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水程和楚时寒的恋爱关系始于六年前,也就是林水程大一上学期时。由于楚时寒此时已经拟参与B4计划,B4拟与联盟七处进行合作,他可能是为了简化流程而选择了隐瞒这段恋爱关系。”
“他们在一起四年时间,这期间,傅凯将军,你是见过一次林水程的,尽管那并不是一次正式的会面,林水程本人也不知道你的身份,但是你是清楚的,林水程出现在楚时寒的社会关系网中。楚时寒去世之后,你却擅自调用了A级权限给他,并动用国安九处的权利,把林水程从所有和楚时寒相关的系统中删除、擦去了,请问,为什么?”
审问室里,傅凯换上了被审讯时的统一服装,没有了军装制服的衬托,他的气质依然沉稳英挺:“为了保护我儿子的爱人,也是为了保护真相。”
“林水程做了什么事需要被你保护吗?你的动机?”
傅凯沉默了。
审讯员重复了一遍:“你的动机?”
就在这个时候,审讯室的门被推开了。
一个穿着航天局制服、同样笔挺潇洒的年老妇人走了进来,她一头银发显示着她经历过的岁月。
禾木雅说:“你们出去,我来吧。”
她在傅凯面前坐了下来,平静地说:“你比我晚七八年入伍,我在空间站军团时当过你的教官,也是你后来加入的第八区特工队的第一代成员,某种意义上说,我们也是老战友了,小傅。”
放眼全联盟,都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敢直接叫历经风霜、战功累累的傅凯“小傅”,禾木雅是唯一一个。
傅凯注视着她,和她一样平静:“你是真的觉得,我们傅家会有一天做出危害联盟安全的事吗?”
“我不相信,所以我一直在进行调查。调查的结果就是这样,楚时寒没有选择其他的任何人,而是主动来联系了我——他如果遇到事情,为何不第一时间向家人求助?”禾木雅问道。“你的行为也非常可疑。”
傅凯说:“我不知道。不过按时寒的性子,他或许在担忧,他遇到的事情可能会威胁到他的身边人。当年RANDOM还没出现,出现以后也一直没有得到相应的重视,直到星大罗松遇刺案后,我们才开始提高警惕。他们的作案手段太隐秘了,现在回想,应该不止这么多起案子,那些我们认识的老朋友,说是因为脑溢血发作或者空难去世的……你能确定这其中没有RANDOM作祟吗?”
禾木雅说:“所以,告诉我林水程这个人的重要性在哪里?”
“我并不知道,我是赌一把。”傅凯沉声说,“禾将军,我清楚你的作风和习惯,你一贯使用强硬的手腕来实行自己的目标,对于认定的事情不达目的不罢休。你认为我有嫌疑,或是整个傅氏军工科技都和RANDOM有关联,我明白你的怀疑和担忧。但是与此同时,我也要重申:我目前和你一样,不了解R组织的任何信息,也不明白他们的真正目的。只是通过我的观察发现——这个组织对于我儿子的恋人,林水程,表现出了高度异常的关注。对此,我做了我认为对的事。”
“这个结论成立的理由?”禾木雅问道。
“他身边人的三次高度艺术化的意外事故,针对他本人的一次重演性的意外事故,还有两年以前促使我终止调查、把他隐藏起来的原因。”傅凯问道,“你不是想知道我两年前查出了什么吗?现在你们知道了,九处查到的真实证据显示,林水程是杀害我儿子的凶手,他在事发前账户出现了不明资金流入,他那一通电话打过来后,时寒选择了抄近路前去最近的空间车站,正好走到了打架斗殴的地方,如果一切事件有源头,林水程就是那个源头。”
“但我无法给他定罪,因为这是连锁反应;我也见过那个孩子,相信他的人品和性格,他绝不会是杀害时寒的凶手。”
*
蓝色的系统屏幕亮起,系统运算弹出窗口【正在进行Z*23221129楚时寒港口遇刺案线性相关度排查】
【相关度异常事件、人物、按降序排序:林水程。】
*
林水程点击“重新运算”,摁下回车。
弹出同样结果:【林水程。】
这个操作他不知道进行了多少次,就像他这一晚上,不知道看了多少遍楚时寒的案情资料。
资料第一栏家庭关系:【父:傅凯,弟:傅落银】。
这些字、这些词、这些标点符号,这些灰蒙蒙的字节与像素点,全部化成了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他的脊背上,压得他的世界解构再重建、重建再解构。
呼吸都掺入血腥味。
林水程关闭了电脑。
随后,他站起身来,把电脑的定位芯片、发信芯片全部抽出来,拆除、销毁,丢进路边,只有九处给他的那个银色U盘还被他捏在手中。
空间车站人来人往,鱼龙混杂,行走间,人们将外面的雪水带了进来,泥泞一片。他在旧物交换处用这个跟随他四年的旧电脑换了一个更次的电脑,厚而笨重,这就是他全部的行李。
“小伙计走不走?”有私家车司机在招揽客人,“四个一起,每人80联盟币,冬桐市城区走不走?”
林水程勉强笑了一下:“走。”
可是他还能到哪里去?
曾为“家”的地方,早已经空无一人,他不能再回到那里,他不能再找到他那从未出现过的母亲,不能像一个婴孩一样寻觅她的怀抱,寻觅他一切曾经想却没有资格得到的东西。
”
*
林水程和楚时寒相遇是大学一年级下学期。
杨之为刚刚同意他进他的实验室学习,林水程刚刚大一,要他直接跟研究生的进度,哪怕他已经做了很多功课,实际上还是有些吃力的。
他花了很长时间在实验室里,他也没注意过天天和他一起泡在实验室的那些师兄师姐里,有一个姓楚的师兄在关注他。
洗试剂瓶的时候,他会收走全实验室的脏试剂瓶一起洗,包括他的。
那就是他对他仅剩的印象了。
后来就是他在实验室做饭被逮住,楚时寒每天按时等他,带他一起去校内租的房子里做饭。
说是罚他做饭给他吃,实际上楚时寒都是把食材提前买好,林水程只需要出个人力而已。
他教他跟上进度,跟他头碰头地讨论研究方向和遇到的难题。
楚时寒很温柔,这种温柔是对待所有人的,让人如沐春风,一看就知道是个幸福家庭出身的人。
只是楚时寒从来没有跟他提起过自己的家人,也没有告诉过他更多的信息,比如是哪里人,住在哪里,家里情况如何……这些种种,林水程偶尔想起来了,会问一问,但是楚时寒不说,他也不会重提。
那样的温暖与温柔,已经是他能想过的最好的一切。
林水程和大学室友作息时间上合不来,平时忙着项目合作、听课和做实验,也没什么别的朋友,那时候楚时寒,算是每天唯一能跟他说说话的人。
他没有认真想过自己的性向,也没有在自己的人生中计划过伴侣或者恋人之类的事情,他实在是太忙了——林等的事情,他没有告诉任何人。
确认关系是在有一天的圣诞节。
林水程和楚时寒在出租屋里煮了一顿清淡的火锅,楚时寒买了一个小蛋糕,两个人分着吃掉了。
林水程接了个电话,楚时寒问他:“这么晚了还有工作吗?”
林水程和他一起收拾了碗盘,随后说:“嗯,我要先走了。”
“圣诞礼物还没有给你。”楚时寒说。
林水程微微一怔。
他没有想过还有圣诞礼物,准确地说,自从他高三毕业以来,他就没有过过任何的节日,没有收过任何人的礼物。有很多男生女生追求他,给他送过东西,但是他全部都退了回去。
孤僻,冷漠,独来独往,几乎没什么社交,这就是所有人对林水程的印象。
他不是不懂这些东西,他只是没有时间去想。
如果楚时寒送他什么礼物,他应该收下吗?应该如何回礼?
没等他回过神,楚时寒把他拉到屋里,非常神秘地让他伸手去揭开礼物盒的盖子——盖子之下是一个锥形瓶,锥形瓶里盛着淡蓝的溶液,溶液中藏着冰蓝色的冰晶丛林。
那天是圣诞节,江南分部初雪,气温下降,风暴瓶里的冰晶狭长如同雪花本身,晶莹剔透得能照见人的眉眼,美丽得如同星辰。
“我做了很多次,都失败了,最好看最干净的结晶是这种六角形雪花形状的。刚好在今天做出来了。”楚时寒笑起来的时候,呼吸蒸腾热气,“我在想,它今天出现在这里的意思,会不会是让我把它送给你当圣诞礼物。风暴瓶这种东西,对气温条件和溶液浓度太敏感了,真的,我做了好多次……”
林水程垂下眼,正在想措辞的时候,就听见眼前人轻轻叹息了一声:“你啊,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楚时寒伸出手,轻轻地放在他头顶,像是最小心的试探和触碰。
他整张脸都红了,相比较林水程淡然自若地抬起眼,他显得有些慌乱:“我……以前没有追过人,我不知道这样是不是……”
林水程笑了:“师兄初中高中时也没有谈过恋爱吗?”
楚时寒比他大五岁,可这一刹那却像是被他吃得死死的,一句话说错了,之后一串话都显得更加慌张:“没有。还是你在高中有……”
“没有。”林水程安静地说,“师兄,我没有男朋友。”
……
林水程也曾想过,世界从一个人诞生伊始,是否就会给予他往后余生全部的暗示,那么多灰败或光亮的记忆,仓促或被淡忘的过往,他的记忆总是会回到冬桐市的那个小院子,他那爱喝点小酒下下象棋的爷爷教他们背古文。
他记事晚,能想到的最早的记忆,是有一天他被爷爷抱在怀里念古人的词,他教他:“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他还教他,用拖长的声调抑扬顿挫地念:“流水落花春去也——”
他看着大巴车启动,路边景致变换,从繁华的地带驶向他的、破败的小城,他抱着电脑靠在座椅上,梦了又醒,醒了又梦。
他梦见他父亲,梦见林等,梦见爷爷和楚时寒。
今天他终于梦见了傅落银。
他梦到他们第一次相见。
很奇怪的,他一直以为自己不记得,但是如今回忆起来时,一切都是那样清醒——他记得傅落银穿着大衣立在阴暗的停车场边的样子,他一身阴沉戾气和上位者的威压,手边的烟亮着红热的火星,薄荷香从风中传来。
他梦到他亲吻他,爱抚他,梦到他从背后抱住自己,用那一把低沉的好嗓子叫他:“林水程,小猫咪。我的好学生。”
如今他终于明白,这一切或许和神无关,甚至和伪神也无关,操控他的是真正的命运——命运从不肯放过他。
*
“经过调查,楚时寒的人际关系网中,林水程是最大嫌疑人。”
警务处,董朔夜静静地听着报告,半晌之后,才低声问道:“……确定了么。”
“目前是这样怀疑,因为就在楚时寒出事前后,林水程账户上多出了几笔比较可疑的资金,而且楚时寒出事之前,林水程正在跟他通话,时间点上过于巧合。”
干员报告说。
董朔夜深吸一口气:“之前反追踪量子安全墙破解人有眉目了吗?”
“有,当时在逃的有三人,其他两个人引爆了炸弹自杀,剩下一个已经被我们抓了回来,他的名字叫秦威,是星城科技大学毕业生,是目前一家新能源公司的企业高管,但是被抓回来之后,他什么都不说,并且他的体质比较特殊,我们发现吐真剂对他无效。”
董朔夜说:“什么都不说就先关在那里,傅副处长呢?他知道这些消息了吗?”
干员说:“知道了。”
“行,你先下班吧,回去过个好年。”董朔夜说。
他低头掏出手机,找到拨号页面,翻到“傅落银”三个字,拨打了过去。
傅落银没有接。
他想了想,又翻到“傻白甜”的通话记录里,正准备打过去的时候,苏瑜却给他打了过来:“喂,董黑吗?”
“别这么叫我。”董朔夜皱了皱眉,随后问道:“林水程的事你知道了吗?”
苏瑜压低声音:“全联盟都知道了,楚一的案子今天已经全网公开了。”
董朔夜:“你怎么看这件事?”
苏瑜继续说:“无论如何,我绝对不相信嫂子会是嫌疑人!”
董朔夜无奈:“我没说这件事,我说的是负二的事。”
苏瑜在那边沉默了一会儿:“他可能不太好,我给你打过来也是为了这个,我们要不要去陪陪他?”
董朔夜提醒他:“今天是大年夜。”
苏瑜说:“没事嘛,咱们三个也不是没一起过过年,这次我跟我妈说说,她会理解的。咱们买点小菜叫点小酒,陪他过了。”
董朔夜也没有异议。
出乎苏瑜意料的是,他赶过去找傅落银的时候,傅落银没在家,而是在七处,他甚至还开了个会。
苏瑜听周衡说着:“老板当时在机场等呢,等到天黑了人都没来,后来就是接到通知这个事,傅凯将军被抓紧去审问了,大少爷的案子公开……您二位来得真好,真的,老板他一天一夜没吃饭了,我们都活怕他胃病犯了。”
苏瑜听得有点难过:“会的,我们会盯着他吃饭的。”
周衡叹了一口气:“老板和小林先生那么好。昨天老板跟小林先生打完电话还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小林先生也是……一声不吭走了,猫都没带走……这个年又过不好了……”
——那么好,谁又能想到如今?
想要带回家的恋人是亲哥哥曾经的恋人,枕边人可能是杀害哥哥的唯一嫌疑人。
还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讨论——林水程是为了什么跟傅落银在一起的?
图他的钱,还是图他的脸?
……
傅落银出来了,他神色有些憔悴,但是整个人看不出什么,只是像是累了一样,寡言少语,异常沉默。大雪天,本来就暗,他整个人显得异常苍白。
看到他们来了,傅落银也只是淡淡地说了声:“怎么过来了。”
“陪你一起过年啊!”苏瑜打起精神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顺便庆祝……庆祝……嗯,庆祝我不用当无业游民啦!有一家企业的OFFER不错我打算去试试。”
傅落银勉强笑了笑,也没说什么,挥挥手和他们一起上车了。
没有任何人敢跟他提最近的事,更没有任何人敢跟他提林水程三个字。
苏瑜隐约觉得,傅落银或许又回到了当初刚失恋的那段时间,但是现在的傅落银却显得更加冷静沉稳。
因为傅凯倒了,傅家现在的主心骨是他,大敌当前,他更不能出任何乱子。
他们跟着傅落银一起回了他在星大外边那个公寓大平层的家。
到了楼上,傅落银脱下手套,伸手指纹解锁——这个时候才是苏瑜确认他状态不对的时候,他发现这样一个简单的摁指纹,傅落银接连摁了好几次,位置居然都没对好!
系统不断提示着错误音:“输入错误。”
傅落银表情依然很冷,没什么波动,继续摁。
指尖印上录入机。
——记得吃药,林水程。
“输入错误,请重按手指。”
——傅落银,我大学时有过一个男朋友,感情很好。
“输入错误,请重按手指。”
——我也是为他转的专业。
“输入错误,请重按手指。”
苏瑜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出。
傅落银试了两三次,指纹输入都失败了,于是他放弃了,开始输入密码解锁。
这一次居然也输错了。
苏瑜眼看着他指尖有点发抖,慢慢地越来越抖,连续两次都输错了自己的生日密码,有点忍不住想凑过来帮他摁,但是就在这个时候,傅落银终于输入正确,门打开了。
傅落银轻轻摇了摇头,挡住他的动作:“不用,没事。”
与此同时,系统传出“咔嚓”的拍照声,提示道:“今日密码录入行为异常,已拍摄您的情况发送至主控中心,如果您并非这个房屋的主人,请立即离开。”
苏瑜打哈哈:“负二你这个房屋管家还挺智能的哈,哪天我也在你这边买套房。”
傅落银也笑了笑:“这个人工AI级别就跟智障一样,不需要,你要是想买类似系统的房子我另外给你推荐一个地方。”
他一边说,一边顺手打开了主控中心控制面板,想把刚刚的照片删除掉。
点击删除,他们三人进门的照片消失了,随之顶上来的却是另一个人的照片。
傅落银动作顿住了。
照片中,林水程站在房门外,眉眼低垂,漂亮又安静。
这种角度这种像素拍出来都能这么好看。
傅落银没有印象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他看着系统纪录的时间,也没有有关那一天的任何印象。
那是好几个月前的事。
系统纪录为这是一次输错密码的行为,并且记录了林水程输错的那一次的内容——系统会纪录与本来密码相差过大的密码内容,以提防盗窃和破解行为的发生。
傅落银低声念:“23070312。”
苏瑜听到声音回过头,疑惑地问他:“负二,你在说什么?”
傅落银喃喃地重复了一遍:“23070312,生日。”
苏瑜严重怀疑傅落银已经精神错乱了:“你清醒一点,你生日不是23090927吗?”
“我知道。”傅落银抬起眼,惨笑道,“这是我哥的生日。”
话已出口,不仅苏瑜,连董朔夜都愣了。
苏瑜意识到了什么,正要跑去查看的时候,傅落银就猛地一拳砸在了主控板上!
玻璃飞溅,电子信息版立刻飘出了大片的马赛克,细碎的玻璃渣嵌入皮肉和骨骼,温热的血汩汩流出。
傅落银平静了一天的表情终于崩破了,他双眼血红,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他喃喃地说:“我要杀了他。”
苏瑜快吓哭了,他努力抱住傅落银往回拖:“你冷静!冷静!”
傅落银重复了一遍:“我要杀了他,我一定……把他抓回来,千刀万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