星空。
但他没有说出的是,敌人这么做的具体原因,他其实有一些猜测……
“……为什么?”苏珊娜低声问,“你刚才拿出来的数据卡……是桑德罗替罗锡安转交的那一个吧?你瞒了所有人好几年,为什么现在突然告诉我?”
“……”
雷廷长长呼出一口气。
他知道,正事时间到了。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经常说‘告诉我’。因为我对这个世界充满了疑惑。”
他说着,注视着那片星空尽头,注视银河那横贯天穹的外盘:“从某一刻开始,我想通了很多事,因此也不再说这样的话,毕竟相比一句命令、一句交流使用的言语,它更像孩子面对未知的未来,满怀无措的质问。
“但有时候我也会想,无论是人联还是我,我们本质上都只是孩子而已——宇宙的孩子,银河的孩子,秩序的孩子,生命的孩子。”
苏珊娜完全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个,茫然的看着他的背影。
在灯光下,高大肃穆的黑色身影静立,顺滑反光的漆黑长发与披风一同垂下,而那顶金色桂冠……它明亮到刺眼。
“……我们的存在太短暂,出现的时间也太晚,以至于有时候看着星空,我也会疑惑过去与未来,其中前者为主……因为人类并没有真正记录‘过往’,而在人类出现之前的、更久远的过往,对我们而言,更像是个不甚真实且无以求证的故事。”
雷廷说着,微微偏头。
与此同时,整个空旷大厅之中,棱角分明的金属质结构柱如山峦般起伏。
——那份有些模糊不清的录音里,被消音的那个‘综合主规划’名称,叫‘像我者死’。
多么简单的名字,多么可怕的名字……它甚至比‘末夜慈恩’这个令人细思恐极的名字都令雷廷感到惊骇莫名。
一个——或者一群——如今信息未知的敌人,它们很可能是最大计划的名字,叫‘像我者死’。
而这份计划里显然囊括了猎户人联,或者说,‘人类’。
机械运作,牢笼建成,星网链接突兀断开。
剧痛袭来,苏珊娜咬牙闷哼一声,整个人都栽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只觉得头脑恍惚,浑身上下都像是烧着火。
意识到自己被攻击了这件事,让她硬生生耗费了足足三秒时间,而这三秒,足够一个和她一样成熟的超能战士杀死她十五次。
紧接着,她金属的外甲就悄然下陷,与地板紧密融合。
这简直就是最天克改造人的控制方式——想移动?那就切出你自己,或者背动整个巨型星舰吧。
雷廷对她动手了,对此她该疑惑、该愤怒,但这一刻,她忽然回忆起了雷廷对星网的防备,以及这几个月从首都星系传来的信息。
她的头脑,前所未有的清醒。
“……我不该过改造的。”她哑声道,“这么做的都会被外力影响……对吗?”
雷廷沉默的注视她,情绪反应几近于无。
“啊啊,真是个傻孩子……”一个轻盈柔和、难以辨明性别的声音出现了,它在她脑海中叹息着,“还没意识到吗?如果你的这位好上司、老同学想阻止你进一步改造自己,他有无数种方式……
“……当然,他没有做错太多,只是在那无数个选项中选择了最残忍的一个——放任你把自己变成一座好用的囚笼——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