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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山色有无

山色有无 书归 3057 2024-02-09 13:38:33

【佰柒叁】

往后些日子,二哥那事儿果真把沈山山拖进了泥沼里。他每日放工后总有邀约,总会先走,是于那事儿之后,就避不开许多不该的应酬。

这些不该的应酬都该因我而起,我压根儿就没皮脸去问他,更没皮脸去止他。道谢或道歉的话在我俩中多起来亦是虚的,每每我坐在桌前,瞧着他起身来同我一笑招呼着先跨出部院儿,心里就总有一万个念头想站起来叫住他,然最终却一万次没有站起来过。

此事我无法同谁再说,独独放工后早回家怕撞上父兄在堂,便只好径自去听戏杀杀时光,一回也曾在戏楼遇上过小皇叔。

小皇叔见了我,寒暄一二句,好似只是随口说起皇上登基后他治下的事儿,有鸿胪寺的,也有礼部的。提及礼部,他忽而面如澄镜地看着我笑了笑,像是铺了挺长的路终于铺来了脚边儿,终于能迈出头一步:“我瞧着寻柟这些日子,同礼部走得挺近啊。”

我低着头应:“王爷明鉴了,是我劳烦他。”

小皇叔把跟前儿的酒盏端开些,自撑在桌上问我:“你们御史台那名簿,礼部统录里早备了案,你就不问问他是寻了谁才荡平了这事儿的?”

我起来给他行了个礼:“礼部治在王爷手下,自然是王爷疼我,谢王爷照拂。”

那时小皇叔睨着我笑,神采却根本不似笑的。他支起下巴叫我起来坐了,眼神又望回场上咿呀唱着的戏,似问非问道:“好在查出来这事儿同你二哥没干系,也还掩得住,可清爷,我就想不通了……你遇着这事儿放着皇上不去求,怎要赖寻柟去处?”

我手刚端着酒杯,闻言就缩回来,也不知道笑没笑:“哎,王爷,这多小的事儿,何必拿去给皇上添堵。”

小皇叔听了,笑了一声,跟着戏词儿摇起头来,哼了两段儿停下,冲前边儿扬了扬下巴引我也看过去。我抬头所见,正是坐在前排的一个爷们儿掏了大把铜钱儿往台上打赏,一气儿挥手叫好。

“清爷,你瞧。”小皇叔口气淡淡,“那人啊,明明也不是什么富贵玩意儿,倒每次都往那戏子儿身上扔钱,我来不少次了,每每想着能不能瞧见他,却还真每回儿都瞧见他。我就在想啊,你说那人铜钱儿要是扔完了,没了钱听戏,他再来戏楼里会怎么样?”

我喉间嗫吁一时:“王爷,我哪儿知——”

“他会被班主赶出去。”

小皇叔没容我说完便打断了我,继而他端酒喝下一口,像是怕我没听明白似的,又放了酒盏指着前排那爷们儿,同我再说了一次:“你看看,这戏是戏子演的,戏子是班主的,班主管着整个戏班子呢。那爷们儿老给那戏子儿砸钱,自个儿迟早赔完,赔完了就迟早被班主给赶出去,你明不明白?”

我说明白也不是,说不明白也不是,便闭着嘴不说话。

见我这样,小皇叔不知为何好似更气闷些一般,再没说出话来,只举着杯盏干尽。

一杯杯落下,我陪他再抬眼去看戏,看台上落幕半晌,又新演一场降妖除魔,吆五喝六咿咿呀呀,竟是沈山山从前瞧上的慧文录鬼编成了戏台子,一起头念白就唱出序章里那句:“……相逢何太迟,达宦半是鬼,人生泥海——将何归?”

这故事当年红的时候我从不爱看,可沈山山寻了善本儿后几年间都很喜欢,曾也反复看。他喜欢的故事总能被戏班子排出来,也总能叫座。

我记得他过去问过我,说我明明也不信世上有鬼,怎么落到书里却会怕看。

我说是书里写得太真了,故而会怕。实则这好似人身上没病的时候也从不在意,可要是见着身边儿有人病下,就会开始忧虑自个儿是不是也染病了一样儿。

人怕的不是病,是得病。我惧的不是鬼,是化鬼。

过去入班前我只道鬼怪从来在书里头,在戏里头,我若是怕,合书闭眼不看也就罢了。入班后我才开悟,原来这人世凡间舍生忘死、笑闹空悲,酒罂饭囊、或醉或梦,鬼也影影幢幢到处是。

我从小长在官家,过去历了考学之事,只觉宛如打阴间爬了一遭,也就悟了能从这条道儿上走出来的,还能一直走到金殿朝堂上执着笏板说话的人,都是真真厉害的鬼——比方我爷爷从祖宅那几亩方寸田里寒窗十年摸成个小侍郎,他是个鬼,又比方我爹从小侍郎的儿子苦心经营到了国公的位子,他更是鬼,朝中熙熙攘攘为利来往的一竿子权贵重臣都是鬼,可入了班、为了臣、历过事儿,我竟也能牵着头儿把赵家给挑了,偶或也被叫作稹大人了,便早也就成了一只我从来惧怕的鬼。

然我这鬼,自个儿没那能耐去勾人魂魄涨阴功,反倒逼了个干干净净的魂儿心甘情愿做鬼帮我,实在实在,也算普天之下最卑鄙的一只鬼。

“酒你不喝?”小皇叔指节叩在桌上把我牵回了神。

我起身来:“不喝了,王爷,我先回去了。”

我向小皇叔再打了礼,也结了他的酒钱算作孝敬,要走的时候,小皇叔根本没留我,反倒得趣似的摇着烟杆子,一句句地跟着台上唱。

“此身——啊,不是——自由身,要、荣、华,堪——向,泞中行,莫回啊——头……”

【佰柒肆】

鬼鬼神神的事儿挂在心上,我正是多日食不知味,却恰逢大理寺复核赵家案子毕了,赵家一百多口人全投了大狱,这时候,又出了件事儿——

赵家那嫡长媳妇儿,恰是忠奋侯爷的小妹妹,而忠奋侯爷的嫡女儿早从东宫太子妃成了宫里六妃之首,便恰是那嫡媳的亲侄女儿,两个女人从来是亲厚的。赵家的案子打从一开始,那嫡媳就指望着侄女儿是个位高权重的妃,小时候也从来疼爱,便苦苦央着侄女儿向皇上求情,让皇上轻饶赵家。

然那侄女儿是如何般心计?再是心疼这姑母,却又岂能不知赵家逃不过此劫?为保住她爹那忠奋侯府,替赵家求情这宛如自戕的事儿自然不能答应,非但不答应,她还在皇上跟前儿表了决意,说绝不为赵家讲一句话,还自说让皇上甭顾着她颜面。

赵家被圈禁数月,门门道路寻尽,为了求存早就不要脸了,然千金散出去,却没一个人敢收,往日做出的人情也都成了废纸,如此逼到了举家投狱前,仿若一汪集聚江河的大洋终枯成了一口老井。赵家嫡媳抱着最后一试的心,再度托人入宫给她侄女儿送信,拉下老脸写了触目血书,欲叫侄女儿发发善心。然皇上早下令赵家一干信件不得传入,故而去的人连宫门都没进着就被打死在了宫门口。

梁大夫说,那日他打乾元门放工出去的时候,外头一地的血还没洗干净。

事出几日后,圣旨下达,终于到了捉拿赵家的时候,百姓闻声蜂拥,堆山谢海般立在街头看热闹。我与沈山山随着台里同刑部的十来个人一道去赵家守着官兵拿人,因所拿者是权极一时的赵太保一大家子,故监官镇场的还是我爹。

那时我爷俩儿僵下不少时候了,我爹来了见我站前头,只瞥我一眼便掉开了头,我也就也当没瞧见他。正两相冷对着,街上一堆赵家的男女老少被带出,官兵架着个失魂落魄披头散发的妇人走来。

那妇人看见了我爹,又看见了我,竟瞬时像是三魂归位一般,张牙舞爪要向我们扑过来。

官兵死命抓住她,然她却挣扎了胳膊指着我,瞪红了眼睛厉声颤抖地骂:“稹三!是你!你这下作的坯子算个什么东西!——都是你这不要脸的妖精,都是你往皇上枕头边儿上吹风才害我赵家满门罹难!你钦国公府满门上下都是心里生蛆的臭虫!”她仰起脸来直直盯过我爹,向着旁边儿所有官员百姓混乱疯狂地笑起来:“……他们钦国公府好啊,好得很啊!你们知不知道?他稹太傅的三儿子,是皇上的男宠!——”

此言宛若惊雷往人堆里一砸,霎时砸起人声沸腾。须臾中,那些声音好似烧开了水泼在我身上,周遭视线也顿如钢针一般扎来。

“……她说谁?钦国公的儿子?”

“哎哎哎,就前面他们御史台的。”

“是三儿子?……哦,从前是皇上的侍读罢?”

“那难怪了,瞧瞧他那模样儿——就住在一宫里,也难怪吧?”

我皮肉全都灼痛,内里却是极度的冰,虚浮倒退一步,全赖身后一双手急急架住我肋下:“稹清你别慌……别慌……”

耳边我已听见我爹咬着牙怒斥一声:“还不塞了这疯妇的嘴,把她带走!”

而那妇人被塞上嘴之前,都还在满容狰狞地骂:“新皇有眼无珠啊!竟让这贱骨头领人把我赵家给灭了……哈哈哈哈哈……我看这天下也不长了,不长了!……她在宫里见死不救大义灭亲又怎么样?她有什么好得意的?她机关算尽自作多情,还不是争不过一个男人……”

终于她被官兵扯过布头塞了嘴,一路经过我去,却还在回头看着我呜呜作笑,那笑声像是寒夜枯井里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死死卡在我脖颈上——

叫我压迫,叫我窒息。

官员交头接耳同平民指指点点的说道都开始在我耳中嗡嗡作响,就连沈山山扶着我说了什么我都渐渐听不清了——

我喉间发紧脑中发麻,连眼底都泛起一丝黑,几乎立时就要晕厥过去,可那时候看着站在我前面不远的我爹,我却能死命打脊背上拧起来一股倔劲儿,还强撑着一双腿不晃不软不倒下。

我始终还站着,昏花中,我爹已冷着脸从我跟前儿漠然走过,连一眼都不看我,更一句话不讲。

官兵还在徐徐押解着赵家人等,沈山山忽然把我换到他身后去挡住,他握了我手的指头收紧起来,我这时候终于听清他说:“别慌,他们现在看不见你了,稹清,咱们马上就能走了……”

我把目光从爹的背影收回来,手指渐渐回了些力道,终于使出些劲,将沈山山稍稍拉回来。

我跟他说:“山山……让开吧,这事儿你别替我挡。”

“往后,你都别再替我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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