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我一脚深一脚浅踩出个门槛,醉眼朦胧中,回头直将沈山山小侯爷府门高挂的大红灯笼,看做串串糖葫芦。
糖葫芦上还粘着好多个连片的喜字儿。
周围人声嘈嘈,贺喜的声音不绝于耳,震得一个个喜字在春风里红纸颠做娇花,好看得同沈山山那媳妇儿一样。
苏大小姐也算京中头号的美人,阁老孙女,书香门第,配得上定安侯沈府的一门独子。
我是真替沈山山高兴。
徐顺儿个头矮,扶我算作吃力,便也跟着我一脚深一脚浅起来,边向着马车走,边在我耳边叨叨爷回府么,又劝我不该喝个烂醉云云,回去该叫我爹生气。
我现下也顾不得我爹生不生气,只肚中一口酸涌,俯到街边就吐了起来,吐得个昏天黑地连肠子都快断,落了一身的酸酒臭味蹲在街边上,活像个要饭的。
吐完我想,这模样回去国公府,我爹怕不只是生气,估摸能打得我下不来床。
“……当初皇上赐了府,爷我早该搬出去。”我满脸可惜地同徐顺儿说。
这话好端端将徐顺儿吓了跳,他连连道:“醉话醉话!爷,咱们回府吧,你已不清醒了。”
【贰】
不,我总醉得挺清醒。
从前沈山山这么说过。
【叁】
其实沈山山本不叫沈山山。
我俩相识早,我想起问他名字的时候,他可得意地沾了茶水在桌案上写共我看,还说那出自什么什么诗。
我不比他五岁识千字、六岁能作诗,不过是个破大孩子,眼睁睁瞧着桌案上,尚认不得那俩字儿,听他念出来又拗口,故就只点了我认得的部位唤他。
那是六岁还是七岁的光景,沈山山这名字一喊出来,谐音似个姑娘。
定安侯府寿宴上的小辈全都笑了。
沈山山气得撅了梅树枝来揍我,我俩小包子似的打作一团,滚了一身的雪泥巴。
而这名字被我一喊就是二十年。
【肆】
沈山山说我清醒,是我俩一道去山东办盐案的时候。那时候我是巡按,他是主监。
一屋子地方官吏奉了宴席,菜没吃下多少,轮轮敬完酒下来,便捧着糊弄的文书让我落印。我已醉得站不起身直不起腰,但瞧了眼那破烂文书,却还是直径将文书盖到他们脸上去,喝他们回去改好再来。
沈山山醉得一脸驼红,面色像是白梨衬了桃花,瞧着一众官吏稀里哗啦退出厅去后,他倚在红木案上冲我笑。
还说我:“你倒是醉得清醒,活该是在御史台里老死的命。”
这人嘴忒毒,不捡好话讲。
御史台俸禄太低了。
可我醉趴在桌上,倒懒得同他争,只睁眼闭眼间瞅着他脸,干巴巴笑了声: “这不也是为主监大人您省事儿。”
“非也,稹清。”沈山山好笑纠正我,“你这是忠君之事。”
【伍】
盐案文书一改三四天,我与沈山山没事,曾溜去烟山踏青玩。
沈山山名字里有山傍着,人也爱山林草木,一路还作了几首颇写意的七绝。我现下是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有几句提起我俩小时候拜庙子的事,颇逗趣儿。
幼时在京中,我俩时常随家中主母去智武山上拜庙子吃斋饭。庙子里几个神仙我也拎不清楚,跟着拜过就算数,单只将后山上的花草哪些个色记了个死紧,然后全都拔下来捏成渣渣,满手各颜色的,糊去沈山山脸上手上衣服上,笑得直打跌。
沈山山怄得又将我打了顿,满身五颜六色地骑在我身上,一边数落我一边在我头上插草叶子。
结果叫他姑母逮着了,一气儿喝他不懂事儿,边面带避讳地看着我,边说他怎可对钦国公家的公子无礼。
可沈山山哪能不懂事儿啊,他是京中小辈里最懂事儿最能读书的。
他知道我是国公家的公子,特特将我头上草叶子扎出朵花儿来。
“这么才好看,你得谢谢我。”他姑母被婆婆叫走,他得了救,便鼓着腮帮子如此告诉我。
我点点头,我是谢谢他。
【陆】
因为那时候没人同我玩儿。
他们说,我爹要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