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脚下,雪浓打着柳息风的伞,正准备上山寻他们,一见两人下来,便说:“我还以为你们迷路了。做什么去了,这么久?”
这本是句随口抱怨,李惊浊却此地无银地板着脸,说:“什么也没做。”
雪浓眼神古怪,响亮地清了清嗓子:“咳,我知道了,什么也没做。”
“去吃茶。”李惊浊面无表情地快步走向亭子。
雪浓在后面指指李惊浊的背影,偷偷给柳息风比口型:惊浊哥一定很难追吧。
柳息风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夸张地比口型:超,难,追。
及至小亭,柳息风给三人的茶杯一一添茶,最后要添到他自己时,雪浓说:“我来吧。你辛苦了。”
这一语双关,柳息风一副想笑而囿于李惊浊在场又不敢笑的样子,雪浓给柳息风一个“我懂的”的眼神。
李惊浊看柳息风一眼,柳息风指一下他们带来的东西,说:“我想看你画画。”又对雪浓说,“你见过他画画么?国画。你惊浊哥的工笔和写意都很妙。”
雪浓说:“我只听我妈讲过,惊浊哥小时候画画得过奖。但是和成绩比起来,这只是我妈所有夸奖中不值一提的小长处。”
柳息风说:“绝对值得一看。”
“就在这里画么?”李惊浊眺望四周,找到一个角度,正是湖落群山的景致,远方的茶山上还有一座六角小亭,他觉得不错,便想去包中取画具。
柳息风突发奇想,说:“哎,等一等,不如去船上画?一边游船一边看你画,多有情趣?”
李惊浊说:“景会动。”
柳息风说:“你会默写。”
李惊浊说:“船会晃。”
柳息风说:“我划稳一点。”
李惊浊说:“还要在船上布置桌子,要打水洗笔。”
柳息风说:“我来搬桌子,洗笔就在船上直接打湖水,方便。”
李惊浊简直拿他没办法,只能说:“好吧。”
柳息风说要什么,那是跋山涉水、千金散尽也要弄来的,别说在船上画画,他就是想去月亮上画画,李惊浊也得想办法。茶和点心就算午饭,吃过之后三人便去忙活布置,就为了柳息风一时的奇思妙想。
离落日时分还有一阵,一切布置妥当。他们选的是一只撑杆船,柳息风站在船头撑船,李惊浊坐在船中的桌边,雪浓坐在桌子另一边。
柳息风饶有兴味地问雪浓:“茶园中的人开船前都要说什么?走?起?开?”
李惊浊好笑:“不说点什么,船就开不了了?”
柳息风说:“这叫意趣。”
雪浓想了想,说:“确实不说什么,就说开船。”
柳息风自作主张,吆喝道:“起嘞——”过了两秒,“咦?怎么起不动。”
雪浓一看,笑出来:“绳索没有解。”
李惊浊也笑:“柳息风,你要学艄公,不要学行话,先学解绳,可以吧。”
待解了船绳,柳息风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仍兴致高昂地重新吆喝:“起嘞——”
两岸茶山渐渐后退,小舟朝湖心而去。
船不算太晃,可到底也不平稳,看个书可以,作画确实难了。李惊浊提着笔,半天下不去手,思索良久,只好随手写意,画寥寥几笔山水,实在只有其神,没有其形。
柳息风看着,可惜道:“唉,李惊浊,你手实在不稳。”
李惊浊把笔一放,说:“明明是你的船撑得不稳。是你要我画,又嫌我画不好。”
柳息风说:“别画了。不如唱支船歌来听。”
李惊浊说:“不会。”
柳息风又问:“雪浓会不会?”
雪浓摇头,说:“有点土吧。”
李惊浊此时看柳息风不顺眼,便也附议:“土。”可他其实心里挺想听,因为他听柳息风唱过很多次歌,所有他以前认为早已过时土到掉渣的歌由柳息风唱来都不土,反而别有一番风味。
柳息风见他们都不唱,便旁若无人地唱起邓丽君的《船歌》来,唱罢又唱《在水一方》。李惊浊这才知道,那把温柔低沉的嗓子原来是极适合唱邓丽君的,没有原唱那么甜,却多出几分淡然。
歌声回荡,船至湖心,山与山之间弥漫起尖晶石红色的大片云霞,还有一缕一缕窄窄的山茶红色晕染其中,云霞的上方的蓝天变得有些发灰,发紫,夹在云霞下方与山间的蓝天则有些发黄。
他们去看晚霞,于是脸和眼都映上了相同的颜色。
李惊浊感受到脸上夕阳的温度,转头看向了柳息风。这一刻,他终于知道为什么有人要裁一段晚霞送给别人。他忽然想要调出晚霞的颜色,画在天边,画在撑船的人身上。
几乎是同时地,柳息风也转头看向了李惊浊。
两人对视一阵,柳息风无声笑起来,李惊浊也笑起来。真正的心生喜悦,不必讲话,默默无言,只要看着对方笑就好。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越人歌》里讲心悦,这就是心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