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因山地动后一日清晨, 莫惊春便下了山,到香林村去救助伤者。
村子里的土屋倒塌大半,往上一段路的山谷被巨石堵塞了谷口, 又逢落雨, 形成了一个堰塞湖, 随时都有决堤淹村的危险, 因而村中还能行走的健全者才逃了出来。
莫惊春的法术学得不怎么好,勉强想办法用灵力抽干了堰塞湖中的积水,又炸开堵塞的巨石,解除危机后呼唤健全村民们回村帮忙。
他炸的开石头, 但却无法以一己之力照料百余位被屋梁或土石砸伤的伤患, 更不懂得要怎么帮村民们把屋子重新搭起来。
莫惊春不由得怀念起小柴胡来。
好在有行动能力的村民们陆续返回, 彼此帮扶救助,很快腾出地方做医棚收留伤者。
村子里认得药草的人按照莫惊春的嘱咐上山中采药, 妇孺们架起土灶, 各家贡献出米粮做饭同吃,又在尚且完整的屋子里同住, 祈盼一切快快恢复正常。
村民们不知道莫惊春处置堰塞湖的事,莫惊春也不曾在他们面前展露过法术,大家只以为他是个城里来的年轻大夫,清秀又心善。
村民们不好意思让小莫大夫和他们挤一间乱屋, 单独腾了间还算完好的屋子给他和孟朝莱。
这几日里,孟朝莱仍维持着李阿丹的身份,帮着村民们料理各项事宜。
原是想帮着自己握惯了剑, 可以去帮着杀羊, 村民们看他的手又瘦又细又白,不像是个干这种脏活的人, 请他去灶上帮忙。
孟朝莱不善庖厨,好在农家饮食不求精致,他照着学一学,总能把食物煮熟。
第三天夜里又下了一会儿雨,第四天做午食时,有个妇人送了碗菌子粥过来,说是自家汉子在山里摘的鲜菌,味道很好,但量不多,只够三五个人分,这碗送给小莫大夫尝一尝。
莫惊春正在医棚里施针,专心致志,孟朝莱把菌子粥送过去时,他问也没问,一口喝完又去照料下一位伤者。
孟朝莱看了他一会儿,又回灶房择菜淘米。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刚才送粥的妇人忽然慌慌张张地找过来,大手一抓把孟朝莱拉到角落里:“阿丹啊,小莫大夫有没有喝那碗菌子粥?”
“喝了,怎么了?”孟朝莱按住她的手腕,让她冷静些。
可妇人冷静不下来,愧疚得快哭了:“那菌子,那菌子……”
“那菌子有毒?”
“也不是,唉——”妇人一摆手,凑到孟朝莱耳边,脸色涨红,小声说了些什么。
孟朝莱脸色一凝:“我知道了,我去看看他,你别担心。”
他快步去医棚里找了一转,没有寻到莫惊春的声音,几个伤患告诉孟朝莱,小莫大夫刚刚好像身体不舒服,回房里休息了。
孟朝莱即刻回到他和莫惊春住的简陋木板屋里,反手关上门,瞬间隔绝外面所有嘈杂。
而后便清晰地听见一阵颤抖的粗重呼吸。
那菌子没毒。
只是会引发……幻觉和情动。
静之情动是何模样?
孟朝莱从不曾想过。
简陋的木板屋子里没有贴上窗纱的明窗,门户一关,一切都暗了下来,孟朝莱只能隐约看见草席床榻上蜷缩的人影。
远比平日粗重急促的呼吸落进孟朝莱耳中,仿佛火烧一般。
莫惊春没有发出别的声音,甚至连有人进屋关门都没有发觉,他的意识正和喘气一样混乱,只剩下本能作祟。
孟朝莱轻手轻脚地走过去,靠近了,才听见莫惊春牙关打颤的轻声。
即使以为只有自己一个人,莫惊春也咬紧了双唇,想把所有不该发出的声音堵在喉咙里,以免失去礼数。
但当孟朝莱的手落在他的肩头时,他还是控制不住猛地颤抖了一下,唇间泄出几声模糊的抑郁。
“静之,静之?”滚烫的温度透过衣料传进孟朝莱的掌心,他俯身轻轻呼唤,连莫惊春身上常年的药香此刻都变得滚烫。
莫惊春陷在幻觉里,自顾自地呢喃,没有回应孟朝莱。
可他身上实在是烫得吓人,孟朝莱的手往下伸展,确认了这毒菌子的确烈得厉害,心中担忧十分。
孟朝莱拉起莫惊春的手,掌心相贴,小心地往莫惊春的经脉中输入灵力,尝试着缓和理顺这股毒性热气。
但送了一刻钟的灵力,却一点也没缓解症状,还仿佛给幻觉提供了力量。
莫惊春的意识更加迷糊,身上火烧似的,像是要胀裂开来,甚至无意识地动了动,磨蹭着孟朝莱冰凉的掌心。
孟朝莱的眼睫颤了颤,他站在床边,没有坐下。
借着木板缝隙间透进来的光,孟朝莱凝视着莫惊春酡红的面颊,胸膛起伏快了几分,眉间的忧虑忽然变作另一种让人琢磨不透的深色,右手慢慢滑去。
他的手纤而白,却极有力,握的向来是忘尘剑柄……
眼下却得斟酌着力道,慢慢来,以免弄伤人。
……
“小莫大夫在吗?快让我进去,刘老汉又高烧了,你快让我进去!”
“小莫大夫要休息!你让人家再休息会。”
“可是,可是——”
“你给没脸没皮不害臊的,小莫大夫也不小心吃了毒菌子,阿丹刚帮他解了火,你现在冲进去算什么事。”
“啊?我知道张老四也吃了,和他媳妇大白天乱来一通才消停,你说的小莫大夫和阿丹妹子是什么意思?”
“能有什么意思,知道还问?”
莫惊春迷迷糊糊转醒,神智还没来得及开始运转,便听见一门之隔外,有几个村民在低声争执。
什么乱来,什么解火?
他反应不过来这些词,但腰间腿上的舒胀酸软却渐渐抓回昏睡前的记忆。
他好像喝了一碗菌子粥,然后身上慢慢热起来,像是中了某种催丨情物,不过幻觉来得比热流更快,眼前耳边尽是光怪陆离之景。
他没办法继续给伤患看病,强撑着回到屋里躺下,逐渐就失去了意识和对身体的掌控力,只依稀记得身上那把火烧得越来越旺,然后……就有人进来了。
莫惊春背后一凉,猛地坐起来,意识到那处果然有些不大对劲的陌生感觉。
他动作太快,屋里又漆黑,有什么东西砰地被他撞落在地,哗啦啦一阵水声淌开。
莫惊春的心脏不明所以地开始猛跳,他跳下床推开门,把天光放进屋内,照亮了地上被他撞掉的铜水盆。
这铜盆在山村里是稀罕物件,村民们把他送给一看就爱干净的小莫大夫洗漱擦脸用,平时不会装水,都搁在架子上放好。
如今却盛满了水放在床头,一张浸湿了的帕子原本搭在盆边,眼下也一起落进泥地里了。
水痕一点点向外蔓延,站在门口的男男女女几个村民被莫惊春突如其来的开门吓了一跳:“小莫大夫,你醒啦?身体感觉怎么样?”
莫惊春喉咙干涩,不知为何几乎说不出话来:“我……我……阿丹姑娘在何处?”
“我看到她去河边了,你去找她吧。”
莫惊春的手还在发抖,脚下却片刻不停地往河那边冲去。
跌跌撞撞穿过一片茂密幽深的树林,终于在一处清澈的水流边找到了李阿丹的身影。
他正蹲在河边洗衣服,莫惊春远远一看,认出那竟是、竟是……自己的里衣和亵裤。
刚刚都发生了什么!
孟朝莱用流水清干净皂角水,准备再把衣服淘洗一遍,却忽然听见身后有急促起伏的抽气声,回头一看:“莫仙长,你醒了,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莫惊春记得李阿丹今天早上穿得不是这一身,她也换过了衣裳。
方才听到村人们的交谈,又看到此情此景,莫惊春还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吗?
“仙长?”孟朝莱白若瘦芙蕖的面容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疑问。
落在莫惊春眼里,却引起一震脊背发寒和肺腑痉挛。
他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恐慌如蜘蛛织网般将他迅速包裹:“我……阿丹姑娘……”
孟朝莱不知莫惊春为何表情比哭还可怜,正以为莫惊春初尝人事,是被吓着了,忽然又听他开口说:“阿丹姑娘,山泉水太冷,你刚刚才……我的意思是,你暂时别碰冷水,以免寒气趁虚侵体。”
莫惊春只有在说医理时,声音才不那么颤抖。
不过,为什么不让他碰冷水?
李阿丹是个农家女,平日里有各种活计要做,莫惊春对农活不大了解,很少说些什么,怎会突然提起什么不要碰山泉水这样的古怪的建议。
孟朝莱望着莫惊春踯躅踌躇的模样,脑中忽然灵光一现,猜出了些许。
方才那一段时间里,莫惊春完全陷在昏迷之中,不会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等他醒来是,或许有些感觉,但一切污渍都被孟朝莱清理干净了,他没办法推导真相。
更何况莫惊春从未经历过人事,哪里分得出手和人的区别,恐怕是以为李阿丹对他献身相助了。
以他的性格,如今面对李阿丹羞涩胆怯,倒也正常。
孟朝莱没有纠正莫惊春,并如他所愿,拧干了衣服收进木盆里,重新往村里走去,莫惊春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边,几次欲言又止。
穿过树林,孟朝莱先回屋把湿衣服晾上。
一转头,莫惊春落在后面,又被几个村人围住,他们咧着嘴问:“小莫大夫之前怎么没说阿丹姑娘是你娘子,我们村里还有几个小伙子异想天开说要娶阿丹姑娘这样天仙般的人物,果然早该让他们打消了这念头。”
“我们,我们不……”莫惊春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村民们风热情,“我与阿丹姑娘不是夫妻。”
“啊?”这回轮到村民们愣住了,“但是刚刚,刚刚给你解毒菌子的不就是、是阿丹吗?”
一个老妇人见莫惊春不知所言,换了个法子耐心问他:“那小莫大夫可曾婚配?”
“不曾。”莫惊春道。
老妇人笑:“这不就是了吗?阿丹也没成过亲,你俩相处了这么久,大家都看得出你们情投意合,像河里一起游的鸳鸯似的,今天又赶巧洞了房,虽然顺序不太对,但为什么不拜个天地结成夫妻。”
莫惊春张大了眼,下意识想拒绝,可余光却瞥见不远处的孟朝莱。
他的面容一如既往冷冰冰的,和村民们一直算不上热络,此刻孤零零地站在屋檐底下,望着一切喧闹,仿佛格格不入。
莫惊春想到李阿丹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如今和自己……圆了房,香林村里的人都知道这事,如果自己什么也不做,她往后要怎么在这八因山里生活?
但是,但是……莫惊春的心脏一阵一阵地抽搐。
他望着李阿丹,便想起孟朝莱。
可阿丹姑娘做错了什么,她不该承受这些。
阿丹姑娘不过是心地善良,在山里救下一个人。
怎么能让助人者受罪?
又有村民来撺掇一直站在旁边的孟朝莱:“阿丹姑娘,像小莫大夫这么好的夫婿上哪里找,他嘴上不说,可我们都看得出来他喜欢你,还不赶紧抓住?”
是啊,天下之大,哪有第二个莫静之。
即使孟朝莱并未预料到一切会走到这个地步,他望着人潮环绕中,脆弱无助、可怜又可爱的莫惊春,一颗心轻轻震颤着,一如初见。
于是,孟朝莱眨了眨眼,望向莫惊春的凤目中水汽氤氲,开口时声音像是哑了的猫儿:“我一介村妇,哪里配得上莫大夫,若是莫大夫不愿意娶我,阿丹终老山野便是。”
“阿丹姑娘,我没有这样看你。”莫惊春对上他的目光,缓缓道,“我愿意娶你。”
人群刹那爆出欢声笑语,奔走呼喝着传开这条喜讯。
一片喜气洋洋之中,莫惊春背过身,无声握紧了拳头,将下唇咬出了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