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管挽起,露出纤细的胳膊,苍白的皮肤透明如纸,能够看到下方蜿蜒的青色血管,犹如寂静延伸的河流。
尖利的针头刺破皮肤,注射器缓缓推动,针管内幽绿色的液体被注入体内。
戈修动作熟练地抽针止血,处理针头,然后将袖子放了下来。
应该需要几分钟才能见效。
他将头向后靠去,后脑勺抵在墙壁上,闭上双眼,静静地等待着。
冰凉的液体顺着血液循环流遍全身,一阵诡异的麻痒顺着骨头攀爬啃噬,内脏中烧着一把暗火,但是皮肤上的温度却仿佛被陡然抽离。
戈修感到有些眩晕。
他将自己身体的大半重量倚靠在墙壁上,才能勉强不滑落在地面上。
头顶和尾椎处传来针扎般的刺痛感。
几分钟后,戈修等待身体上的一切反应退去,才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顶,原本长着两只毛绒绒猫耳的地方空空荡荡,只能摸到柔软的发丝。
戈修又向着自己的后腰探去。
腰部尾椎凹陷下去的那块皮肤平整光滑,尾巴也同样消失不见。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手腕间的手表,现在是七点半,药效大概会在十二点半左右消失,如果一切顺利的话,那个时候自己应该已经离开学校了。
戈修将帽子塞到书包里,然后向着校园内走去。
学校门口新放置着一个巨大的铁灰色仪器,起头部向外辐射出来的探测领域覆盖着整个校门的范围,每个项圈佩戴者经过都会发出“滴”的一声,绿光随之一闪,权做记录。
戈修面不改色地从仪器前经过。
仪器寂静无声。
他沿着记忆中的路线,向着陈子严班级的方向走去。
还没有走近教室门,戈修就被身后传来的声音叫住了:“陈子严?”
他扭头看去,只见那个自己曾在到来第一天有过一面之缘的班主任步履匆匆地走了过来,他注视着戈修,关切地开口问道:“你的身体怎么样了?”
戈修点点头:“好很多了。”
班主任冲着他招招手:“走,来我办公室一趟。”
戈修跟在班主任的身后,穿过熙熙攘攘的走廊来到了教师办公室。
办公室的门在身后关闭,将走廊内嘈杂的脚步声以及早读打铃的声音隔绝在外。
班主任拉开办公桌旁的椅子坐了下来,然后,他指了指桌子对面的椅子:
“坐吧。”
戈修听话地坐了下来,将书包放在膝盖上。
班主任将好几张表递了过来:“这是学校要求填写的。”
戈修简单地扫了一眼——上面的内容大同小异,除了基础的身份信息之外,就是要报备自己过去一段时间的行踪,以及固定住址等等。
他打开笔盖,陈子严的字迹从他的笔下流淌而出,工工整整地填写在空格之上。
里面的每个地点,每个时间点,全部有据可查。
无论是病历还是诊疗记录都是真实的,根据上面的联系方式,他们甚至可以和陈子严的主治医师通话。
童叟无欺,如假包换。
戈修放下笔,将被填满的表格递还给班主任,脸上的表情乖巧无辜:
“老师我写好了。”
班主任接过表格,简单地扫了一眼,然后将它放到了抽屉里。
他掏出另外一份表格,仔仔细细地盘问着戈修。
戈修对答如流。
班主任问完例行的问题之后,开始为他苦口婆心地讲着最近形势的复杂程度以及危险性,然后又递给了戈修几本写着学校最新出炉的规章制度的小册子,同时还附赠冗长而拖沓的讲解与忠告。
办公室外的铃声响了又停,停了又响,班主任才终于意犹未尽地停了下来。
他拧开保温杯,喝了口水润润喉,然后才大发慈悲地说道:
“行,去上课吧,有什么问题我再找你。”
……可终于结束了。
戈修隐蔽地舒了口气。
将书包背回背上,然后转身向外走去。
他刚刚将手搭在门把手上,就只能背后传来班主任的声音:
“等等。”
戈修动作一顿,不动声色地扭头向背后看去:“还有什么事情吗?老师。”
班主任抬手指了指放在墙角的一张桌子,上面叠着一大摞卷子和参考书,说道:“这些是你缺勤期间落下的各科作业,等一下走的时候带走,以找同学问问进度,如果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随时来办公室问老师。”
“……”戈修沉默了一瞬:
“好的,谢谢老师。”
十分钟后,他抱着一大叠厚厚的参考书走在了走廊里,艰难地在拥挤的走廊中穿梭着,穿着校服的学生从他的身边川流般的经过,熙熙攘攘的喧闹声在耳边充斥着。
戈修将参考书的底搭在一旁的栏杆上,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酸的手指和肩膀,喘了口气。
他低头注视着眼前厚厚一摞书,开始认真思考。
要不直接转身走人算了。
反正自己在这个世界里,也根本不准备当个做作业的好学生啊!
正在这时,混乱嘈杂的背景声中,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
“要帮忙吗?”
戈修猛地扭头,看到一个熟悉的人正站在几步之遥,垂眸注视着自己。
沈薄衍。
他立于穿梭不息的人流当中,宽松的款式的校服仍然遮挡不住他的肩宽腿长,面容线条深刻凌厉,微垂的眼眸漆黑晦暗,犹如深不见底的井,看不出什么多余的情绪。
冰冷的金属项圈套在他的脖子上,反射着微微的冷光。
人群下意识地从他的身边绕行,仿佛遇到礁石而分流的河水。
沈薄衍神情平静,单手插在口袋里,仿佛刚才问的只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问题。
——这本就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问题。
但却不该是他这样性格的人,对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同学问出来的话。
戈修不由得感到有些头皮发麻。
他面容有些僵硬,缓缓地摇摇头:“不用了,我可以的……”
戈修的话还没有说完,沈薄衍就面不改色地走上前来,他反射性地向后退去,但是对方却只是在他的身边停住了脚步,弯腰将那摞厚重的辅导书轻轻松松地搬了起来,然后面不改色地转身向着教室的方向走去。
戈修注视着对方的背影,将自己尚未脱口的话语吞咽回了喉咙。
他在心中暗暗叫苦
正在这时,上课铃声打响了,清脆悦耳的铃声在走廊内回荡着,在走廊内玩闹散步的学生们向着各自的教室内涌去。
戈修深吸一口气,加快几步,跟上了前面沈薄衍的步伐。
他刻意与对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但是很显然,戈修的担心被证明是多余的,一路上,沈薄衍没有开口说过第二句话。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进教室。
教室内的学生们在看到沈薄衍的瞬间下意识地安静了一瞬,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他的身上,每个人的眼神都怪异而复杂,仿佛在注视着一个擅自闯入自己群体中的另类似的,那种暗藏着恐惧的戒备氛围瞬间在教室内蔓延开来,令人的心下意识地紧绷起来。
沈薄衍对此视而不见。
他扭头看向戈修:“你的座位在哪?”
戈修被他唤回了注意力。
他收回视线,抬手向着靠窗的座位指了指:“那里。”
沈薄衍穿过桌椅之间的过道,将卷子和辅导材料放在了戈修的座位上,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坐下。
教室里降至冰点的气氛略有回升的迹象。
窃窃私语声在教室的各个角落内响起。
戈修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被放在自己桌子上的辅导材料,然后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他的同桌凑了过来,脸上是一副紧张害怕中又带着些微兴奋的表情,他压低声音问道:“陈子严,你和沈薄衍认识?”
戈修耸耸肩,不置可否地回答道:“这个班里大家都互相认识吧。”
“哎呀我不是那个意思。”同桌有些急躁:“你知道我在说什么,私交,私交啊!”
戈修收拾东西的手微微一顿:
“只是在楼道里正好遇到,他帮我搬了一下书而已。”
同桌点点头:“那就好。”
他再次凑近几分,用一种故作神秘和恐吓的语气说道:“最近的新闻你也看了吧?”
同桌咂了下舌:“说起来我真的不清楚,为什么学校还让这群人来上课,就该把他们集中管制,别再影响社会治安了……以后可是千万要离沈薄衍这些佩戴者们远点,万一他的项圈突然失效什么的,我们可就危险了,再加上沈薄衍这个人……”
戈修向他瞥去。
眼眸眯成一道狭窄的缝隙,冰冷的漆黑眼珠滑至眼尾,幽暗冰冷的瞳孔犹如幽壑暗生的渊薮,某种近乎野蛮凶戾的兽性在眼底撕扯跳跃。
他也同样凑近过来,压低声音,漫不经心地说道:
“有的时候,管好自己最重要。”
少年唇角勾起,露出一个不带任何温度的微笑:“你说对吗?”
同桌被对方那个稍纵即逝的眼神看的通体生寒,脊背上陡然冒出一层冷汗,源于本能产生的畏惧感支配着他的神经,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恐慌和危险。
过了老半天他才缓过来,才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阳光的温度。
然而,对方早已转过头去,低头看着摊放在桌上的课本。
同桌惊疑不定地眨眨眼,一时有些不太确定自己刚才的感受是否真实。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唾液,视线躲闪地转过身去,掩饰性地开始读起了自己桌上的课本。
戈修眼眸微垂,没有聚焦的视线落在眼前的书本上。
他不着痕迹地皱皱眉。
——自己的情绪有些太容易被挑动了。
戈修隐蔽地抬起眼,环视了一圈整个教室——这节课是自习,所有的人基本上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除了自己这个不识好歹的同桌之外,没人注意到这里的骚动。
他的视线扫过教室的另外一角,却意外地对上了一双漆黑的眼眸。
沈薄衍靠在椅背上,双眼微眯,幽深的眼眸深处情绪莫明,定定地看向这个方向,脸上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戈修猛地扭回头。
他有些懊恼地抬手撑住自己的前额,让垂下的额发挡住自己的面容。
——由于没有老师,教室里一片乱糟糟的,再加上两人的座位其实距离很远,基本上是位于教室两端的两个角落,按照常理来说,应该听到的可能性不大。
……吧。
·
自习课很快结束了。
在其他人还在收拾东西,整理书包的时候,戈修站起身来,仿佛背后有人追赶似的,第一个走出了教室。
他用余光向着身后的教室门看了看,在看到没有人追来时,暗暗地松了口气。
戈修低头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盘。
现在的时间是12:05,距离药效失效的时间还差25分钟。
他只要在这个时间内离开学校的探测器范围,找个隐蔽的地方将自己的耳朵和尾巴藏起来就可以了,从这个角度计算的话,时间还很充裕。
戈修向着教学楼外走去,但是还没有走几步,就再次看到了一个老熟人的面容。
高成和他的两个跟班在看到他的时候,眼前不由得微微一亮,然后他们俩快步地冲了过来,挡住了戈修的去路:
“陈哥!”
戈修:“……”
高成踹了自己身后两个兄弟一脚:“快叫陈哥!”
后面那两个人下意识地挺直脊背,后知后觉地喊道:“陈哥好!”
戈修:“……”
他扭头看了眼一旁从自己身边经过的学生们,在确认他们没人注意到这边的风波后,才眉头微皱,开口问道:“……你们对绑架过自己的人都是这么亲切的吗?”
高成的头摇的仿佛拨浪鼓:“当然不是。”
“对对!只有陈哥你。”那两人附和道。
紧接着,高成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然后赶忙有些急切地解释道:“对,对了,陈哥你相信我,我们绝对没有把你向外透露出半个字,你是真的有能力有水平的高手,这点我们还是能看出来的!”
他神情真诚,眼神恳切,就差指着天空发誓了。
戈修担心他们引起其他人不必要的关注,于是便有些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低头扫了一眼自己手腕上的手表,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对方的滔滔不绝:
“有话直说。”
高成的表情严肃了起来,他深吸一口气,然后开口说道:“最近的新闻陈哥你看到了吧?”
戈修眯起双眼,缓缓地点了点头。
高成压低声音,凑近到戈修耳边,低声问道:“我还记得你先前从我们的项圈里采集了一部分东西,你是不是发现项圈有什么问题了?”
戈修微微眯起双眼,不置可否地看着他。
高成连忙摆手:“我谁也没告诉!真的!而且我身边很多项圈佩戴者中,都出现了类似的猜测,觉得我们的项圈是有问题的……”
他的神情沉重了下来,面庞被笼罩在一层灰蒙蒙的阴影之中,他咬咬牙,然后继续说道:
“其实人类也好,兽化者也好,我都无所谓——但是我不希望变成那种失去理智,只会攻击周围的怪物。”
说到这里,高成猛地抬起头,有些急切地握住戈修的手臂:
“所以……无论你有什么办法……”
他激动的有些说不出话了。
戈修将自己的手臂从对方的手掌中抽出,然后伸手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丢到了高成的怀里。
高成手忙脚乱地接住。
戈修扬了扬下巴:“把你的联系方式输进去。”
高成先是一愣,然后脸上的光一点点地亮了起来,他赶忙打开手机,迅速地将自己的号码和名字输入了进去,然后双手递还给戈修:“谢谢陈哥!”
戈修接过手机晃了晃:“我可没保证什么。”
高成重重点头:“我们明白的!!”
戈修:“……”
我觉得你什么都没明白。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微哑的声音从戈修的身后传来:“打扰一下。”
戈修脊背一僵,他微微侧过头,只见沈薄衍迈步走到了自己的身边。
他比眼前的三人都高至少小半个头,在垂眸注视着他们时,有一种难以言明的威慑与凶戾,那种仿佛骨子里渗出的压迫感令人下意识地想要退缩和躲避。
沈薄衍自然地将手掌搭在戈修的肩膀上。
他看向高成三人,脸上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犹如海洋般平静莫测。
沈薄衍沉沉地开口说道:
“既然你们的话题已经结束了,不介意我借走这位一会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