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三月,康熙万寿将近,皇宫上下一片热闹,无论后宫外臣,忙的都是同一件事——如何送点让康熙称心如意,龙颜大悦的贺礼,至于那些宫女太监,才是真正忙得脚不沾地的人,但无论是谁,面上自然都是带着笑容的,即便心里再不痛快,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摆出一张苦脸来触霉头。
就在康熙寿辰的前几日,沈辙他们也归来了,一路出乎意料地顺利,不仅带回许多在南边走俏的胭脂水粉,还将其压到一个较低的价格。去时他们带了四万两银子,回时买了一船的货物,居然还余下五千两左右,据说其中就有佳盈的大半功劳。
当初沈辙一力举荐她,如今确实派上用场,也证明了他眼光无虚,佳盈却还是那副恭谦安静的模样,并不因此而有半分得色,如此一来不仅是胤禩,连廷姝也对她多了几分好感,佳盈也不再需要照料后院花草,而被提拔为廷姝跟前的丫鬟。
货有了,这边盘下来的铺子也算收拾妥当,胤禩挑了个日子将铺子开张,从府里选了个信得过的人当掌柜,明面上的生意由他打理,账目明细自然归廷姝掌握。
铺子刚开,也不指望有什么进项,就算有了盈利,也只当给廷姝挣些私房银子,胤禩当了甩手掌柜,便很少再去过问。
他与这嫡福晋,撇开在街上那一面不提,成亲当夜才是第一回见面,婚后才慢慢熟稔,自然称不上有什么铭心刻骨的感情。
但过日子其实也就是那么回事,时间慢慢过去,心中的砝码一点点增加,人心都是肉长的,廷姝待胤禩可谓贤惠尽心,没有半点错处,若说前世毓秀让他觉得疲惫,那么今世的福晋就像一泓清泉,让他觉得平和舒服。
家中被打理得稳稳妥妥,他根本无须去操心那些日常琐事,与毓秀掌家时三天两头鸡飞狗跳的情景,简直天壤之别。
胤禩不得不佩服额娘当初的眼光。
就在这样的日子中,迎来了康熙的寿辰。
从各地运来的贡书络绎不绝往宫里头送,光京城那些宗室皇族,大小官员的贺礼,也已经足够让清点内库的人看花了眼。在这片争奇斗艳之中,胤禩送的是一对白玉如意,一面双龙戏珠珊瑚屏风,这礼可谓平凡无奇,既不显得过于张扬,惹人注目,也不至于寒酸到被人挑毛病。
百官朝会,进宫请安,然后又是国宴,家宴,每个人走马观花一般,带着面具在人群之中周旋应酬,嘴里说着言不由衷的话,一边还要给看不顺眼的人点头哈腰装孙子。
胤禩看了半晌,不由轻轻一笑。
曾几何时他也是这些人中的其中一个,如今这日子却是越过越懒,方才依附太子的一名官员过来绵里藏针打探一番,他竟也懒得去敷衍,任由对方如何撩拨,不过是一笑了之。
“八哥,你在笑什么?”
出声的是十四,一段时间不见,他的身量也拔高不少,面容与胤禛有五六分相似,却与胤禛时常板着个脸不同,他则脸上时时洋溢着微笑,比胞兄平易近人许多。
“没什么,看着热闹,心里高兴。”胤禩笑道。
胤祯眨眨眼,忽然伸出手去抓住他的衣袖,仰头笑道:“上回我生辰的时候,八哥送的礼物我很喜欢。”
说罢撸起袖子,露出一条翡翠珠子来,墨绿颜色衬着少年白皙的肌肤,颇为夺目。
“那时候我被母妃叫去了,并不在阿哥所,八哥怎的不等等我,放下礼物就走了?”少年的语气有点哀怨。“你知道我不能随意出宫的,后来竟也见不着你的面,连亲自说声谢谢也不成。”
胤禩摸摸他的头,没有回答他前面的问题。“那也无妨,你喜欢就好。”
对这个十四弟,他这辈子并没有太过深刻的印象,但胤祯却一直乐于亲近自己,只要他一进宫被胤祯撞上,必然会缠着他不放。
当年皇阿玛斥他“图谋不轨,妄蓄大志”,说及怒处,甚至抽剑而出,指向自己,胤祯曾奋不顾身挡在他身前,大声说着“八哥绝无此心,儿臣愿以性命担保”,惹得皇阿玛愈发愤怒,差点一剑捅过去。
后来……
后来胤祯也逐渐长大,人心思变,有了自己的想法,褪去年少轻狂和血气方刚的他,也学会虚伪,学会收买人心。
以及,对那把椅子的野心。
就算亲如兄弟,也早已不复旧时模样。
胤祯拉着他不放,半带着撒娇又说了好些话。
他们俩来得早,此时话说到一半,陆续又有不少人到来,胤禩虽没了差事,少了许多趋炎附势,见风使舵的官员或宗室上前招呼,但仍有不少人过来寒暄,这其中就包括佟国维。
胤祯被这些人一搅和,也没法继续下去,他有点懊恼,却也不好发作,只是站在胤禩身边不肯走,看着他与众人闲话。
胤禩与旁人说笑寒暄,进退有据,分毫无错,就算那些人冷嘲暗讽,他也只作不闻,但那眼底,却分明有一丝淡淡的不耐,只是他掩饰得极好,旁人或许注意不到,胤祯离得最近,又一直在看他,便察觉出来了。
趁着三阿哥走进来,众人迎上去行礼的间隙,胤祯扯了一下他的袖子。
“八哥,我头有点晕。”
“怎么了?”胤禩探向他的额头。“去叫太医来吧。”
“不用不用!”胤祯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依偎在他身上,又拽着他不肯让他走。“你带我去外面歇会儿吧,这里头气闷。”
胤禩无法,只好半搀着他往偏殿走去。
胤祯一进偏殿,转身将大门阖上,又大喇喇地坐下来,伸了个懒腰,脸上哪里有半点身体不适的模样。
“还是这里舒服!”
“就你鬼主意多!”胤禩失笑。“太子与皇阿玛快来了,我们赶紧进去吧。”
“还早呢,再歇会儿也不迟,三哥最喜欢摆架子,我不想进去活受罪!”胤祯吐吐舌头,这才显出点符合他年纪的性情来。
胤禩摇摇头,也找了张椅子坐下来。
偏殿是休息更衣之处,想是太监与宫女都到前头伺候去了,所以此时只剩下他们两人,空荡荡的有些寂寥。
这种寿宴最是折腾人,一天下来腰肢酸软,方才忙着应酬还不觉得,周围一安静,就觉得疲惫不堪。
胤禩见胤祯瘫在椅子里,也微微闭上眼养神。
“八哥,你是不是不喜欢我?”胤祯的声音突然响起,
胤禩一怔,睁开眼睛。
胤祯不知何时来到他旁边。
“你脑袋里成天想些什么呢,八哥为什么会不喜欢你?”胤禩敲敲他的额头。
“你成天只和四哥一起,就算进了宫,也都是去找九哥十哥他们,难道不是么?”胤祯捂着额头委屈道。
胤禩顿了一下,笑道:“那是因为你还小,每天都去上书房读书,八哥进宫请安的时候,都碰不上你,你看你每年生辰,我可忘了?”
或许胤祯说得对,自己确实有意无意地避着他,不仅仅因为上辈子到了最后,两人分道扬镳,还因为当初胤祯落水,胤禛受德妃斥责的那件事情,直觉让他感到真相并不是那么简单。
胤祯挨过来,伸手抱住他,声音在他怀里闷闷传来。
“八哥,以后你进宫,多来看看我,十三哥的额娘敏妃娘娘生了病,他没空和我玩儿,其他哥哥也觉得我小,母妃也不让我出宫……”
“四哥虽然跟我是同一个额娘,可他老是冷冷的,我见了就害怕……”
“我一见八哥,就觉得亲切,要是八哥跟我是同一个额娘,那该多好……”
他虽有同胞兄弟,却与没有差不多,兴许是德妃的缘故,又或者他们两人天生没有缘分,两辈子加起来,胤禩确实从来没有见过两人亲近的模样。
方才这些话,胤祯不能和德妃说,更不可能与伺候他的太监宫女说,今天一口气说了那么多,想必也是因为闷了太久。
胤禩任他抱着,并不出声,半晌,等他发泄够了,才拍拍他的肩道:“八哥有空会多进宫来看你的,算算时辰,皇阿玛也快到了,我们进去吧。”
胤祯眼底闪过一丝失望,听话地松开他,两人进了正殿。
胤禛也已经到了,却没想到两人一齐从偏殿出来,多朝这边望了几眼。
胤禩注意到他的视线,也朝他看去。
胤禛还是那张冷脸,只是对上他时,嘴角微微上扬,眼神也柔和许多。
不及多想,那头太监唱和声中,康熙已经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太子与大阿哥。
众人又是一番跪拜行礼,这才一一起身落座。
这筵席既不同于家宴,也不同于国宴,并无女眷,在座也只是众阿哥与一些较亲近的宗亲臣子,像马齐这样的皇子岳父,今天也未能得以赴会。
康熙也不赘言,说了几句家常,菜便陆续上来,但在天子面前,谁又敢大快朵颐,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拿起筷子尝一两口也就罢了。
大家怕康熙会突然垂询,就算佳肴当前也不肯松懈,俱都挺直了腰板正襟危坐。
果不其然,康熙开始发话,问的却是裕亲王福全的身体。
福全只比康熙大了不到一岁,看起来已经像五十出头的模样,康熙三十五年,他还曾随着康熙出征噶尔丹,但近两年来身体也渐不如前。
“上次服了皇上赐下的药,已经好了很多,现在在自家庭院里走一圈也没什么问题了。”福全放下银筷,笑着应答。
“那便好。”康熙点点头,脸上也露出笑容,看得出他对这位兄长十分关切。“去,把这个菜赐给裕亲王。”他指着一道刚才尝了一口的樱桃肉道。
“嗻。”梁九功应声,捧起盘子走至福全面前。
福全忙要起身谢恩,又被康熙连连摆手示意坐下。
“行了行了,今日不必那么多礼。”
大阿哥见康熙高兴,也凑趣笑道:“皇阿玛,听说皇伯父今年送的礼物忒别致,是一幅巧夺天工的绣画。”
“哦?”康熙挑眉,成千上万的贺礼,他本就不可能一一查看,登基这么多年,年年都是一样的戏码,他也早就失去了询问礼物的兴致。
福全谦虚道:“其实也算不得什么,不过是一幅双面绣罢了。”
听他这么说,康熙倒起了兴致,忙让人拿来观赏。
双面绣确实不假,但若寻常花鸟鱼虫,也入不了皇帝法眼,福全更不可能用来当贺礼,所以众人都伸直了脖子等着大开眼界。
待两个小太监抬着画走进来,又在殿中慢慢展开,在座诸人仍忍不住发出一声赞叹。
一面是万里江山,锦绣华景,一面又是盛世清平,百姓安居乐业的景象,正反两面,轮廓完全相同,并无不契合之处,但画中情景,却截然不同,令人叹为观止。
更难得的是画中山川流水,俱都栩栩如生,甚至连桥底下叫卖的小贩,也都表情不一。
“好!”康熙端详半天,龙心大悦,又连说了三个好字,这才命人将画收起来。
“皇兄煞费苦心了!”
福全笑道:“若无皇上治下的康熙盛世,奴才也捏造不出这样的情景来。”
话题自然随之转向贺礼身上,胤祉急于表现,也出声道:“皇阿玛,儿臣也有一桩喜事呈禀。”
康熙心情正好,闻言笑道:“你也来凑热闹,喜从何来?”
“儿臣主持修纂的《文献汇编》,如今已经大功告成。”
康熙果然大喜。“如此甚好,确实可称得上一桩喜事!”
众人也随着奉承几句,胤祉脸上不掩得意,场面一时热闹之极。
“八弟,听说你前阵子让人专程去了趟江南回来,是不是也送了什么礼物,可否说出来让皇阿玛与我们开开眼界?”太子望向一直并不惹人注目的胤禩,冷不防道。
说话声随着这句话而渐小下来,许多人的目光也落在胤禩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