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意识的抓住阿伽雷斯的手臂向水中退去,却被几十竿齐齐瞄准我们的枪挡住了去路。我下意识的环顾四周,布满礁石的浅滩离深水区还有相当的距离,我毫不怀疑在我和阿伽雷斯逃下水去之前就会被这些日本士兵打成筛子。
阿伽雷斯一动不动的在水中环抱着我,他的身体分明处在刚才那样亢奋的状态下,使得神色因忍耐而显得异常狰狞。他的眼神阴沉沉地盯着那周围的日本士兵,以至于他们一时间谁也不敢上前来对我们动手。我从他们紧张的眼神里看出,他们一定感觉到阿伽雷斯是只相当难对付的危险生物。
假如不带着我逃走,那么阿伽雷斯逃出这个包围圈也许不是什么大问题,也许我们分开行动是更好的选择。但如果我在这个时空出事,我将来的命运会发生什么转变?那是否意味着我不会继续存在在这个时空轨道里?
我盯着他的侧面,焦虑的心想,犹豫着是否要将他推开,但我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我承受不起再次分离的痛苦与我们各自单独行动会遭遇的变故,我宁可冒着死亡的危险与他并肩作战。
仿佛是听见我的心声似的,阿伽雷斯忽然挨着我的耳畔低鸣道:“我们…顺从他们。”
说着,他回头扫了一眼真一抓住幼种的那只船的方向,我一下子明白了他的心思,阿伽雷斯想打入敌人内部,眼下除了这个似乎没什么更好的退路,这附近可能全驻扎着日本军队的势力。眼见周围的日本士兵的包围圈越缩越小,我知道再不做出什么投降的表现,他们可能就会用那些枪头上的刺刀来使我们服从,日本军队在二战期间耸人听闻的凶残行径让我想一想便感到一阵恶寒。我立即举起双手,挡在阿伽雷斯身前,用日语高喊:“别伤害我们,我们没有敌意!请别开枪,这只人鱼不会攻击你们!”
“叫他到岸上来!”一个离我们最近的日本士兵高喊着,枪头示威性的往前戳了戳,那锐利的刺刀的尖端径直逼到我面前来,阿伽雷斯的喉头里顷刻爆发出一阵嘶吼,猛地将我向后拽去,蹼爪堪堪握住了刀刃,鱼尾耸立起来,身体顷刻撑到了两米来高,竟将那士兵一下子从沙地上悬空拎起,甩到一边的礁石上,砰地滚进了海里!
“阿伽雷斯!”
我惊叫了一声。周围因此掀起了一片骚动,包围圈迅速缩小,咔咔的枪上膛的响声纷纷响起,我急忙护在阿伽雷斯身前,退回到那礁石之后,阿伽雷斯却俯下身用鱼尾紧紧卷住我的身体,将我拖到他的背后,然后学着我的模样举起了双臂,模仿着我刚才说出的日语吐出一串含混但可辨的音节:“不会…攻击……”
那些士兵不约而同的震惊地傻在那儿,有几个人甚至小声的发出了惊叹:“天哪,这是一只会说人类语言的人鱼!他在向我们投降!”
啊哈,这群蠢货……
我不屑地瞧着他们无知的模样,在心里嗤笑,却忽然想起自己当初同样将阿伽雷斯这样的高智商外星生物当作了一只普通的兽类,不禁有点儿唏嘘。但我忽然意识到,也许让他们以为阿伽雷斯是一只低智商的野兽才恰恰能放松他们的警惕,大意轻敌,我们才有机可趁,就像当初阿伽雷斯一步步把我拖入他的“圈套”里一样。
也许阿伽雷斯也是这样想的,因为他的一系列举动的确表现的有点蠢,这压根不像他。我望了他一眼,发现他持续着那些卖蠢的行为,甚至假装笨拙的在头顶做了个停止的手势,也不知道是打哪学来的。我的心里咯噔一动,伸出手,试探性的摸了摸他的下巴,就好像安抚一只暴躁的大海豹那样,发出一些我自认为简直蠢毙了的咂嘴声。
阿伽雷斯低头愠怒地瞥了我一眼,就仿佛受到了某种侮辱,但他并没有表现出来,而是配合地伏下身体,把头颅硬塞到了我的手臂间,用尖尖的耳朵磨蹭着我的手掌,眯起了眼,喉咙里滚动着意义不明的咕噜声,简直毫无作为首领的操守。噢天啊,这太滑稽了!不过比起能有机会狠狠教训这些坏家伙,一时的卖蠢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暗暗的自我安慰着,心情复杂的望着眼前的情景,就感觉好像一只凶悍的雄狮突然之间变成了一只小猫儿那样惊悚。我的整个人几乎都要僵掉了,可我不得不把这出精彩的戏码自导自演下去。
“十分抱歉,刚才那个人是惊吓到了他,他才会这样!看吧,他听我的!我们投降,我们跟你们走。”
我望着那些神色犹疑的日本士兵说道,并索性拍了拍着阿伽雷斯的头,把他漂亮的银灰色发丝揉得乱七八糟,他则顺势低头埋在我的胸膛上,只露出一边眼睛,毫不夸张的说他表现的好像一个十分害怕的小姑娘,可他那沉重健硕的身躯压得我直翻白眼。说真的,如果不是事态严峻,我会怀疑阿伽雷斯在故意整我。也许是我们的举动看上去毫无威胁性,在一个看起来似乎是军官的人的示意下,外围的一队日本士兵收回了枪,转而七手八脚的拉起了一张渔网,将我们团团围住,一下子便将我们兜在其中。
被渔网缚住的感觉非常难受,被十几双手拖拽得悬空的一瞬间,不安感随着地心引力的脱离此消彼长,我的神经惴惴地狂跳起来,不由自主地环紧了阿伽雷斯的腰,深深嗅着他身上令我迷恋的气味。他抽出手臂,将我牢牢的搂在怀里,宽阔有力的蹼爪穿过鱼尾的孔洞覆着我的脊背,好像透过我的身躯包裹住我的整颗心脏。这不禁让我感觉那个曾经的阿伽雷斯此刻已经回来了,又或者说他们融为了一体,不管在哪个时空,阿伽雷斯对我的记忆想起了多少,又是否清晰,捍卫我似乎已经成为了他的一种本能。
透过网洞,我看见这些日本士兵们正穿过一片森林,将我们正运往什么地方,树上地上随处可见焦黑的尸骸,可谓尸横遍野,一处处已经辨不清是什么东西的残骸冒着滚滚浓烟,升向渔网间支离破碎的灰暗的天空,天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下起了倾盆大雨,雨水一滴滴穿过斑驳的树叶落在脸颊上。我的心中升腾起一大股酸涩的情绪,我想到自己的家人,他们也许正望着另一个时空的天空思念着我,而我距离他们千里之遥,大概永远也无法回到他们的身边,做他们的好儿子了。见鬼,我现在一无所有,除了身边这个我为之放弃了所有的、不知什么时候能意识到我是谁的爱人。
我闭上眼睛,逼迫自己停止脑子里悲鸣的念头,阿伽雷斯却仿佛有所感知一样,扒拉开渔网,侧过头盯着我的双眼,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在摇晃的视线中,我仿佛在他的眼中捕捉到了闪烁的疼惜。他的嘴唇动了动,低声的喃喃出他数次对我说的那个词:“别害怕……”
他的蹼爪艰难的从孔洞中挪动着,放到我的脸颊上,将我的头按在他的胸口,他沉沉的心跳透过潮湿的胸腔直达我的耳膜,那瞬间,我忽然强烈的渴望他像以前那样,在每句话的后面都加上我的名字,就好像在无时无刻的证明我是他的,可该死的,我什么时候沉溺于这种被打上烙印的感觉了呢?
该死的,太该死了,德萨罗。
“这是什么?”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忽然在前方传了过来。运送我们的日本军队停下来,远远的,另一个声音回应道:“报告大佐,我们在西海岸巡逻的时候发现了一条人鱼和一个白种人。”
“哦?”那个被称作“大佐”的人疑惑道,我撇过头,望见一个衣着与这些士兵有明显区别的中年男人朝我们走了过来。他快步走到跟前,上下打量了我与阿伽雷斯一番,脸色忽然就变了,他挥了挥手,喝道:“快,这条是病叶博士正在寻找的黑鳞人鱼!把这个白种人跟他分开,押到关押战俘的集中营去。”
“不!这位长官,请别将我和他分开,他是只难以控制的野兽,只有我能驯服他!”我心中一惊,抓住渔网叫道,被称作大佐的男人面目凶色,粗暴的抬起脚就要朝我踹来,被阿伽雷斯翻起的鱼尾不偏不倚的挡住,那锋利的鱼鳍轻而易举的便将坚韧的渔网劈开一道破口,在大佐的腿上划开了一道深深的血口,令他惨叫着退后了几乎,被几个士兵扶住才没跌倒在地,气急败坏的拔出了军刀,似乎打算朝阿伽雷斯的鱼尾砍下去,却又顾及着什么的插回了刀鞘,脸色铁青:“快!迅速送到病叶博士那里去,这是个棘手的货色!”
话音刚落,兜住我们的渔网便随着一路小跑的日本士兵们猛烈晃动起来,如果不是阿伽雷斯的蹼爪护着我的身体,我几乎就要吐了。就在我头晕目眩的时候,周围的人声嘈杂起来,我们进入了一个像是防空洞的昏暗隧道里,我看见一列列的日本军队和身着白大褂的军医经过身边,最终我们在隧道内的一扇铁门前停了下来。
我看着那扇铁门,灰色的金属透着阴森森的光泽,表面用惨白的油漆漆着一个硕大的编号:A-701,这串编号好像某种电流那样瞬间击得我神经一跳,竟然觉得有几分眼熟,就好像在哪里见到过一样呢。在哪里见到过呢?我仔细的在自己的记忆中搜索着相关的蛛丝马迹,我的记忆力奇好无比,除了某些因精神创伤而忘记的事(有关阿伽雷斯的那些片段),只要我努力去想,从小到大的经历都可以具细的回忆起来。
很快,我意识到我是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串编号——它曾经出现在我爷爷的笔记本中夹着的一张照片之上,那张照片里他与一个男人并肩站着,背后就是这扇门。而我突然之间更想起来,那个站在我爷爷身边的那人,竟然是那个变态的科学狂人,真一。
霎时间我的汗毛都竖起来。就在我在努力理清这一切隐含着什么之时,铁门轰然的打开了。尘埃在防空洞冰冷的灯光下四散飞扬,几个黑影从铁门之后的缝隙里呈现出来,而我和阿伽雷斯被放在地面上,十几名日本士兵用几圈锁链将我们的身体牢牢缚住,接着两个穿着防护服的看起来是实验人员的家伙从铁门里迅速跑了出来,趁机想朝阿伽雷斯身上注射什么东西。我奋力挣扎着,想阻止他们触碰阿伽雷斯,却被锁链绑得动弹不得,而反观阿伽雷斯,他却冷静得不得了,只是冷冷的观察着这些在他身上乱动手脚的人类,将好像一只鲨鱼睥睨着那些从它身上争夺附着物的寄生鱼们。
同时我感到他仅能动弹的蹼爪握了握我的手腕,他的力道很足,没有颤抖和虚弱的迹象,指头更暗示意味的触碰着我的掌心,他的目光在我脸上意味深长的停留了一会,似乎在无言的告诉我他并没有受到任何药物的影响,他将会设法保护我的安全。我点了点头,他便装模作样的闭上了眼,脸歪在一边,显得安静而温顺,就好像当初在船上我第一次对他进行镇定剂注射以后那样。
我一下子恍然大悟,他对这些人类的药物是免疫的,只有像那次在人鱼岛上那些纳粹使用电网才能真正将他制服!所以他那时是假装被我麻醉的,使得我大意的接近他,才被他……这条老奸巨猾的鱼!(不,我真不该在这个时候想这个!)
接着,我被几个日本士兵从渔网里拖拽了出来,也许是他们觉得我并不需要浪费一剂麻醉针,我只是被一柄刺刀顶住了身体。被单独这样拖起来让我突然感觉到无地自容,因为我全身上下什么也没穿,身体上甚至还残留着与阿伽雷斯“激烈运动”后残留下的痕迹,引来了一些士兵或鄙夷或惊异或暧昧的眼神。也许我该庆幸自己不是个女人,不然下场不知要比我现在凄惨多少倍。
“你的国籍是什么?”
我听见左侧一个男人的声音问道,随之几串脚步声踱到面前来。我循声望去,竟看见为首发问的男人正是真一,他的后面跟着其他几个实验人员模样的人与他的儿子,雪村。雪村看到我的时候明显有几分惊异,我肯定他认出了我就是那条被他们抓住的银色尾巴的人鱼,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未动声色。而真一和其他几个人似乎并没有认出我,我想那也许是他们并没有像雪村那样与我对视过,而我的刘海又遮掉了半张脸的缘故。
“你的国籍是什么?你听不懂英语吗,白种人?”真一走近我的跟前,沉着脸色重复了一遍。我的下巴被枪杆架起来,迫使我抬头直视着他。
“德国人。”
思维在脑子里转了一圈后,我肯定的回答道。日本人大概不会轻易伤害他们的盟国人,绝对不能让他们知道我是个俄国人,不,这个时候应该被称作苏联人才对,那样的话,他们很大可能会把我误当做打探情报的苏联特种兵,谁知道会采取什么骇人听闻的审问方式。想到记录档案中二战间法西斯审问敌方间谍那些刑罚,我立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俄罗斯与德国的某些发音方式有相似之处,假如这里没有德国人……
“他是跟你一起来做战地报道的吗,记者先生?”
真一忽然问道,他回过头去,望向他的背后,雪村与几个实验人员让了让,我的目光立即落在了那后面一个我不曾注意的人影身上,浑身发毛——那竟然是莱茵。
我霎时间呆立在那儿,因为我未曾料到在另一个时空竟然也会遇到我的噩梦。他戴着一个帽子,脸上和脖子上有明显的割伤,面色呈现出病态的苍白,一边胳膊裹在厚厚的绷带里,显然是遭到蜘蛛人鱼的袭击留下的,我怎么也料不到莱茵的生命力竟然就像阴沟里的毒虫那样顽强。帽檐下他的那双蓝眼睛像是直直射出一道光来,仿佛刚从坟墓里复活的僵尸看见了鲜血:“是的,病叶博士。”
我的心脏霎时跌倒了谷底,我简直不知道落在莱茵手里和落在日本人手里哪一个结果更糟糕。就在这时我忽然听见真一冷笑起来:“是吗,我怎么看他长的这么像我的那位苏联故友,列夫捷特博士呢?把这位‘记者先生’给我抓起来,丢到集中营去!”
“是!”
他刚说完,莱茵的脸色就变了,与此同时几个日本士兵立刻上前将他押得严严实实,他高呼道:“等等,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我震惊的望着这一切,却不是为这突如其来的转折,而是真一口中念出的那个名字——列夫捷特,那是我爷爷的名字。
“你是列夫捷特的什么人?弟弟,哥哥?”真一用手中的档案袋掀起我的下巴,眼镜的玻璃上泛着精光,“你和他长的太像了,尤其是这双眼睛,亮得就像黑珍珠一样,我绝对不会认错的。”
“父亲……”雪村按住他的肩膀,欲言又止,可他看了看我,又神色疑惑的闭了嘴。他似乎对我满怀疑问,并且也许是这里所有人中,唯一一个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存有犹豫,心底还尚存人性和善念的人。于是我向他投去求助的目光,他微微怔了一怔,很快垂下眼睑避开了我的视线。
“给他穿上衣服,雪村,你将他先送到战俘集中营去,晚上再带他来我这里。”
“是,博士。”雪村应道,他走到我的身边来,取了一件白大褂为我披上,领着押着我的士兵走出去,他与我几乎同时回头望了一眼实验室,我在看阿伽雷斯,而我知道雪村一定是在挂念着阿修罗,我们心照不宣的对视了一眼,他有些腼腆的抿了一下嘴唇,心神不宁的模样。
这一刻,我忽然无比确信,雪村会成为这个即将发展成死局的棋局中一个最大的突破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