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尘良走在云方前面,云方也不急着赶上他。
少年的身形还略显单薄,白色的短袖,黑色的长裤,万年不变的那双已经开了胶的板鞋,湮没进人群就会找不见。
云方知道易尘良接过那件短袖时一瞬间的犹豫,他接过雪糕时一闪而过的纠结,也知道他替自己付车钱时故作自然的小心翼翼。
对着那些光鲜亮丽的人群,突然涌上来的无措和逃避。
少年人的傲气和自尊不允许他正视这些敏感和自卑,却总会在茫然时不经意泄露出来,让一直看着他的人心里酸涩。
所以最后也没忍心拽着他去吃羊肉串,而是进了路边最便宜的一家小面馆。
云方想告诉他不必如此,等他长大以后即使挥金如土也不会有丝毫心疼,他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地面对金钱,面对这一时的窘迫,有时候自尊在现实面前不值一提。
但是他不能这么跟易尘良说。
他十五岁时可以跪下求饶只为吃上一口饭,但是现在的易尘良不用。
易尘良有云方。
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让他有点开心,云方看着他的背影笑了一下,正好易尘良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等他。
易尘良看见那个干干净净的少年站在人群中,冲自己笑了一下,周围喧嚣热闹的人群倏然寂静了下来。
他像是隔着无法跨越的时光,透过人群看着自己,浅短的笑容里装满了遗憾和怅然。
易尘良忽然有点莫名的难过,于是他逆着人流大步走向云方,来到了他面前。
“我刚才不是骂你。”易尘良以为是自己刚才的语气太恶劣,不太熟练地跟他道歉,“走吧。”
他纠结了片刻,别别扭扭地抓住了云方的手腕,拉着他向前走。
像只嚣张跋扈只会炸毛的小狼终于学会了示弱,用毛绒绒的脑袋拱了对方的手心一下。
但是也只有一下。
易尘良走了两步就松开了。
两个男的即便只是抓手腕他也觉得挺黏糊的。
但即便只是这一下也足够将云方从过往晦涩阴暗的记忆中拽了出来,云方跟易尘良并肩走着,突然觉得芜城的夏天也不是那么长了。
“去我家拿作业吧。”云方说。
云方家离五福街并不远,甚至都不用坐公交车,两个人走了十多分钟就到了。
易尘良原本想在楼下等,云方却说:“家里没人,正好上去凉快凉快。”
易尘良皱眉,“不用了,我在这儿等。”
云方拽着他进了楼洞,“你不嫌热我还嫌热呢,上来,我又不会吃了你。”
易尘良就这么被他拽进了家里。
唐意虽然不喜欢做饭,但是很喜欢把家里收拾地干干净净,房子虽然小却也很温馨。
易尘良一进门就盯着那俩狗头抱枕看。
云方第一次见那俩狗头也盯着看了很久,他笑了笑,“是不是挺蠢的?”
易尘良看了他一眼,“物似主人。”
云方正在给他倒水,闻言一下把水杯怼给他,“自己倒。”
易尘良确实也渴了,两个人一人抱着一个杯子吨吨吨喝了好久,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进来我给你说作业。”云方进了卧室,易尘良也放下杯子跟了进去。
云方的卧室干净又冷清,跟他这个人挺像,又有点诡异的不和谐,易尘良没来得及仔细想,就见云方从书包里拿出了一沓卷子。
易尘良目光瞬间空洞。
不想做作业。
即便知道学习很重要,是他目前能够唯一抓紧的稻草,但此时他内心的抵触是如此真实。
“你就在这里做吧。”云方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想法。
狗崽子带回去绝对不会老老实实做作业。
易尘良表示拒绝,却被云方强硬地按在了书桌前的椅子上,他从笔筒里拿出支笔塞进了他手里,“先做英语还是数学?”
出于对学霸诡异的服从感,什么都不想做的易尘良憋出了两个字:“……数学。”
云方的书桌还算宽敞,勉强能坐下两个人,他去客厅搬了个高一点的凳子来,又把立式风扇拉到了书桌旁边打开,然后坐在了易尘良旁边,开始自行补课。
客厅里的钟表吧嗒吧嗒地转着,凉风吹透了汗湿的衬衫,云方写得累了一抬头,正好能看见窗户外面那棵榆钱树翠绿的叶子。
旁边的易尘良倚在椅背上,盯着一道题写写算算,不时会碰到他的胳膊。
云方突然觉得心里很安静,他又垂下头,看向刚才那道让他有些烦躁的物理题。
时针转弯了一圈,易尘良做完了数学试卷,云方要过来跟自己的一起对答案,然后将英语试大报纸塞给了他。
易尘良不情不愿地对上了报纸上的蝇头洋文,表情比刚才做数学时还要郁闷。
云方对完数学答案,给他用铅笔圈出来几道题,就看见易尘良郁闷的表情,忍不住问:“哪里不会?”
“看不懂。”易尘良指了指一个句子,易尘良磕磕绊绊地读出来:“I could have enjoyed loneliness if I hadn’t met you.”
云方听完愣了一下,正好易尘良抬起头来看向他,满眼都是对知识的渴望,“什么意思?”
“如果不曾遇见你,我本可以享受孤独。”云方下意识地将句子翻译了出来,目光却紧紧地盯着易尘良。
易尘良被他盯得头皮发紧,有些僵硬地移开目光,指着那个单词道:“就是这个loneliness我不懂。”
“孤独的意思。”云方垂眸看着那个小小的单词,“loneliness 是名词形式,lonely是它的形容词,孤独的。”
“哦。”易尘良拿笔在上面写上汉语意思,顿了顿说:“这句话还挺有意思的。”
“嗯。”云方拽过报纸把形容词给他在旁边添上,“继续做。”
易尘良在旁边写上‘adj.孤独的’,忍不住捏了捏笔,突然很想跟云方说话,“你小名为什么叫糖糖啊?”
云方:“……闭嘴。”
“你是不是喜欢吃糖?”易尘良难得见他吃瘪,兴致盎然地放下笔,“你喜欢吃什么糖?”
云方冷漠地无视了他发亮的眼睛,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将他的脑袋转了回去,“做你的题。”
“我看不懂啊。”易尘良不怕死地说:“糖糖同学。”
“易尘良。”云方沉下声音:“你是不是想造反?”
易尘良好不容逮着机会能扳回一局,抓住他的手要将他掰开,嘴上还调笑道:“糖糖怎么了,多甜啊——哎哎你别捏我伤口!”
“我看你就是欠揍!”云方一只胳膊揽住他的脖子将他压在桌子上,挑眉道:“叫哥。”
易尘良挣了好几下没挣开,又笑得有点喘不上气来,“糖糖,你怎么能恼羞成怒呢?”
云方又气又好笑,“滚蛋。”
“表哥?”一道惊讶的声音突兀地出现在两个人背后,“你们在干什么?”
两个人正闹得欢腾,压根没注意有人进来,吓了一大跳。
云方松开易尘良站直了身子,易尘良险些直接从桌子上蹦起来,“卧槽,谁在说话!”
孙远站在门口笑吟吟地看着云方,“我说表哥你怎么吃了一半就跑了,原来是这样。”
云方整理了一下有点乱的衣领,慢条斯理道:“我以为进别人房间敲门是基本教养。”
孙远被他呛了一下,不怒反笑,将目光落在易尘良身上,“表哥,你不是喜欢宋存吗?怎么——”
孙远说话说一半留一半,意味深长地打量着易尘良,“换口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