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禾拒绝参加这个游戏,“我不玩。”
坐他对面的蓝色锦衣少年不乐意了,“你这人怎么那么扫兴啊,数到你就是你了,瞎墨迹什么!”
徐禾闻言,一脸无语,扫你个头的性啊。
“你们玩游戏之前能不能问问别人的意见么,”一群小屁孩,:“尽瞎搞。”
说罢从凳子上跳了下来,坐到了亭子的边角上。
一群人软硬皆施,也没能把他给拽回来,只能悻悻作罢。
皇宫内灯火通明,自上俯下,是端着盘子来来往往地青衣宫女,裙角生风,笑意吟吟。徐禾从袖子里掏出了他的魔方,这个被他冷落了好久的玩意儿,如今又重见光明。
他举着魔方,对着银盘大的月亮,试图把它挡住。扬起手,风一吹,落下他的袖子,露出一截洁白细小的手腕。凉飕飕的,冻得他颤抖,徐禾又把手放了下来,规规矩矩地坐好。
他心里念着他爹,所以玩魔方也不是怎么专注,拼来拼去,总是弄错。费了好久的时间,才拼成两面。但中途他好像弄错了一步,多转了一下。徐禾手指点着魔方,思考着是哪一步来着。突然就被喧哗声搭打断思绪
砰,烟花在空中炸开的声音震在耳边,耀眼的光一下载照亮天空。
徐禾赶紧站起来,站到了椅子上,抓着围栏,往下望。
雄厚低沉的号角声响起,苍茫而庄重,盘旋皇宫的夜。整齐的铁骑声,震破山河,从东城门一路传来,撼动人心,黄沙飞扬。铁骑在第三扇宫门前停下,以徐禾的高度,能看到他爹从马上翻身而下,兵甲未卸,刚毅的脸上还是那股子让他产生童年阴影的严肃。文武百官起身,迎他过安定桥,过玄武门。
徐将军入御花园,殿前跪拜,叩谢皇恩。徐禾没看清皇上的表情,但应该是很欣喜的,招手,由旁边的太监宣读了封赏旨意,后命他落座。
他爹自然而然地走向了他娘的位置,这一次设宴,可携带家眷,大家坐的也都有些随意。长公主一袭云英紫色月华裙,发绾流云髻,眉心贴珠花,静坐那里,噙着笑意,另一种绝色。徐将军坐过去,一直严肃的脸上染了点暖意,低头跟她说了什么。
在场所有人都唏嘘摇头,被秀了一脸恩爱。
连昭敏都默默地坐远了点。
徐禾好想招手,让他爹和他娘看到他。但又怂怂地不敢。算了,反正宴后会见面的。
旁边传来顾惜欢夸张的感叹。
“好厉害!我要是有一天,也能这样就好了!”
徐禾转头,大胖娃什么时候到这来的,莫名其妙,吓他一跳。不过不是他不给面子,徐禾看着他圆鼓鼓的脸,泼冷水:“你先瘦下来再说吧。”
顾惜欢一愣,然后难以置信地瞪大眼,怒不可遏,但这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他觉得委屈死了:“你看不起我。”
徐禾愣是没理解他的逻辑,“……啥?”
顾惜欢:“你瞧不起胖子。”
……什么鬼。
徐禾:“你别瞎说。”
顾惜欢:“你就是!”
徐禾:“……好的那我换个说法你先学会骑马吧你。”
继作天作地后,徐禾又给顾惜欢贴了个标签,娇里娇气,居然还要哄?
徐禾往亭子下走,想去下面拿点东西吃。绕过假山,在离主场地比较远的地方,找了个位置坐下。这一排的桌案上都是美食。
徐禾有点饿,用筷子夹了块色泽亮丽的红烧肉到自己碗里,他还没动呢,衣袖突然就被用力地拽了一下。
女孩的尖锐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你给我下来!谁准你坐这的!”
徐禾拿着筷子,转过去,就看到一个杏黄色襦裙,细眉细眼的女孩,正扬起下巴,趾高气昂地瞪着他。
这女孩他不认识,也不知道哪家的。
但年纪还挺小,那让给她吧。
徐禾从凳子上跳下来,“成吧,那我去坐那一边。”
他挪到了旁边的位置,还没坐上去呢,女孩又阴魂不散地快步走过来,一把拽下他袖子。
好在他及时扶住了桌子,不然整个人都要摔到地上,而且这里是假山下,遍布尖石,摔下去轻则出血重则性命不保。
徐禾心跳都吓没了一拍,有点烦躁,回头看了那个女孩一眼:“你干什么!”
女孩一脸娇纵,抬高下巴:“这里你也不能坐。”
徐禾冷声道:“凭什么。”
杏黄衣裙的女孩哼了声:“这一边都是我的,凳子你不能坐,东西你也不能吃!”
有意思。
徐禾问她:“那我坐哪?”
女孩烦躁地指着外面:“你出去!要不你就坐地上看着我吃!”
徐禾冷冰冰看她一眼,没理,顾自坐了上去,拿着筷子吃起了花生。
女孩瞪圆眼,啊啊啊地尖叫几声,死命去拽徐禾。
徐禾嚼着花生不动如山。
女孩气极,扬起巴掌就要打徐禾。
……牛批。
徐禾真是这辈子没见过那么刁钻的丫头了,眼疾手快握住她的手,“真当皇宫是你家么?”
“你——!”女孩气得磨牙,狠狠看着徐禾,恶毒心思一闪而过。
然后站在原地哇哇哇地大哭起来。
徐禾别过头,吃着他的东西。
女孩的哭声引来了随同她而来的丫鬟,丫鬟是个圆脸,微胖,看见女孩哭成这样,倒吸凉气,“哎哟,七小姐你怎么了。”
杏衣女孩指着徐禾:哭哭啼啼:“他抢了我位置,还推了我一把,呜呜呜,推我,我差点就撞到石头上了。”说着,抬起手臂,露出明显是自己掐红的一块:“疼。”
“……”佩服。
徐禾心底的烦躁更深了。
这都是跟谁学的啊。
侍女再次倒吸凉气,嘶了一声,然后上前,扬起手就要把徐禾拽下来。
徐禾抬头,冷冰冰瞪她一眼,“你动我一下试试。”
他的眼珠子黑得不似常人,侍女还真被他唬住。
但女孩的哭声还在一声比一声高,侍女也不想放过徐禾,阴狠地盯着徐禾:“你知道你惹到的是谁么?”
徐禾认真看她。
有点想笑。
说真的,他穿越到这个世界。长这么大,还没被谁用身份压过呢。第一次,有点稀奇。
面无表情:“哦,说来听听。”
侍女道,“英国公府听过没?我家小姐是可英国公府的十七小姐。”
十七小姐。
徐禾从自己为数不多关于长乐世家的记忆里,找到了她的身份,哦,是那个年纪轻轻,却运气极好,被老国公临终前扶正的歌伶的女儿。
徐禾心想,怪不得。
这种一哭二闹的撒泼方式,和颠倒黑白的低劣手段,都是跟她娘学的吧。
长公主教他不在人背后论是非,也教他不要胡乱通过别人,来给不了解的人下定论。但现在,这个女孩今天在他面前这么一闹,他对英国公府那位“老夫人”,真是半点好感都没了。
也无怪那日杨雪凝气得都快捶桌。
“厉害,”徐禾端坐着,他皮笑肉不笑:“我好害怕哟。”
侍女心里猛地浮上一股子被羞辱的怒火,指着徐禾的鼻子:“你给我下来,跪下,道歉。”
那么凶的么。
徐禾一手拿着一根筷子,敲击玩,冷着眼看着那侍女背后。
一位着青色宫裙的宫女慢慢走近。
青衣宫女未到,就听到了侍女的最后一句话,瞬间黑了脸色,在她背后厉色道:“大胆!”
她的声音让杏衣女孩和圆脸侍女都一愣。
回过头,看到青色的宫裙,脸一白,目光下移,看到宫女腰间皇后殿中的掌事大宫女特有的凤坠时,圆脸侍女刹那血色尽无。
青衣宫女眸光利如刀,气势逼人:“你居然敢叫他跪下,谁给你的命让说这话的!”
杏衣女孩不懂,见她那么凶,又号声大哭起来。
青衣宫女冷眼过去:“你再哭,就滚出皇宫。”
杏衣女孩欺软怕硬,瞬间噤了声。
徐禾心里的烦躁一点都没消,他不笑得时候,坐那里,贵气天成,疏离叫人难以接近。
他漠然道:“绿绮姐姐,你别凶呀,你知道你吓哭的是谁么,是英国公府的十七小姐呢。”
嘲讽意味十足。
青衣宫女绿绮越过她们,走了过来,招招手,瞬间身后的两个侍卫把圆脸丫鬟擒住,任她惊惶喊叫,把压到地上,直接跪在徐禾面前。英国公府的面子要给,但这么一个丫鬟,打死在这里都不为过,;
绿绮道:“小公子,他刚刚怎么冒犯你了。”
徐禾道:“哦,也没什么,就是非颠倒黑白诬陷我指着鼻子让我跪下来道歉,而已。”
妈的神经病。
杏衣女孩吓懵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连徐禾望过来的眼都不敢对视,往后瑟缩了一下。
绿绮听了,拧起眉头,道:“把她压下去,先打五十大板,关着,让英国公的老夫人亲自过来救。”五十大板,那真的半条命都要没,这么一来,这丫鬟如此折了英国公府的脸面,能不能活下来还是个问题。绿绮眼里冰冷未消,又看了那个瑟瑟发抖的女孩一眼,“把十七小姐送国公府吧。”第一次进宫就被赶出宫宴的国公府小姐,这脸面,也就她一人丢得起了。
圆脸丫鬟眼泪和汗水直冒,现在才认清自己惹到了不该惹的人,挣扎着侍卫的手,扑过去就要抱住徐禾的腿求饶。
徐禾无语地往后退了点。
“小公子,小公子,小公子,救救我!瞧我这贱嘴,瞧我这贱嘴!”她吓得一巴掌又一巴掌打自己的脸,红红肿肿,,哭得一塌糊涂:“是我狗眼看人低,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您放过我!”她扯到了徐禾的衣摆,急切贴过脸去:“你踹我一脚解气都行啊!公子——!”声音凄厉至极。
……这女人疯了吧。
徐禾把筷子放下去,再往后退,没理她,转过头问绿绮:“绿绮姐姐是来找我的?”
绿绮从狼狈不堪的丫鬟身上移开视线,换上一脸笑容,柔声道:“是啊,奴婢找了你好久,徐将军和长公主都在大殿,等着见你呢。”
徐禾一愣,“爹娘都在啊。”
绿绮笑:“对,昭敏郡主也在,就差你了。”
“恩好,我马上过去。”
他吃东西的欲望全被这对神经病主仆给弄没了。
将魔方放回袖子里,心里的烦躁散去。换成一种又忐忑又激动的心情。
自从徐将军和长公主从绿绮口中说出时,本来还想挣扎的圆脸侍女,动作停下,如雕塑一般不动了。巨大的后悔震撼和绝望从心里席卷而出。她知道他是谁了。在镇国将军的庆功宴上,她惹到了最不该惹到的人……圆脸少女发出一声呜咽,泪水滚入泥土里。
徐禾本来是抱着规规矩矩去他爹面前卖个乖就完事的。毕竟他最近安安分分,考试都考了二十三名,又有他娘在,他爹肯定不敢无缘无故打他的。不停这样自我安慰,让他舒了长长的一口气。正酝酿感情,准备踏门而入大殿。
扬起的笑容,在看到满殿的显贵世家时,就硬生生僵回了脸上。
——卧槽!怎么那么多人!
他把脚又收了回去,趁没人注意,悄悄从旁边溜进大殿。长公主和镇国将军坐在很靠前的位置,正笑着和帝后说着什么。徐禾还看到了薛成钰,坐在殿前,华衣清冷,表情疏离。
殿中央,舞姬水袖款款,步步生莲,随着丝竹声,下腰转身,身姿窈窕,如梦似幻。
他悄无声息坐到了昭敏的旁边。
昭敏正嗑瓜子看舞呢,猛地被他吓了一跳,瞪大好看的眼:“你走路都没声的?”
徐禾手指放到嘴巴上,嘘:“小声点。”
昭敏:“你不是考的挺好的么?啧,作弊被发现了?”
徐禾:“瞎说,我靠的是聪明才智好吧。诶,给我把那盘水晶饺挪过来,就你右边那个。”
昭敏手指点着盘子给他移了过来。
徐禾顾不得礼仪了,直接用手抓了两个放嘴里,真的饿惨了。
看他这吃相,昭敏万分嫌弃道:“你是刚刚花园里没好好吃东西呢?”
徐禾说起这个就糟心,腮帮子鼓鼓的,说:“对啊,没有。”
遇到了两个神经病。
看他吃完一盘饺子还饿着,昭敏又招呼宫女,再拿了些东西过来,顺便抽出手帕递给徐禾:“擦擦,你这样被娘看到,又要被数落了。”
徐禾接过带有清香的帕子,擦干净嘴。吃饱喝足后,人都舒坦了。
兴致还挺高地看完一曲舞,有人鼓掌喝好,他也跟着拍。拍啊拍,眼睛一扫对面坐着的人,转过去瞬息后,徐禾又把视线转了回来。
唰地一下起身,“我去找个人!”
动静还不小。
昭敏,心累:“……你又要干什么去!”
能不能省点心!
徐禾看到了那个怪老头。
老头身上穿着的官服大了一码,松松垮垮,看起来一点不正经,反而有点滑稽。
他身体小,猫着腰,穿梭人群也不费力。绕到了那个老头后面,拍了一下老头的背:“嘿!”
老头听曲看舞都快睡了,晕晕沉沉,被徐禾这个一打,整个人反应非常激烈。差点从凳子上摔下来。
妈耶,徐禾忙用手顶着他的背,防止他倒下来。
老头坐稳后,气冲冲转过来,看到是徐禾后,愣了愣,消了点气但还是凶巴巴:“你干嘛!”
徐禾眼睛发亮:“地动仪呢!做好了没有!”
老头被他问的一呆,然后做贼似的,瞥了旁边,发现前面的人都在认真看舞。于是蹲下身来,和徐禾一样高,把那张纸从袖里拿出。
摆在徐禾面前:“定了雏形了,一两个月后,差不多能做出来,”
“???”效率那么慢。
老头道:“你到时直接来工部,报上我的名字就行。”
徐禾:“那你叫什么。”
“……”
话一出,两个人,一老一少,都陷入一种迷之尴尬。
老头气呼呼:“天璇。”
徐禾:“!!!”哇,这名字,那么拉风,别不是个世外高人吧。
他来了兴趣想要问老头一些问题,但老头已经不想理他了。
徐禾只好悻悻作罢。
徐禾觉得自己被绿绮骗了,看这阵仗,他爹和他娘好一会儿功夫都不会有空见他。来这干嘛,他没薛成钰那耐心,能坐这这么久。从老头那里拿回他的纸,重新出宫殿,透气。
然而,时运不济,他刚出宫殿,转个道的功夫,就遇到了很不想遇到的人。
那个刁蛮任性的杏黄衣服的女孩没有被送出宫,她被一美艳的妇人牵在手里,后面跟着两三个丫鬟。那美艳妇人穿金戴银,在月下跟行走的照明灯似的。
低头训着女孩:“你下次就不能动动脑子?那贱婢死了也好,愚不可及,由她带着你把你越带越没眼见。你今天遇上了将军家的小儿子,就该抓紧机会,收起你那破性子,耍什么刁蛮劲!那可是整个长乐都找不出的贵人了,长公主的嫡亲儿子,你要是攀上了,看谁还敢笑话我们的出生……”她说着,又算计十足地笑了一下,“而且,还和你同龄呢。”
杏黄衣衫的女孩低低啜泣,“是,娘。”
一阵风吹过,刚好、路过、一字不漏、听进去的徐禾。
整个人懵了。
消化完那妇人的意思后。
心情哔了狗。
要不要那么丧心病狂!靠!他才十岁啊!
妇人牵着女孩转个弯,一抬眼,看到懵在原地的徐禾。
瞬间狂喜浮上脸,她尖叫一声:“徐小公子!”
徐禾装作没看到,转身就走。
这位年轻的英国公府老夫人怎么忍心让到嘴的鸭子飞:“哎呀怎么跑了!婉儿你快去追,跟你徐哥哥道个歉!愣着干嘛,赶紧追啊!然后好好聊聊!”
徐禾:“……”
哇!这人有毒吧!他真是被吓得够呛。
唤婉儿的女孩怕她娘也怕的不行,边哭边跑,过来追徐禾。
这大半夜的,惊悚极了。徐禾绕过一个假山后,也拔腿跑了起来。他跑着跑着,撞到一个东西,手指一松,卷在掌间的图纸就被风给吹飞了。
吹到前方,大殿一个很大的池子里。
那池子水很深,还淹死过人。徐禾加快速度,伸手想去抓,但根本没抓住,眼睁睁看着它飘进湖里。然后被打湿,然后快沉下去。
妈蛋!!!徐禾在湖边拍石头,痛心疾首喊:“我的纸——!”
他欲哭无泪,这都什么事啊。
心里惋惜不已。
还没等他从伤痛中回过神,突然人跳入水中的声音从湖的另一边响起,扑起很大的水花。
徐禾一愣。
月光明晃晃,灯光也通红。映着湖面清寒。他看到有人往湖中心游,在这个未至夏的季节,水依旧寒彻骨。而那人潜入水中,好一会儿,又把一只手高高举起来,伸到空中,五指紧紧拽着他那张已经被打湿的图稿。
徐禾还是愣着。
湖中心的人慢慢朝他游了过来,用一只手,很吃力很艰苦。
徐禾吓傻了,慢慢蹲下身。
那人游到了岸边,把明明已经被打湿,却高举了一路的纸交到徐禾手中,温柔、而珍重。
黑发紧贴苍白的脸,一双眼睛,抬起头看他,真的有紫色流光,炫目而纯粹纯粹到不曾窥见人间半分真实。没有说话,眼神忐忑,而惶恐。
从他冰凉的手中接过湿成团的纸。
同样冰凉凉,拿在手里,徐禾有些不知所措。
他最后有点懵的,说了句:“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