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力所及之处是漫无边际的垃圾,污浊的空气中弥漫着生化武器级别的恶臭。
舱门打开。
船员们拐着面条一样软的两条腿,歪歪扭扭地冲出已经被烧的残缺不全的舰门外,然后开始疯狂呕吐,吐的胃袋痉挛,头晕眼花。
并不是因为气味。
而是因为他们舰长那要了命般的开船技术。
小一作为被折磨最狠的吐的最凶,几乎将胆汁也吐了出来。
作为罪魁祸首,戈修却仿佛没有丝毫愧疚,他在位置上舒展了一下僵硬的四肢,骨骼在肌肉下发出轻微的摩擦声,犹如猫科动物般餍足地眯起了双眼。
在遥远的上空,能够看到那艘孤零零的联盟军舰放缓了速度接近星球表面,似乎也准备降落。
戈修喊道:“收拾物资,撤。”
船员们也知道轻重缓急,他们踩着发飘的步伐,用最快的速度重新冲回船舱内,带上他们赖以生存的物资武器和工具,然后跟在戈修的身后,迅速地离开舰船。
他们在起伏的垃圾堆里跌跌撞撞地向远处奔跑着,在走出一段距离后,戈修却突然猛地收住了步伐,然后闪身躲藏在了从垃圾山中斜斜伸出来的钢铁残骸后,然后冲其他人做了个跟上的手势,船员们虽然一头雾水,但是仍旧乖乖地跟着戈修藏了起来,透过残骸的缝隙向着他们来时的方向看去。
不远处,是机身燃烧残破,向上飘散着滚滚黑烟的战舰,前部扎在松软的垃圾堆中,中段撕裂露出钢铁骨架,看上去惨不忍睹,舱门大敞,隐约能够看到空荡荡的内里。
在其后的一处平坦缓坡上,那艘联盟军舰正在缓缓降落,一队身穿联盟军队制服的人从开启的舱门内鱼贯而出,荷枪实弹,训练有素地向着他们之前乘坐的战舰靠拢,在确认里面并没有敌人埋伏后,先遣部队谨慎地走入了开启的舰舱内。
戈修弯起双眸,唇边溢出纯善温柔的笑意,无声地做了个口型——
嘭。
仿佛触动了什么开关似的,军舰的仅剩的船体猛然爆炸,震耳欲聋的声音几乎传遍整个星球,鲜艳的火光直冲云霄,灼热的冲击波几乎将外围的联盟军掀翻在地,从这个距离只能隐约听到联盟军惊慌的呼喊,和那些穿着墨蓝色制服的小小人影从舰船外迅速撤离的模样。
单凭燃料显然是无法造成这样的爆炸的。
小一目瞪口呆地扭头看向戈修,张口结舌几乎吐不出一个音节。
戈修愉快地叹息一声,将口袋里已经作废的引爆器丢到一旁,然后扭头看向背后的一众船员:
“走啦走啦。”
他的脸上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淡漠的眼珠里倒映着熊熊烈焰,似乎一点都没有自己炸掉了离开的唯一希望的觉悟,轻飘飘地说道:
“走啊,不然等着被抓?”
船员们回过神来,跟着戈修向远处继续撤离。
一行人犹如渺小的蚂蚁,钻入了绵延纵横,颜色繁杂的垃圾山中,瞬间就找不到了踪影。
穿着联盟军队制服的舰长抬手掩住鼻子,面色铁青地注视着眼前炸成灰烬,几乎没有留下一片完整金属的舰船残渣,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一旁浑身硝烟灰尘,显然是从爆炸中勉强逃出来的副官跌跌撞撞地回来复命:
“报,报告!先遣部队,先遣部队无人生还!”
舰长的脸色更差,沉的仿佛能够滴出水来,他没有想到,居然真的会有这么不要命的人,居然敢在自己乘坐的军舰上装载大批致命的炸弹,轻型舰艇由于机动性强,外部保护层设计相对较薄,除了自杀式袭击之外没有人敢冒如此大的风险,所以一时不察,居然直接中招。
他注视着眼前仍在熊熊燃烧着的战舰残骸,冷冷地问道:
“船上装载的智脑和导航设施有抢救下来的吗?”
副官沉痛地摇摇头:
“都被炸掉了。”
这个结果舰长倒是没有多么意外,毕竟战舰的外壳在如此大的破坏力之下都碎如齑粉,精密高端的智能设备留存下来的可能性简直微乎其微。
他再度想起了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追逐,加入联盟军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诡谲刁钻,又疯到不要命的操作方式,其他几艘坠毁的舰船舰长都经验丰富,却仍旧被甩的团团转,即使是现在回想起来,都令他不由得仍然心有余悸。
多年的从军生涯令舰长有种预感,这次被他追击的这艘船很有可能与最近联盟内极端紧张的厉兵秣马有很大的关联,建立功勋的渴望点燃了他的双眼,但此次任务的危险也让他加倍小心谨慎:
“你带着一半人,配光能枪,分成小队行动搜查,一旦遭遇,直接开枪,不论生死。”
“是!”
浑身灰烬的副官领命离开。
舰长扭头对身后待命的另外一个下属说:“剩下一半的人随我守在船上。”
那人一愣。
舰长微微眯起双眼,解释道:“他们的船炸毁了,现在我们的船是离开这个星球的唯一方式,他们想逃,就必定会来抢船。”
“长官英明!”
年轻的下属恍然大悟,尚显稚嫩的面孔上满是崇拜。
垃圾星的大气是浑浊而无悔的,不远处已然熄灭的恒星悬挂在天际,犹如一具已然腐朽的尸首,令这个星球无论日夜都是一片灰败,延绵不绝的垃圾在脚下发出粘腻的嘎吱声,各种颜色混杂在一起,散发出令人难以忍受的恶心气味。
一行人在垃圾堆间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
这里毕竟是他们的母星。
看单调重复,毫无规律的山形地貌在他们的眼中却是格外的熟悉,一脚深一脚浅的腐烂垃圾也并没有将他们的步伐拖慢,很快他们就将毫无头绪搜寻着他们踪迹的联盟军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戈修一边走着,一边从身旁路过的垃圾堆里挑挑拣拣,偶尔找到一些造型奇特的破铜烂铁,就扔到一旁的小一怀里。
眼看快要接近垃圾星内的居民聚集区,路边的景象也越来越熟悉,众人的脸色也不复之前的平静。
虽然还没有见到任何熟人,但即使仅仅是注视着自己生活了数十年的肮脏星球,都让所有人心情复杂:怀念,喜悦,悲伤,痛苦……全部都拧成一种难以表述的沉郁情绪,深深地积淀在所有人的眼底,在整个队伍里扩散弥漫着。
小一加快了步伐和戈修并列,开口问道:
“小七,咱们接下来怎么做?”
戈修没有回答,因为他正忙着埋头从一旁的垃圾堆里翻捡找着什么,他似乎丝毫不介意其中散发着的恶臭气味,徒手将半块烧毁的芯片从垃圾堆的深处掏了出来,用衣摆擦干净,就着空气中浑浊灰暗的光线细细地打量着。
一位船员建议道:“现在那个追着我们来的联盟军应该很快就要开始在星球上搜寻我们了,我们毕竟势单力薄很难和他们对抗,不如趁他们找到我们之前尽快完成任务。”
“没错没错。”另外一人点点头应和道,扭头看向一旁的戈修,问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去通知聚集区的人们集合在广场还是一家一家地去找?”
戈修被手中的残损芯片丢到了任劳任怨地背着辎重,抱着破烂的小一怀里,挑眉看了过来。
他神情仍旧散漫,但是眼神却意外地给人一种极锐的感觉,令人不由得浑身一震。
戈修耸耸肩,突然没头没脑地问道:“你们知道根据联盟人道主义法令开展的选拔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吗?”
众人被他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难倒了。
刚才提出建议的船员沉吟半晌,犹犹豫豫地回答道:“这个…… 具体时间我们也不太清楚,但是,反正是从我们有记忆开始,选拔就已经出现了……”
“那就对了。”
戈修转过身,视线在身边的垃圾堆上漫无目的地搜寻着,一边慢慢悠悠地说道:
“你们会因为一个外人的说辞,直接推翻自己从有记忆以来就已经根深蒂固的观念吗?”
众人被噎住了。
他们对视了一眼,在彼此的眼底看到了同样的不确信。
在垃圾星上,没有人有条件接收到任何形式上的教育,即使有人能勉强认识几个字,也是处于生存的考量,从垃圾上模糊不清的标牌进行的摸索和学习,而极端恶劣的环境和联盟时不时前来对劳动力的征敛,也导致这里居民的平均寿命极端,眼界狭隘而固执。
众人扪心自问,如果不是他们真的亲身经历了差点成为奴隶的惊险情形,以及这几个月在主舰上的学习以及同其他更为博识之人的接触,他们也不可能仅凭他人之言,轻易地否认自己十年甚至二十年的经验和观念。
再加上……这还是所有垃圾星的居民赖以艰难生存的原因,是他们在极端环境下唯一而渺茫的希望。
所有的船员都陷入了沉默,他们终于意识到了自己这趟旅途的最大障碍。
并不是紧随其后的联盟军舰,肆意搜寻的敌方军队,甚至是早已被炸成灰烬的回程飞船,而是在这个星球上盘根错节,甚至是坚不可摧的虚假信念——垃圾星中的居民们之所以如此努力地挣扎求生,就是因为,有朝一日,他们有可能摆脱眼前如此恶劣的环境,能够通过自己的双手和劳动过上有尊严的生活。
——而他们不允许任何人把这个希望从他们的生命中夺走。
小一求助地看向戈修,几乎有些不抱希望地开口问道:
“我们……我们真的可以让大家相信这一切都是个骗局吗?”
戈修从一旁的垃圾堆里又翻出了半个机器残片,极其愉快地将它再次丢到了小一的怀中,然后轻描淡写地回答道:
“当然可以。”
众人都是一愣。
戈修笑眯眯地扭头看向众人:“在如此危险而恶劣的环境中活下来的人,其实并不是没有能力觉察到异样,他们只是选择了不去看,不去听,不去相信而已,他们放任自己沉湎在虚假而致命的希望中,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幻觉而放弃了现实中的可能性。”
他的笑容美好的甚至有些残忍:“只有打破他们不切实际的幻想,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
小一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轻声问道:“那……们要怎么做?”
戈修轻巧地跳过几块垃圾之间的缝隙,平静地回答道:
“分成小队,去找你们熟悉的朋友,亲人,尤其着重拜访那些曾经从莱伯特号逃出来的居民的家庭,然后告诉他们——”
戈修转过头,唇角翘起:
“下一次选拔,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