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小寒的失恋是从2012年三月周成北的那句不爱开始的,他知道周成北性情内敛,同意和认可常用沉默表示,而一旦开口拒绝,便是真正的拒绝。
周成北拒绝再和他谈恋爱,也拒绝再爱他。
也许就像周成北说的那样,他已经变成了负担。
离开周成北的这些年,他总是想起他们在后海里分开的那天,周成北站在出租房门口,把他的手指从胳膊上一根根掰开,告诉他,回北京好好过自己的生活,不要再来后海里。
周成北说,陶小寒,我们已经分手了。
他很没出息地哭,又问了很蠢的问题,周成北,我以后要去哪里找你,我要是想你了怎么办?
周成北最后一次替他擦去眼泪,说,陶小寒,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他哭得全身发抖,说周成北你太残忍了。
周成北说,所以以后别来找我了。
——听见了吗陶小寒,把我的话重复一遍。
——听见了周成北,以后不会再来找你了。
他恨过周成北,但更多是恨自己,二十二岁的那一年,他挥霍掉简羽兰给他的创业基金,这笔被周成北退回来的钱,被他随意地用掉了,他很轻易地就创业失败,像是一夜间丧失了所有斗志,听从了亲爸陶长盛的安排留在北京陶家的公司上班。
他从来没有像爱周成北一样爱过第二个人,如果要说对他而言什么日子才是苦日子,那就是他如今的生活,心里空荡荡没有爱的感觉,和遇见周成北的前十六年那样,锦衣玉食却孤独地活着。
说起来矫情,好像人没有爱就活不下去,况且他已经比大多数人幸运得多,除了没有得到周成北的爱,他的人生已经没有可以挑剔的了,但他仍旧长久地陷在失恋的情绪里,一直没有走出来,活得像个懦夫。
从十六岁开始,他已经太习惯惦记着一个人的感觉,太习惯奔赴向喜欢的人,也太习惯想象未来有人陪伴的美好生活,可他终究什么都没留下,捧着手机,发现自己的青春最后只剩一个空号。
在他和周成北的最后一通电话里,周成北让他以后别再打过去了,对他说,陶小寒,你的东西我都扔了,搬家太占地方,抱歉。
周成北对他说了这么多狠话,最后只为扔掉他的东西说了一声抱歉。
一开始他还会时不时地哭,后来不哭了,连周成北这个人也不怎么想了,可是那种得到又失去的失落常伴左右,一直到二十六岁这年,后海里拆迁,这种情绪终于突破崩溃的临界点爆发出来,于是时隔四年多,他又重新回到武汉,回到后海里。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周成北还是又对他说,陶小寒,我们已经结束了。
他若是还要一点脸面,就该真正放下这段感情,他本来已经这么打算,可是走的时候偏偏让他在周成北衣柜的抽屉里看到一条手帕。
这是十年前他在后海里,跟周奶奶学成刺绣的那个晚上,亲手做成的一条手帕,上面歪歪扭扭绣了只鸽子,当时他把这条手帕送给了周成北。
如今这条手帕被叠成个整齐的小方块,放在抽屉的角落,不沾一丝灰尘。
他本该问周成北的,可是他再也承受不住周成北的拒绝,于是他只是带走了那条手帕,却什么都没再问了。
十几岁时常常脱口而出的你爱我吗,到了现在再看,已经觉得肤浅没有意义,可是如果再回到那些年,他还是会问出口,还是会说我也爱你。
是周成北对他说不爱,对他说一切都结束了,逼着他往前走,不让他回头看。
陶小寒走了,飞机在北京落地,远远地就看到出站口的袁向宇,人群中身姿挺拔,白衬衫随意解开两粒扣子,袖口挽到手腕上,朝他抬手示意时,手臂肌肉线条紧致漂亮。
与对周成北说的版本不太相同的是,陶小寒所谓的男朋友其实也只是其中一个追求者,去年来找陶长盛谈合作时,一眼就看中了他,此后就对他展开猛烈的追求攻势。袁向宇三十出头,身材好,花样多,人也浪漫,但陶小寒最后还是说了做朋友。
陶小寒脚受伤不方便走路,袁向宇就扶着他,一步步慢慢走。
陶小寒没说具体的受伤原因,只说自己不小心摔了一下。
袁向宇说:“没想到你会主动打电话让我来接你,我很高兴。”
哪怕被陶小寒拒绝了,袁向宇还是从心底里宠着这个人,在生意场上勾心斗角久了,难得见到这么直来直去的人,干净如一张白纸,心思单纯到压根儿不会去想或许不该找曾经的追求者送自己回家。
车子开往陶小寒的家。陶小寒坐在副驾驶,手里捏着那块薄薄的手帕,喃喃问道:“袁总,你会把不喜欢的东西保留很多年吗?比如,五年十年?”
袁向宇转头看了他一眼,笑道:“喜欢的东西我都不一定能留那么久,不喜欢的早就丢掉了,不过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我忘了丢。怎么?最近在清理东西?”
当时看周成北只是随意把手帕揣进兜里,十年了,早就该丢了吧?就算只是嫌麻烦一时遗忘了,在这十年间,周成北也换过住址,为什么没有把手帕跟着其他东西一起扔掉?
陶小寒转头问:“有没有一种可能,你越讨厌,就越想留下来?”
袁向宇说:“这不就是喜欢吗?”
对啊……这不就是喜欢吗?
周成北原以为不会再见到陶小寒了。一个星期后,他从快递站回到出租房,回得有点晚了,看到家门口的陶小寒正盘腿坐在地上,闭着眼,后脑勺磕在墙上已经睡熟了,小脸儿仰着,整张脸粉扑扑的。
能盘腿坐,看来脚没什么问题了。
开门声音大了些,陶小寒闻声醒来,揉了揉眼睛,自己从地上爬起来了。
陶小寒进了门,自觉地走到沙发旁坐下,周成北端了杯水放在他面前,问他,“来这儿做什么?”
“上次不小心把你的东西一起带走了……”陶小寒吞吞吐吐说,“拿来还你。”
周成北走过来问:“什么东西?”
他从口袋里小心翼翼摸出那块折得四四方方的手帕,仰着脑袋,在周成北面前摊开手心。
周成北只看了一眼,就说:“不要了,你带回去。”
“既然不要,为什么还一直留着。”陶小寒收回手,垂下脑袋。
周成北在他身边坐下,问他:“陶小寒,跟你男朋友和好了吗?”
“周成北,我没有男朋友。”陶小寒哽咽着说,“我太喜欢你了,没有办法去喜欢别人。”
“不是说要去英国结婚?”
“我骗你的。”
周成北看了他一会儿,半晌才开口道:“陶小寒,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我没有要你跟我复合,”陶小寒的眼泪落在手帕上,洇湿了那只鸽子,“你想怎样就怎样吧。”
一直没听到周成北回话,陶小寒就抬起头来看他,红着眼问:“周成北,你还喜欢我吗?”
“陶小寒,我们不合适。”
周成北不再说不爱,不再说负担,而是说不合适。
“陶小寒,你的条件很好,再过几年等你忘了我,你就知道我们的分手没有错。”
“我们的家庭差太多了,要在一起,会很辛苦,但是如果分手,我们两个迟早都会走出来,这样对谁都好。”
“抱歉,当年分手确实不是因为不爱了,说了很多重话也是想让你死心,这些我都承认。”周成北伸手揩去陶小寒眼角的泪,“我不知道你还没走出来,真的不知道,我以为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陶小寒痛苦地摇头,“我走不出来……”
“对不起陶小寒,可是我走出来了。”
可是我走出来了。
陶小寒睫毛眨得仓促,眼泪簌簌落下,又匆忙抹去,周成北最后一句话如巨石压在他心上,他连哭也挤不出力气,只能僵硬着脊背,很艰难地呼吸和换气。
“我理解的。”陶小寒垂着头,把手帕揉皱紧缩成一小团,低低地说,“对不起,是我会错意了。”
“就算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也还喜欢我吗?”周成北问他。
“我没办法控制的。”陶小寒说,“我也不想喜欢你,我简直是讨厌死你了。”
“有多喜欢?”
“听到你说已经走出来了,我也还是喜欢你。”
周成北去扳他的脸,看了两眼说:“哭成这样丑死了。”
陶小寒撇了撇嘴说:“丑就丑吧,反正你也不喜欢我了。”
周成北松开他,说:“走吧,你住哪儿我送你过去。”
陶小寒抬起头,挂着满脸泪痕,却一直不说话。
夜深了,周成北骑着摩托给人载去最近的连锁酒店,陶小寒已事先在那边开了房,行李也放在酒店房间里了。
看陶小寒进了酒店大门,周成北才独自折返。不像前男友,像摩的司机。
如果说二十四岁的周成北还对生活留有幻想,那么三十四岁的他已是认清了现实,不再心存侥幸。
爱情固然美好,像糖像毒品像止痛药,无论像什么都令人上瘾,可惜他早过了为爱冲动的年纪,爱情摆在面前,先看到的是背后要付出的努力和代价。
恋爱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若是真正相爱一场,分手与被分手,皆会以这样或那样的形式,受同样重的伤。
有些人伤了很久的心,突然某一天就好了,有些人若无其事岁月静好,未料伤痛会猝不及防在某个夜晚降临。
他伤了陶小寒,那些他给予陶小寒的伤害在每一个失眠的夜晚会一遍又一遍反噬在他身上,一年又一年,一月又一月。
他也后悔过,后悔放开了陶小寒的手,但凌晨两点回到出租房,意识到没有人熬夜等他,第一念头是先松一口气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没有做错。
爱情绝不是捆绑或者相互成为负担,比起年深月久后的相看两相厌,及时止损、不让爱情成为生活的累赘才是当年的他们最需要做的。
当年他不是放弃了陶小寒,而是向生活妥协,放弃了那个还有勇气去爱的自己。
他确实是走出来了,变成一具刀枪不入的行尸走肉从生活的炼狱中走出来了。
他开始挣钱,也许生活真的有在慢慢变好,到一定的时间,他就会还清所有债务,安顿好家人,然后开始过自己的生活。
可他已没勇气开口留下陶小寒,要陶小寒再等他一次。
他怎么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