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息风的姿态一派悠然,李惊浊有一瞬间想立即拆穿他,不过很快便压下了这个念头。
“原来有名字啊。”李惊浊作可惜状,“本来我想,既然你是我画的,应该跟我姓李。”
柳息风听到要改姓,竟没有露出一丝不满:“姓李也不错。你是哪一年生的?”
李惊浊不知他要玩什么把戏:“九五。”
柳息风惊喜道:“我大你六岁,我跟你姓李,你叫我息风哥哥吧。”
李惊浊权衡了一阵,忍住想打人的冲动,说:“那你还是姓柳吧。”
柳息风遗憾道:“那你叫我柳哥哥就好。”
李惊浊不搭腔,他快要演不下去了。他怀疑柳息风是故意的,他们都在配合对方的表演,就看谁先演不下去。
走到李宅,李惊浊在橱柜中找了找,只剩一罐陈年茶叶,他便说:“不如去镇上吃今年的新茶。”
“好啊。”柳息风自作主张地叫李惊浊,“惊浊小弟,洞庭有碧螺春,新茶确实值得走一遭。不过,你看那边——”他遥指东南方的天空,“不久可能有阵雨,我回去拿把伞,这就来找你。”
李惊浊朝柳息风所指处看去,是镇子的方向,远远有一片片云翳堆积在一起,似乎在缓缓移动散开。他看着柳息风往回走的背影,忽然有一点佩服。这种对四周环境细致的洞察,很少有人做得到。
待柳息风拿了一把油纸伞回来,两人往镇上走。
路远,在走到水泥大路之前一路都是泥土路,弯弯绕绕。
四周田野开阔,有卷着裤脚的农民,还有水牛,北方的不远处是层叠的山峦。空气热烘烘的,夹着蝉鸣,也夹着植物和土地的气味。
李惊浊一路都在问问题。
柳息风对答如流,绘声绘色地讲述自己如何在画上看李家人进出书房、如何羡慕他们的生活、如何在一个无人的雪夜从画中走出来,又如何在人间得了个身份立足,前前后后描述得一清二楚,详略得当,诸多细节有如亲眼所见、亲身所历,一点儿纰漏也没有。
李惊浊毫不怀疑,只要给柳息风一支笔,他当场就能为他自己的“神仙下凡”写出一部小说来。
两人经过一座白色石桥,桥下汩汩流水,有蜻蜓忽高忽低地飞过,一会儿在他们手边,一会儿在他们肩头。
柳息风驻足,立在桥上往下看。
李惊浊走了两步,发现身边没了话音,便回头去看。只见一只蓝身金翅的大蜻蜓正好落在柳息风的头上,振翅欲飞。那纤薄的翅翼因为振动,在阳光下变幻着颜色,流光溢彩。
这一幕突然击中了李惊浊,让他想要相信柳息风是画中人。他胸中激荡起来,就像第一次在窗边见到柳息风时一样被震撼。
柳息风回过头,喊李惊浊:“看。”
他这一动,蜻蜓惊起,飞向远处。
李惊浊一直看着那只蜻蜓飞得看不见了,才问:“看什么?”
柳息风指着桥下的河岸,李惊浊本以为是有什么好风景,没想到却看到一团肉粉色的、脏兮兮的东西。
柳息风说:“你看,那里有一只小死猪。”
李惊浊:“……”
李惊浊当然知道那是一只死掉的猪幼崽。农村就是这样,母猪生的崽,可能生出来就是死的,或者生出来没多久就病死了,养猪人就随意把猪崽丢到河里。
柳息风对刚才那只蜻蜓落下时的风景一无所知,一句话就破坏了李惊浊胸中的所有美妙。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柳息风说。
“很多。”李惊浊说,“我小时候放寒暑假回来,常常见到。”
见柳息风一副很有兴趣的模样,李惊浊就回忆了一些小时候在老家的见闻,说给柳息风听。比如他曾走到好远好远去看一个水坝,小时候以为那就是瀑布;比如去山上看泉水,春天还能捡到蘑菇和笋子;比如有一种长得很像梨的果子,其实是用来榨油的,吃上去满嘴苦涩……
柳息风听得津津有味,李惊浊却收了口,不说自己的事了,改问柳息风:“你在画中这么多年,这些都不知道吗?”
柳息风理所当然地说:“画挂在你家屋子里,我当然只知道你家的事,不知道外面的事。”
李惊浊想:我家的事,还不是你与我祖父聊天时知道的。祖父一聊起天来,只怕能为家谱里有名字的人各作一篇传记。
果不其然,柳息风反问过来:“惊浊小弟,你现在应该在医学院念研究生才是,几年都没回来,怎么突然愿意回来?”
李惊浊不语。
柳息风说:“我来猜猜?”不过他没有真的猜,而只装出一副要猜的样子去观察李惊浊的神色,观察了一会儿,他便说,“不能猜,是痛处。”
李惊浊说:“养病而已,没什么不能说。”
柳息风摇头:“不对。乡下医疗设施不齐全,不是养病的好地方。就算有人真的看不起病,来这里养病,也不会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除非你得的是——”
李惊浊不想接口,可柳息风侧过身,凑近了,挑着眼睛看他,非逼他问不可。李惊浊发现柳息风这人,真是一人千面,温文有礼是他,慵懒天真是他,静如处子是他,大煞风景是他,现在连挑动逗引也是他。
“是什么?”李惊浊克制住要别开脸的冲动,不愿在谁脸皮更厚的较量中占了下风。
柳息风拖长了声音,声音还带着钩:“相——思——病~”他像念戏文似的,说,“今有断肠人——独归故里——旧乡作天涯——”
“猜错了。”李惊浊嘲笑道,“现代人哪有这么矫情,失恋了也不过是吃饭洗澡闷头睡觉,第二天起来照常干活儿,连酒也不敢多喝一瓶。”
柳息风不以为然:“麻木。”
李惊浊说:“我们凡人,管这叫坚强。”
柳息风说:“凡人总把麻木当坚强。”
李惊浊说:“如果因为宿醉去不成门诊或者病房,就不是麻木这样的小事了。”
柳息风不否认,却另辟蹊径,问道:“去医院是大事,你又没病,那为什么回来?”
“谁说我——”李惊浊住了口,他这才被戳中了痛点。
他确实没有病,但休学是需要正当手续的,研究生阶段和上班没有两样,作为劳动力,没有失去工作能力的证明,导师绝不会放人。他这次用所谓的“正当手续”休学,在他心中有如一个道德污点,每想起来一次,都在提醒一次他的弱小。这就像一次一个人的作弊,成功了,监考官不知道,同考场的同学不知道,没人知道,只有作弊的人自己知道。这一关,有些人很好过,有些人耿耿于怀。
李惊浊从未做过弊,除了这一次。
这一次考试是最难的。
所以除了父母那头他不曾说,其余时候,每逢人问起,他都说养病,每次回答都是一种自我暗示,好像真得了病才是好事。
“啪”一声,一滴雨落在他鼻尖上,这才回过神来。
柳息风已经撑开了伞,方才他收着伞时,李惊浊以为那只是把有些花纹的白伞,没想到现在头顶一片粉色与白色晕染着,无数梅花绽开了,雨敲击在上面发出“嗒嗒”的响声,将粉色染得更红。
“咦?”柳息风也抬头一看,说,“拿错了。夏天是要拿荷花的。”
话头这一转,再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气氛也缓和下来。
李惊浊正好不必再说养病的事:“你有几把伞?”
“四把。”柳息风说,“春桃,夏荷,秋菊,冬梅。”
李惊浊说:“听着像你的四个小妾。”
柳息风摇头:“我不能要小妾。”
李惊浊故意不问“那你要什么”,免得柳息风又说出什么占便宜的话来,而说:“快到镇上了,水泥路好走,可是下这么大雨,再回来的时候恐怕要走得鞋上全是泥。”
“不怕。”柳息风说,“我有妙计。”
李惊浊问什么妙计,他却不肯说:“惊浊小弟,这回你倒知道问了,刚才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不能要小妾?”
李惊浊见他如此不依不饶,索性就说:“我怕你说你有断袖之癖,不要小妾,非要我。”
天!
李惊浊刚一说完,脸就烫了起来,他不知道柳息风这人有什么古怪,竟然让他说出这种话来!他以前对别人,绝不说一句有拈花惹草嫌疑的话,今天不知怎么了,不但说了,还说得这么顺口!
他不敢去看柳息风的反应。
可是等了半天,两人都已经走到镇上的集市了,柳息风也没有任何反应。李惊浊终于忍不住侧头去看柳息风,没想到,后者颊边竟起了一点红晕,低声道:“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我——”李惊浊恼羞成怒,脸烧得比柳息风还红,“那我还能怎么想?”
柳息风不答,反而拉住一个过路人,问:“男人为什么不能娶四个小妾?”
被拉住的大爷莫名其妙,心直口快地用方言说:“因为法律不允许啦!层(重)分(婚)罪!如果可以的话,不人人都娶小老婆噜!当然也有人就娶不上老婆了咯。”
柳息风放过了大爷,说:“谢谢。”
大爷走了,柳息风的脸上还带着浅浅的红晕,双目潋滟,朝李惊浊看过来:“你看,一般人都是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