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过完,紧接着就是期末考试,公选课专业课加起来,考了整整两个礼拜。这两个礼拜里,除了吃饭睡觉洗澡,我一直把自己关在图书馆的自习室。除了做题背书,我找不到别的办法让自己冷静,因为只要一闭上眼,我的脑海中就会浮现31号晚上的那个画面,严行被唐皓摁在雪地里,鲜血泼洒在白雪之上。只要大脑一放空,我的耳畔就会出现严行的声音,他说,“不能”,“对不起”,“不能”,这种感觉就像反复被摁进水里体验溺死感,可就在即将溺死之际又被抓上岸,我一身冷汗手脚发软,疯狂地张嘴喘息,自习室里的灯光亮晃晃的,照出我一身狼狈。
1月19号,考完最后一科,我踩着沉甸甸的步伐往寝室走。
“张一回!”同班一个男生叫住我,笑嘻嘻地勾着我的肩,“谢谢你借我笔记啊,这次还真考了不少上面的原题!”
“……没事,”我甚至反应不过来他说的是哪一科,更不记得什么时候把笔记借给他过,只好说,“我也就是抄的老师PPT。”
“靠,”男生忽然后退一步,打量我,“你咋脸色这么差?”
“啊?是么……”我摸摸自己的脑门。
“嗯,黑眼圈这么重,唉……”他略微压低声音,“我们都说呢,你真是够倒霉的,碰上两个极品室友……本来就期末了,还赶上这么多事儿,不够折腾的!”
我僵硬道:“啊,是……”
“尤其是唐皓,我他妈服了,”男生撇撇嘴,“大一的时候他们学生会搞什么投票,我室友张阳不也在学生会吗,没投给唐皓,后来唐皓就一直给张阳找事……这人也太他妈坏了吧,现在又陷害你。”
“嗯……”
“还好你有对象,”他笑着撞一下我的肩膀,“听说你还是被倒追的?”
一路上他问我答,总算到了寝室楼。我快步和他道别,走进寝室。
一进寝室,对上沈致湘的目光。
“致湘,你……你几号走?”发生了那些事之后,我面对沈致湘,感觉十分不自在。
“明天吧。”沈致湘转过身去,继续收拾衣柜里的衣服。
“哦,好……那你路上小心啊。”
沈致湘低低应道:“嗯,谢了。”
第二天,沈致湘回家了。
我独自躺在寝室里,外面的走廊上满是学生拖着拉杆箱咕噜咕噜的声音。放寒假了,这也就意味着又要过年了。
我想起去年放寒假的时候,就在这间寝室里,我撞上奄奄一息的严行,把他送到校医院——想到这我身体一僵,当时严行就躺在我的床上。
就是现在我躺着的这张床。
我猛地从床上弹起来,胡乱蹬上鞋抓了钥匙就冲出寝室,那间小小的寝室里有太多严行的痕迹,他面向我的睡颜,他看着我笑眯眯的脸,他坐在床上看书时小小的发旋,他在阳台晾衣服时扬起的下巴……太多了。
可学校里也到处都是他的痕迹,田径场上我们两个一起夜跑,去食堂的路上他边走路边踢脚下的落叶玩儿,教学楼前他等着我下课,广场的石凳上他坐在我对面冲我微笑。
太多了。
考完试脑子空下来,那些记忆的碎片便铺天盖地而至,追逐我席卷我,把我逼到退无可退的角落。
我甚至顾不上收拾行李,直接回了家。
回了家,然后我开始失眠。
家里也满是严行的痕迹,他在我的床上躺过,墙角的加湿器是他送的,去年冬天他买的那箱橙子的纸盒还在阳台上,被老妈用来装一些杂物。
我逃出家,可偌大的北京,仍然哪里都是严行。去什刹海的路上他就着我的手咬下一颗山楂,从杭州回北京在北京西站他给我买过一杯热奶茶,我做完家教他去接我我们一起搭地铁4号线,长安街上车水马龙我们一前一后走过……太多了,太多了。
我像一只孤魂野鬼,游荡在这个我熟悉的城市里,我第一次憎恨自己的记忆力太好,好到我逃到哪里,都躲不开那些如影随形的记忆。
严行在哪?他还在北京吧?
最后我闯进一家超市,像只灵智未开的动物,在货架间东奔西荡。
“先生,”售货员拦住我,“您看您需要点什么啊?”
“……”我看着她,竟然失语。
售货员柔声道:“您需要什么?我带您过去。”
“……不用。”
我飞快转身,几乎小跑起来。厨具区,生鲜区,蔬菜区,零食区……我的小腿肚都在打颤,我怕我一转身就撞上两个年轻男人,一个推着车,一个从货架上拿起一袋盐或者一盒三文鱼,放进推车里,推车的那个说,这些够了吧?走在前面的那个说,再去买点牛肉啦。他们买了很多很多东西,几乎把推车都堆满,然后他们结好账,拎着鼓鼓囊囊的购物袋,并肩走出超市。
我冲出超市,掏出手机才发现不知何时手机已经耗尽电量。我跑了很久终于找到一个报刊亭,我给老板五块钱,说,我要打一个电话。
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拨了严行的号码。
我以为我会等很久,但是没有。
“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Sorry,the number you dial does not exist, please …… ”我挂掉电话,甚至没有要回那五块钱。
在这个华灯初上的冬夜里,我终于意识到,我失去严行了。
无论谁对谁错,无论出于何种原因,无论严行还在不在北京,我都,失去他了。
第二天,我回到学校,去找辅导员。
我问她:“老师,那个交换的名额,我现在还能接受吗?”
“……当然可以,”辅导员看看我,然后从身后的书柜里取出一个牛皮纸袋,“这里面的文件你先填一下吧,就在这儿填,填好了给我。”
“嗯,好。”
很快,我填好了那些表格:“老师,我填完了,您看看可以吗?”
辅导员一张一张检查我填写的文件,看完了,将它们放回牛皮纸袋。然后她扬起脸看向我,目光复杂。
这一瞬间我想她是不是什么都知道?
但她只是看了看我,旋即收回目光,说:“大后天你再来一趟,带上银行卡,学校里的程序很快就走完了,那边学校会给你发邀请函。然后你就抓紧办港.澳台通行证……”
我记下她的叮嘱,说:“好,谢谢老师。”
“哎,”她起身把我送出办公室,忽然说,“你这一去,下次回学校上课,就是大四了。”
“……是。”
“到了那边照顾好自己,不要有太大压力。”
“好的,谢谢您。”
走出学校,在地铁站里,我给沈致湘打电话——那个我们三个的QQ群已经解散了,严行的***也消失在我的列表里。
“喂,一回?”
“嗯,是我,我……跟你说个事情,我也是今天才决定的。”
“怎么了?”
“我要去台湾交换了,去一年半。”
“啊……”沈致湘顿了顿,笑了一下,“那挺好啊,挺好的。”
“就,开学可能见不着了。”
“哈哈,没事儿啊……那你大四再回来了?”
“对。”
“行,哈哈,台湾好啊,多暖和……”
和沈致湘寒暄几句,我们便结束了这通电话。我以为他会问我怎么得到的名额,然而他没问。
回到家,和爸妈解释一通,他们很兴奋。
“我们一回真厉害,”老妈惊喜地说,“年级里就你一个?老师选你去的吗?”
“……差不多吧。”
“好,好,好,”老爸连说三个好,喜上眉梢,“还是公费的,真不错,男孩儿就得去长长见识!”
我只能说:“爸,回头我去那边了,你在家多注意身体啊。”
“放心吧!”老爸大幅度地摆摆手,“我身体好着哪!你就学你的,不用担心家里!”
我看着他故作强健的动作,心里百味杂陈,那是一种哭不出来更笑不出来的情绪,爸住院时得到了那笔基金会的捐款,心里大概很高兴吧?现在儿子又能去公费交换了,他一定更觉得生活虽苦,但命运总算待他不薄。
我真想告诉他,爸你知道吗,我——
可我还是忍住了。
2月25号,飞机降落桃园机场,我走出机舱,热带气息的湿漉漉的阳光扑面而来。
台北。这个城市令我感到万分陌生,中学时代我即使幻想过出国交流或者留学,却也没想过自己会来这里。
但我还是出逃至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