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有梦一动不动，傅红雪也一动不动。
而此刻的叶开已经认定了傅红雪身后的人就是凌有梦，他道，“你为何不敢见我？是因为你知道自己骗了我？”
凌有梦缓缓地抬起头来，露出一双泛红得含泪的双眼。
叶开一怔，霎时有些不知所措。
凌有梦声音极低，充满了后悔与痛苦，他道，“抱歉，我也不想骗你，只是若是我不骗你，我便会死。”
叶开愣在原地，见到凌有梦的欣喜之意都被冲淡了不少。
“你以为如今我为何会与傅红雪在一起？不过是因为我想逃离那个地方，自从骗你之后，自从你离开之后，我每日都活在痛苦悔恨之中，你对我是那么好，可是我却骗了你。”
这个声音悲切又难过，闻者无一为之动容，叶开同样动容道，“我没有怪你。”
傅红雪：“……”他又觉得叶开有些可怜了。
“你真的没有怪我？”凌有梦的泪珠凝聚在睫毛上，“即便我这样骗你。”
叶开见凌有梦这副模样，心底有些难受又极为心疼，他道，“我没有怪你，你也是身不由己。”
凌有梦摇了摇头，低垂着眼看起来极为可怜，“你不怪我，我却一直怪自己，我不敢见你，更是不敢面对曾经那样骗过你的我自己。”
“是谁逼你的？”叶开手指动了动，很想握住凌有梦的手，但是最终还是没有握住，他问，“逼你做这些事的人在哪里？”
凌有梦抬起眼眸，露出湿漉漉的眼，叶开心神晃动，他想，说不定自己又要被他骗了，但是他是如此心甘情愿。
“我不知他在哪里。”凌有梦道，“但是我想你一定知道公子羽。”
叶开震惊道，“逼你做那些事情的人是公子羽？”
“你不相信？”凌有梦弯了弯唇角，淡淡笑道，“不信也正常，谁会信沈浪的徒弟是这样的人。”
叶开心底犹疑，他道，“他为何要这样做？”
“因为你最强。”凌有梦道，“别的我不能说了，说了我会死。”
叶开张了张嘴，低声道，“我会保护你，你不会死，你……”
“你知道我为何不说？”凌有梦抬起手指拭去那滴泪，莞尔一笑，“你出手向来不为杀人，你和傅红雪不一样。”
听见自己的名字，傅红雪拨动了一下火堆，神色依旧冷酷。
“我也可以带你走，那一个月，你本应有无数机会告诉我。”叶开道。
凌有梦点头，“对，你那样相信我，我是可以说的。”
叶开道，“那你为何不说？”
“因为我是骗子啊。”凌有梦恶劣地勾起唇角来，他道，“叶开，我骗了你，你还回来找我是来算账来了？”
“我说了我不曾怪你。”叶开苦笑一声，“你不信我？”
凌有梦沉默了半晌才道，“那个时候，公子羽并没有那样信任我，所以一直有人监视我，我什么都不能说。”
叶开嘴唇颤动了一下，他很想说什么，此刻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他这一路上都在想，若是见到了小梦要如何面对小梦，他要告诉小梦什么，如今真的见到小梦了，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只能说我不曾怪你几个字。
“你的名字是否真的叫小梦？”叶开问。
那时叶开问，“我一直忘记说了，我姓叶，叫叶开，树叶的叶，开心的开，你叫什么名字？”
凌有梦看着面前这个笑得温文尔雅的年轻人，也弯唇道，“我的名字很随便，他们都叫小梦。”
“小梦……”叶开沉吟了一下道，“那你便跟着我了，放心吧，我不会要你当牛做马的，毕竟是个小姑娘，哪里能让你做那样的事。”
凌有梦笑了笑，表情平静了下来，他慢慢道，“我做过很多这样的事。”
叶开一怔，“哪种事？”
“当牛做马这样的事。”凌有梦道，“你不必在意我是不是个女孩子。”
叶开的目光落到了凌有梦的手上，这个有着绝世容颜的少女，手上却有着许多的细碎的伤口……
叶开的目光又一次落到凌有梦的手上，这次他的手白皙漂亮，和以前并不相同。
凌有梦道，“确实叫小梦，没有骗你，只是我全名叫凌有梦。”
“凌霄的凌，江湖有梦的有梦。”
叶开慢慢重复了一遍，“江湖有梦。”
凌有梦弯了弯眉眼，“你还有什么想问的，现在都可以问，今日我不想骗人，你问什么只要我能说的，我都可以说。”
“你方才说骗了我很后悔是真的还是假的？”叶开问。
凌有梦愣了愣，“你要问的，就是这个？”
叶开点头，“我这次来找的是你，自然也只关心你的事。”
凌有梦觉得叶开有些怪怪的，他道，“后悔是真的，怕你寻仇。难过是假的，我既然已经骗了你，便不会再去想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愧疚，大抵有几分吧，谁让你对我那么好。”
闻言，叶开也不知是开心还是不开心，他最终还是露出那种熟悉的笑容道，“没有难过便好，你若是难过，我便不晓得怎么办了。”
凌有梦一直知道叶开这个人对人格外宽容，但是他没想到竟宽容到这种地步，他骗了这人这样久，这样惨，这人还说他不要难过才好。
凌有梦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日后，不能用这样的方式再去骗别人了。”叶开又补了一句，“别人，不像我这样。”
“更何况，如今离开了那个人……公子羽的掌控，你也不需要骗人了。”叶开认真道，“你跟我走，这样也不用担心有人追杀你。”
凌有梦笑眯眯道，“不行哦叶开，我现在的任务对象是傅红雪，跟你走了，公子羽的人很快就会追上来了。”
“我已经骗过你一次了，自然不能连累你第二次。”凌有梦道。
叶开抿直了唇，他看向一直默不作声的傅红雪，“你的任务……”
“跟着傅红雪，我才不会被怀疑呀。”凌有梦笑眯眯道，“我自然是要跟着他的。”
“跟着我……”
“你知道的，我没有武功，没有保命的本事。”凌有梦可怜地打断叶开的话，“傅红雪是我的目标，跟着他公子羽的人不会追上来，只会认为我在认真完成任务。”
“就算是知道我擅自逃跑了，”凌有梦弯弯眼笑着，“傅红雪可以杀了他们呀，但是你不会，你不杀他们，他们就会一直给我找麻烦。”
“我这人讨厌麻烦。”凌有梦看向傅红雪漆黑的刀，“所以若是能一劳永逸也不错。”
叶开怔住了。
“瞧，我可不是你想象中的无辜脆弱的小白花，你们都说了啊我是骗子，骗子怎么可能是好心人呢？”凌有梦又笑，“你现在可是后悔来找我了？”
“无论你是不是骗子。”叶开的眼中好似燃着一簇火焰，“我来找的是你，你是狐狸，是骗子，还是傻子，都不影响。”
凌有梦：“……你才是傻子，骂人做什么？”
叶开：“……”酿好的情绪在这句话里又散了，叶开感受到了久违的无奈。
跟凌有梦在一起时，总是这样无奈。
同时叶开也欣喜着，至少与他在一起时的凌有梦，活泼的雀跃的，都是真实的。
“他们若是想杀你，我也会杀了他们的。”叶开这样郑重地道。
凌有梦眨了眨眼偏头看向傅红雪问，“他们若是不杀我，追上来了你会杀了他们吗？”
傅红雪神色极淡，“会。”
凌有梦又看向叶开道，“你不会。”
叶开和傅红雪是完全不同的人，凌有梦也说过，但是这不能说谁对谁错，他们都没有问题。
叶开听见凌有梦这样说，愣了愣才说，“那我与你们一起走。”
傅红雪抬头看了叶开一眼，又看向外面的大雨，许久他才道，“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叶开道，“你能出现在这里，我也能出现在这里，何况我不是为你而来。”
傅红雪冷冷道，“你回来这一次，只会让公子羽的人发现你，然后怀疑凌有梦。”
叶开道，“我已做好准备带他离开。”
傅红雪眼里含着讥诮，“你用什么理由和身份带他离开？公子羽又凭什么让你带他走？”
凌有梦微微眨了眨眼，看了一眼外面的雨，其实和叶开在一起的那个月他确实是开心的，那是他这几年说谎说得最少的时候，因为面对叶开这个人，你不需要说谎他就愿意相信你的话。
当然和傅红雪在一起也不用说谎，你很难骗过他，不如一开始就说真话。
自从到了公子羽身边后，他对谁都在撒谎，无论是公子羽，燕南飞还是曾经骗过的那些活着或者已经死去的人。
“既然你都这样说了，我不跟着你们岂不是更麻烦？”
叶开的声音打断了凌有梦的思绪，令凌有梦看过去。
傅红雪皱眉。
“你要和小梦去哪里？”叶开问。
傅红雪道，“不知道。”
他根本不知道去哪里，都是凌有梦在说，凌有梦说去哪他便去哪，不是因为听话只是因为他无处可去，有人说他便听着了。
凌有梦在一旁答话，“准备去边城，那里偏远，公子羽的人应当不会去哪里，当然既然有个傅红雪在，在他没有对傅红雪死心之前，公子羽的人去哪里都不奇怪。”
叶开微微皱眉，他觉得公子羽这个人很诡异，一开始的目标是他，后来是傅红雪，好像一直在寻找最厉害的那个人。
他问道，“小梦，你真的不能说为什么？”
当然是不能的。
凌有梦笑眯眯摇头，“我说了，说了之后我会死。”
叶开道，“你与我跟傅红雪在一起……”
凌有梦点头，“对，你以为这样他就杀不了我了吗？”
叶开沉默了。
凌有梦道，“所以为了活下去，如今自然不能说的。”
傅红雪看了凌有梦一眼，他知道，凌有梦这句话说谎了，尽管一开始凌有梦就说过，若是说了便会死，但是傅红雪还是看出来了，这句话凌有梦说的是假话。
既然不是因为自己，那便是因为他那个朋友燕南飞。
叶开脸上的笑容黯淡了一瞬，他复又笑道，“总之都是个麻烦，那我们为何不解决掉这个麻烦再走。”
凌有梦看着叶开，他很平静：“我这人比较自私，我只想好好活着，不想主动去惹事。”
雨越下越大，雷鸣闪电交加，将外面劈得亮如白昼。
凌有梦又道，“若是没有必要，我日后也不会再回去了。”
叶开怔怔地看着凌有梦，对方的疏离都写在脸上，眉眼间都是冷淡之色，叶开意识到，凌有梦不想说这个话题。
叶开想，或许自己说的一句话，都在在小梦身上捅刀子。
他闭了嘴，一双眼只看着凌有梦不说话。
。
燕南飞站在铜镜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锦衣华服，英俊潇洒，看起来就像是真正的世家公子，但是他知道他不是世家公子，他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来自于公子羽。
前五年，他一个人流浪偷练剑法，然后他从恶人堆里捡到了一个小孩，皮肤雪白的幼童拉着他的衣角叫他哥哥，他便将幼童带走了。
这一带便是十七年，十七年里，尽管一开始的时候，他们总是需要住破庙，和乞丐野狗抢地，但是好歹他都抢赢了。
他抢赢了，一旁的小男孩便会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说燕燕好棒。
与小梦在一起的时候，才是最开心的时候，他也发誓，他会保护小梦一辈子。
若非公子羽发现了他，引诱自己做替身……小梦哪里会被公子羽威胁，去做一些自己不喜欢的事。
公子羽的声音自铜镜后面传来，他问，“你在想什么？”
燕南飞露出一抹笑意来，“想小梦。”还有怎么杀了你。
公子羽笑了一声，“他确实是一个很值得栽培的人。”
燕南飞道，“是啊，小梦一直很聪明。”
“若不是他没有武功，他一定是最适合做公子羽的人。”公子羽淡淡道，“可惜了。”
“所以你便总是对他下手？”燕南飞依旧含着笑，像是在问又像是在冷笑。
公子羽怔了一会儿才慢慢道，“对他下手？”
“脖子上的指印，手腕上的淤青，还有曾经手上细碎的伤口……”燕南飞道。
公子羽又沉默了好久忽然大笑出声，他的笑声让燕南飞心生怪异，燕南飞道，“你笑什么？”
“他果然是最适合的人。”公子羽却没有理燕南飞，自言自语道，“对自己狠心的人，能做能忍的事也比旁人多。”
燕南飞皱眉，“你什么意思？”
“你知道为什么别人都叫他狐狸？”公子羽反问。
燕南飞沉默。
“因为狐狸奸诈狡猾，最会骗人。”公子羽摇了摇头，“可惜，你不知道，你太信任他了。”
燕南飞道，“我自然信任他。”
“你与他一起长大，却没发现他早就变了。”公子羽又叹，“除了手腕上的淤青与我有关，脖子上的指印，是出任务的时候那人心生欲念对他出手，手上的伤是打碎了花瓶……他竟全骗了你推到我身上，实在可笑。”
燕南飞神色冷漠，“出任务也与你有关，若非你他为什么要去出任务，当初来时我的要求只有一个，就是他能过得好些，但是你还是在暗地里让他去做那些事。”
“我给了他好的吃住行。”公子羽微微笑了笑，“他不可能永远活在你的羽翼之下，他做得很好不是吗？除了叶开，他从未失手过。”
“我不需要他做那些事。”燕南飞道。
“我本也打算如你所说，让他做个小少爷，可惜……他那张脸总是惹人觊觎，既然如此，为何不能利用起来。”公子羽道，“你们自幼一起长大，若是直说你也未必不会不帮他，你竟完全不在意他骗了你，利用你。”
燕南飞转身离开了，公子羽在铜镜后沉默了良久才站起来，他那双眼睛是年轻的，那张脸却是苍老的，若是有人看见了绝不会相信这是一个而立之年的男人的脸。
“凌有梦。”
他慢慢念出这三个字来，用一种奇异的腔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