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响着杂沓的脚步声。
顾凌霄的手按在迟宁腰间,透过柔软的衣料,感受到怀中人敏感的战栗。
一吻结束,迟宁的嘴唇和眼眶都泛着湿漉漉的红。
顾凌霄此刻拥有着迟宁,像握着一簇雪,怕他消融。
“你有心事,师尊……”
顾凌霄说话时唇瓣微微张合,亲密地轻蹭着迟宁下唇。
很近的距离,顾凌霄甚至能听见迟宁的心跳声,却听不见迟宁的心事。
很长一段时间,顾凌霄都在追赶迟宁。
迟宁自始至终走在前面,留下寥落模糊的背影
迟宁短暂地等他,那一小段时光仿佛是迟宁对他的宽容,容许顾凌霄亲近些。
顾凌霄往上追,追近了点。
短暂等待的人又走远了。
仿佛没什么能羁绊住迟宁,就像没人能绊住昼夜星辰。
迟宁能看出顾凌霄在隐忍,小徒弟的情绪很深,旋涡一样感染他,把他也吸进去。
“告诉我,行么?不要把我往外推。”
顾凌霄碰触迟宁耳垂上的红痣,带着热意的指腹在那片薄薄的肌肤上揉捻。
迟宁偏头躲了,语气有些硬:“不能。”
迟宁知道他又把情况弄糟了。
他明明可以说“我有难处”,“之后再告诉你好不好”。
可他偏选了最利落无情的一种。
像吞了一碗顶难喝的药,迟宁喉头发苦。
顾凌霄抚弄迟宁耳垂的手徒然垂下,什么也没说。
小徒弟生气了,发了很难哄好的脾气。
回到宴会上,顾凌霄没再坐到迟宁旁边,而是像普通弟子一样站在身后,两人中间留了不短的距离。
顾凌霄先前在殿上识破言渊的阴谋,无论是修为还是风度都让人眼前一亮。
不少前辈都愿意来认识这个年轻人,拍拍顾凌霄的肩膀和他说话。
顾凌霄心情差,就谁的面子都不给,被问了问题,就一个字两个字地往外答。
其中一个前辈和顾凌霄聊不下去,反而笑了,对迟宁道:“你这徒弟不错,气度非凡,是个能成大器的。”
迟宁这才反应过来,上辈子顾凌霄的脾气从来算不上好。
妄天尊眼高于顶,生死杀伐眼皮眨都不眨一下。
这辈子的顾凌霄太体贴了,仅有的几次生气也是因为担心迟宁。
所以迟宁几乎要忘了这件事。
顾凌霄绷着脸不笑的时候很能唬人,眼角微耷,侧容线条分明。
那前辈是真的欣赏顾凌霄,又问:“明年就是阳曦会武,簇玉的年轻一辈中选三人参加,顾凌霄也在其中吧。”
这句话像火石碰撞,在迟宁心里激起流窜的火花。
他声音发虚,握着杯盏的手不自觉地攥紧:“这还要听解师兄的安排……”
前辈走后,迟宁舒出口气,手上没抓稳,酒杯摔在桌上,已经变凉的酒液全撒了出来。
手上湿淋淋的,迟宁却恍若不觉,目光盯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发愣。
最终还是顾凌霄走上来,往迟宁手心塞了块干净帕子。
仍是一句话也没说,又凶又沉默。
***
自上次的不欢而散后,迟宁又见到了解九泽。
解九泽的人把迟宁单独叫出了宴会,叮嘱迟宁往偏殿里去。
高大笨拙的门被推开,光线箭簇般照进殿内。
解九泽一身玄色华袍中掺着暗银线,从高高的座位上转过头来看他。
迟宁回想起沈秋庭蘸着酒水,给他写的那个“否”。
大概就是指的现在吧,同解九泽周旋时,什么都不要答应。
“来了,”解九泽居高临下,平日里英挺的轮廓蒙上了层阴笃,“刚才大殿上让你受委屈了。”
解九泽指的是程妤和言渊伙同算计顾凌霄。
身后的大门重重关上,迟宁往前走:“你打算怎么处置言家公子?”
“小喽啰罢了,”解九泽道,“流放?枭首?都无所谓。”
迟宁惊讶于解九泽的麻木:“尽量不要牵扯程家姑娘了,言渊也请你从轻处理。”
“你就不怕程妤再做些什么?”解九泽道。
“程翊风会看好她的,程翊风是有分寸的人。”
迟宁是真的替程妤打算,一时没想通做了错事,用一辈子来偿还,代价也太大了。
解九泽失笑,语气里有七分讽刺:“迟师弟当真清高不俗,山下的菩萨庙里都该供上你的像。”
迟宁不接话了,沉默地站在殿中央。
“我今天叫你来,是有件事让你去办。”解九泽说。
他现在的口吻可谓是极不客气了,像撕开一层伪装的面皮,光明正大露出獠牙。
迟宁想说什么,却发现有丝丝缕缕幽蓝色的光朝他这里汇聚,水中的波光般、慢慢的缠绕在迟宁食指上。
凝成一只圆环。
戒指形状。
迟宁脑中似被敲了一棒,脱口而出:“你找到戚师兄了!”
解九泽像是也没想到,短短的惊愕后平静下来:“我为什么要找他?他从来都被我捏在手心里。”
“他在哪!你把他藏起来了!”
迟宁四处环顾殿内,一定,一定是有密室暗格!
戚余歌靠着残存的灵力向他求救。
看着迟宁着急的模样,解九泽心生一计。
“告诉你也无妨。”解九泽道,“你现在救不了他。”
昏暗的水牢里。
戚余歌浑身湿透,腰部以下浸在水里,垂着头,眼睫紧闭,单薄的后颈显出脆弱的弧度。
两只手腕被黑索缠住,吊起,衣袖滑下来,露出的手臂皮肤很苍白,上面还带着血红伤痕。
隔着一层坚硬的琉璃,像供人观赏、任人宰割的鲛人。
迟宁回忆起上辈子戚余歌的结局。
顾凌霄堕魔后,迟宁无暇顾及其他。
当时解九泽向所有人解释,说戚余歌走火入魔,精神失常。
解九泽把戚余歌囚在了水牢里,防止戚余歌失控。
后来呢?后来呢?
迟宁疯狂回忆。
后来顾凌霄起兵攻打各个仙门,兵荒马乱时,解九泽宣布戚余歌死在了监牢里。
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掉了。
迟宁头皮发麻:绝对不止于此!
上辈子应该和现在一样,解九泽在撒谎,戚余歌在永无止境的黑暗里,飞蛾扑火的悲剧里,
消逝生命。
迟宁眼眶都是红的,一拳砸在琉璃做成的牢笼上,质问解九泽:“你怎么能这么狠心?”
“我狠心?”解九泽看了一眼昏迷的人,态度散漫,“我只是拿回我该拿的,拿回师父薄待于我的东西。”
迟宁看到过岁和殿的幻象,心中猜测出七八分:“当年,师父要把掌门之位传给的,是戚师兄。”
“你现在拥有的都是戚师兄的,你占了属于他的命”
解九泽哼笑一声:“这是我和戚余歌的事情,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解九泽:“想救他吗?我之前想和你谈一件事,你答应了,我就让他从水牢里出去。”
……
灯烛还没熄,被门缝中漏进来的寒风吹着,东倒西歪。
光焰微弱地跳动着,把迟宁笼在圆圆的光圈里。
迟宁以为今夜会很难入眠,他靠在床头,手指翻动书卷,半晌,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忘记了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毫不意外,又是同样的噩梦。
像穿过很遥远很遥远的时间去看一幅画像,一切都不甚清晰。
原先鲜亮的颜色晕染模糊,变为黑白。
一柄弯刀刺过骨肉,穿透了手腕,把迟宁钉在了柱子上。
“到底是哪里?难道要我一寸一寸地试?”
迟宁面前那人凶兽般咬着牙,甚至能听见他牙槽咯咯的响声,咀嚼骨头似的。
迟宁听见他说:“不如先从眼睛开始。”
这样的情景迟宁近期梦见过许多次,他甚至清楚自己在梦魇中。
他鼓足了所有勇气问:“你到底是谁?”
对方哈哈大笑,声音都是扭曲的:“你死之后,我就是炎北的王……”
短暂的睡眠至此结束。
迟宁猛地睁开眼皮。
胸前背后都是汗涔涔的,轻薄的衣料贴着身子,随着胸腔沉重起伏。
空气冷得冻上了冰,迟宁梦中激出的那点虚热很快消散地无影无踪。
炎北,炎北。
迟宁每次都在梦里问同样的问题,每次的答案都指向最北方。
他得往北边去。
既使落入圈套。
迟宁下了床,拖着发麻的双腿,去外面透气。
朔风凛冽,月光白惨惨的,照得庭院里像结了一层霜。
顾凌霄坐在迟宁屋前倒数第三个台阶上,随意地曲着两条长腿,像是已经在这里待了很久。
迟宁一步一步走下台阶,坐在顾凌霄旁边。
两人都没有开口。
顾凌霄还存着气,迟宁搓了搓衣角,慢慢组织言辞。
“到时间了,”迟宁说,“你要去参加明年的阳曦会武。”
“我的小徒弟是块璞玉,值得摘下天下头一份的荣耀。”
顾凌霄身子往后仰,手臂撑在上几级台阶上,不答。
迟宁在空气里呵出白雾:“我的路越走越窄。我手里有什么呢?顶多有摇光殿,你一辈子跟着我,最多做个三峰主。”
顾凌霄终于回答:“摇光殿是大师兄的,我不与他抢。”
“我是你师尊,总要打算给你些什么。”
“师尊总是知道怎么样让我伤心,”顾凌霄指了指自己胸口,“像用把刀剜在这似的。”
顾凌霄起身走下台阶,弯腰,捏着迟宁的下颚,逼他抬头。
顾凌霄眉眼间的少年气还留着,身躯已完全长成男人,肩背宽阔,挡住了迎面而来的寒风。
“师尊对我说这些干什么,想疏远我,冷落我,你不知道我有多疼。”
“阿霄。”迟宁站起来,伸手去揽顾凌霄的脖颈。
两人之间隔了几级台阶,顾凌霄怕人摔着,提着迟宁的腰把人托起,抱下来。
迟宁眼里转着光,水盈盈的,宛如月色揉进雾里。
“喝些酒吧,喝些酒再谈,我好冷啊,阿霄。”迟宁伏在顾凌霄肩窝里,像逃避也像沉溺,“我什么都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