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缓缓扭头,突然反应过来,测量心电图的机子是黑屏。
“我把那个机器关了,”苏纹仍然紧紧抓着我,“要不然那上面会显示出一条直线。他死了——你不信就去把电源插上,自己看。”
我放开苏纹,走上前去将电源插上。“滴——”地一声之后屏幕上出现一条直线。那直线细长幽绿,仿佛指向某个绝对安静绝对黑暗的空间。
我看向病床上的严永宽,原来,他已经死了。
“你们一个两个都他妈犟得跟驴一样,”苏纹在我身后,喘着粗气说,“尤其是严行,他——他就不想想以后么?”
眼前的一切令我大脑空白,就在这时兜里的手机响起来,响了好几声,我才愣愣地把手机掏出来。是严行。
苏纹走过来,抓起我的手机,接通之后打开免提。
“张一回你到底去哪了?!”严行焦急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
“是我,”苏纹轻声说,“张一回跑回北京了,现在我们都在严永宽的病房里。”
“他——”
“他没事,”苏纹打断严行,“严永宽死了。”
“……”
“严行,这是咱们两个和严永宽的事,我本来不该把张一回牵扯进来,但我以为他能拦住你的,结果你们一个两个都是疯子……所以还是我来吧,我欠你的对不对?”
“你疯了吧,”严行语气惊骇,“这和你没有关系,这只是我和严永宽的仇,你——”
苏纹眼中又流下两行泪:“六年了这是你第一次好好和我说话,严行,你原谅我了吗?我那时候实在是,实在是太害怕了,我想你要是真的走了那我哪天被严永宽弄死都没人知道,严行——那时候你是我的亲人你明白吗,唯一的,我不能没有你。”
严行语速飞快:“苏纹你听我说这些都过去了,本来当年严永宽也不可能放了我——我现在用的是公用电话时间有限,你听我说,你给姓郑的打电话,就是七月份的时候和咱们俩谈话的那个人,别让护士发现,你把姓郑的叫来,他是那边的人,他能帮你,快!”
“不用担心,”苏纹捂住嘴,泣不成声,“……我怀孕了。”
苏纹挂掉电话,擦干净脸上的眼泪。然后她取下铁架上挂着的液体,干脆地倒进病房洗手池里。
“这间病房没有摄像头。”她说。
当天,苏纹被逮捕,她直接承认严永宽的输液管里进了空气,她说液体输完了她想帮严永宽换液体。
由于她是孕妇,所以案件侦查阶段,她得以取保候审。
一周后我和严行见到了苏纹,她手里捧着杯热茶,表情很平静。我突然想起被她叫回北京的那天晚上,我发现她胖了些——原来是因为怀孕。
“这件事你们不要掺和,”苏纹平静地说,“有人保我。”
严行皱眉:“谁?孩子的爸爸?”
“对。”
“是谁?”
“别问了,”苏纹笑了一下,“你们知道得越少越好。”
“怎么保你?你骗我,”严行握紧拳头低吼:“严永宽死了,但就算你是‘不小心’把空气弄进去的,也是过失杀人!”
“谁说严永宽是因为输液管进空气死的?”苏纹淡淡道,“他本来就要死要死的了,也许是因为别的原因呢。”
“……”
“现在没人想让严永宽活下去,但本来他也快死了,”苏纹低头抿一口茶水,“只有你们两个……严行,我本来不想动手的,我想要是张一回拦住你了最好,实在拦不住,我再替你杀了他。但我没想到张一回……其实你是不是,一直都不相信,你还有‘以后’?所以你才敢和严永宽同归于尽。”
严行紧紧抿着嘴唇,没有回答。
“这是你们俩的事儿,”苏纹瞟我一眼,“我管不了。但是,严行……严永宽真的死了,死得透透的,我确定。”
苏纹愉悦地笑了。
我发现这个女人的力量远比我想象中强悍,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成为了母亲,在这个世界上,她终于不再是一个人了。
一个月后,公安机关公布侦查结果:严永宽死于肾衰竭,苏纹虽有过失,但并不是严永宽的死因,不够成犯罪。
我和严行始终不知道孩子的爸爸是谁,只听苏纹说他属于严永宽那派的死对头阵营。但既然这人能左右尸检结果,想必也是有些权力的。
“他不会娶我的,”苏纹淡淡道,“我和他说好,他帮我这次,以后,我和孩子就和他没有关系了,他送我去泰国。我打算到那边开个店。”
“严行,你和我一起去吗?”
我陡然紧张起来,昨晚导师还给我打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回重庆——他被我那封邮件吓着了,最近没事儿就叫我回去,可能是想亲自看着我。
昨晚我问严行:“你能和我一起回重庆吗?”
严行说,他要想想。
苏纹曾一语道破真相,那就是六年之后的现在,严行已经不再相信我们能有“以后”了。我知道他爱我,但爱是一回事,相信爱,是另一回事。
我差点为他杀掉严永宽,如果动手的是我,大概我不会像苏纹一样有人暗中保护。但我并不后悔。只是我不知道,这件事,能不能让他对我们的未来多一些信心。
现在严永宽死了,苏纹要走,似乎一切都尘埃落定,只有我和严行——不,只有我,只有我还等着他的审判。
“我陪你去吧。”严行看着我说。
我的心猛地沉下去,他还是要离开我。
“等你把孩子生下来,我再回国。”我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
苏纹笑笑:“你回国了,去哪?”
严行:“到时候再说。”
于是,就这样,严行跟苏纹去了泰国。而我回到重庆,继续读博。
回学校的第一天我就被导师叫到家里喝茶,他老人家是典型的四川人,爱吃爱喝,备下一大桌子菜。
“一回啊,这个,你不要紧张哈,你们这个阶段呢,压力大,是很正常的情况……”
我连连点头,心里愧疚:“哎,老师,我没事。”
“你不要憋着嘛!我说你呀就是憋到起了!平时看着没啥事,嚯,你那封邮件给我吓惨了!”
“我……我那是……”总不能说我那不是要自杀,是要去杀人。
“来,多吃点多吃点,看你瘦了好多,”师母热情地给我夹菜,“这个季节,北方挺舒服的吧?秋高气爽嘛。”
“嗯,是。”我想起严行和苏纹飞去泰国那天,我去机场送他们,严行看着自己的外套笑了一下,说到了那边就可以穿短袖了。
导师又说:“张一回,我有个朋友在成都,是华西医院心理科的大夫,我帮你联系一下,你去跟他聊聊嘛,啊?费用不用担心,我们都是老朋友了……”
“老师,”我放下筷子,小声说,“我真没事,我那天发那个邮件……哎我就是为情所困,一时冲动。”
“为情所困?”师母连忙问,“那你……感情问题解决了没有?”
“解决了……吧?”我感到有些挫败,“我也不好说,看他的了。”
从导师家吃饱喝足出来,我给严行发微信:我师母问我感情问题解决了没有。
严行:怎么?要给你介绍对象?
我赶紧说:没有没有,她就是问问。
严行:哦。
严行:不聊了,我陪苏纹去海边走走。
我:好吧。
这一年的春节,我没有回家。
来年三月,苏纹的孩子出生了,严行给我发来照片,一个皱着脸哇哇大哭的小女孩。
我问严行:你什么时候回来?
严行说:再过几个月吧,现在苏纹坐月子,店里都得我来管。
苏纹开了家小饭店,做川菜。
我只好继续望穿秋水地等,听说连硕士生那边都传开了,师门里有个博士生哦,为情所困差点寻短见,现在还在等他对象,太痴情了真可怜。
所幸我没有“可怜”很久,因为这一年四月十二号,沈致湘要办婚礼,邀请了严行。
四月七号,飞机降落江北机场,严行终于,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