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重生那天起, 沈星河便一直极力回避前世那些糟糕的记忆。
他是真的,真的真的再也不想忆起任何师尊曾遭遇过的侮辱和不幸。
他曾经明明与他爹沈轻舟一样,是那样一个惫懒且喜欢睡觉的人, 重生后却几乎再未睡过一个好觉,甚至一直极力避免陷入沉睡, 就怕再陷入前世那些肮脏的梦魇之中。
沈星河其实一直十分清楚,在有关师尊的事上,自己极容易失控。
若不是有师尊在一旁及时拉着他,他或许早已陷入魔障, 变成何种面目全非的模样。
但其实沈星河从来不想让师尊担心,他一直想成为一个能保护师尊的, 值得师尊信任的人。
所以, 虽然被满腔激愤冲得头脑发昏,又因被迫忆起师尊前世的遭遇而心痛得不能自已, 沈星河却还是死死咬住牙关,任凭泪水大滴大滴涌出眼眶, 连一丝声音都不敢发出来。
他怕被师尊察觉到。
他也不敢告诉师尊, 自己为什么忽然变成了这样。
毛茸茸的脸颊很快被泪水打湿, 又顺着细长的颈项滑落。
某一刻, 沈星河脸上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磨蹭——是与他一同进来的“蝉不知雪”。
沈星河知道,“蝉不知雪”是在安慰他。
没人安慰还好,一被“蝉不知雪”安慰, 沈星河顿时哭得更凶了, 直接把整个脑袋都埋进又恢复成雪白缎带模样的“蝉不知雪”中, 很快把“蝉不知雪”都打湿了。
神识中传来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
沈星河听到了, 这才想起君伏还在。
君伏什么都知道, 包括他和师尊前世的过往。
沉重悲伤到快压垮自己的负面情绪忽然就找到了突破口, 沈星河呜呜咽咽地对君伏道,【君伏,我好气啊!!!】
【这帮觊觎我师尊的王八蛋,根本没一个是真喜欢我师尊的!!!】
【你看看这里!七杀他根本就是个疯子!他竟然还想对我师尊搞囚禁!!!】
【他配吗?!!!】
【他配个几把!!!】
【我师尊根本就没见过他啊!他凭什么对我师尊生出这种恶心的龌龊心思!!】
【我好想现在立刻马上杀了他啊呜呜呜!!!】
在识海里歇斯底里一通后,沈星河又忍不住爆哭。
直哭得君伏脑仁疼,一时间也没心思纠正他爆粗口的事。
他忍不住对守在外面,仿佛对这一切都一无所知的云舒月道,【你都听到了。】
云舒月当然听到了沈星河的哭声。
他甚至还知晓沈星河飞进那雕刻宫殿后每一个细微的神情变化,也看到了沈星河无声哭泣泪流不止的模样。
云舒月也知道,君伏其实与他一样,都有些怕沈星河哭泣。
但君伏一直对这样的沈星河没什么办法,所以才想让他去哄一哄。
云舒月却知道,他不能去,因为沈星河在竭尽全力瞒着他。
沈星河不想让云舒月看到他狼狈失控的模样。
雪白的叶片微微蜷曲,又缓缓恢复,在沈星河的哭声中反反复复。
察觉心中因沈星河的哭声而越积越多的酸涩和痛意,云舒月不知怎么,忽然忆起就在不久前,沈星河也同样哭得如此惨烈过。
在云舒月渡劫后。
那时沈星河以为云舒月渡劫失败,在堆积如山的火山灰中边哭边喊着云舒月的名字。
那藏在一声声歇斯底里呐喊中的惊惧和绝望,至今让云舒月心有余悸。
沈星河那时甚至还生出了自毁之心,想要追随云舒月而去。
心中又缓缓漫上一阵窒息般的钝痛,云舒月沉默地听着沈星河断断续续的哭声,不由自主蜷缩起了大半叶片。
草木本无心。
对云舒月这样本体为草木的修者来说,天生便没有太过强烈的情绪波动,也并没有人类或动物类精怪那样丰富的情感。
所以从前,云舒月一直不懂为何这世上总有那么多无法满足的谷欠望,那么多因此而被拉入红尘俗世的人。
而现在,他也变成了这样的俗人。
因为沈星河。
云舒月却只想叹息。
并非因为沈星河不好,而是即使是他,也有拿沈星河无可奈何的时候。
沈星河的思想矛盾而复杂,看似坚定却又极为脆弱,几乎时时走在失控的边缘。
他的执念太深,早已深入骨髓灵魂,若不想毁了他,就只能按照他的思路走,一点点助他清除前世的执念。
这也是云舒月一直在做的事。
但也正因为此,像现在这样,明明想抱抱那孩子,让沈星河能不再那样悲伤哭泣的时刻,云舒月只能沉默。
沉默地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静待沈星河自己平复。
一想到此,云舒月又忍不住沉沉叹出一口气来。
……
沈星河到底没忘记自己此时是在哪里,也并没有忘记师尊还在殿宇外等他。
疯狂哭过也发疯似的对君伏发泄过后,没过多久,沈星河终于逐渐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又给自己刷了无数遍清心诀。
直到被气得颤抖不止的身体终于看不出异常,红肿的眼睛也恢复原样,沈星河这才趴在“蝉不知雪”中深吸了一口气,重新站起身来。
但他一眼都不敢再看那白玉雕像,生怕自己再失控。
沈星河其实特别想立刻毁了这座饱含龌龊心思的宫殿雕像,也特别想现在就不管不顾地把七杀薅出来往死里打。
但这样反而会让七杀有机会见到师尊,也会毁了他们原定的计划。
所以,虽然忍得快呕血了,沈星河还是强忍怒意,暂且扭头飞出殿宇。
看到仍安静等在原地的雪白叶片后,沈星河几乎迫不及待地蹭了过去,用小翅膀抱住叶片狠狠蹭了几下。
知道小孩片刻前是真的难过,云舒月包容地纵容了他的行为。
到最后,反而是沈星河自己不太好意思,很快又顶着那雪白的叶片,飞出七杀的营帐。
原本沈星河还打算用分身回去给柳狂澜传信,自己继续在腾蛇帐外蹲守消息,但那被囚禁在漆黑宫殿中的白玉雕像实在给他带来了不小的刺激,以至于沈星河现在根本一刻都不想让师尊继续待在这里。
化出个分身放在腾蛇帐顶等消息,又与师尊商议后,沈星河很快载着云舒月原路返回。
回到万剑宗后,沈星河立刻去找了柳狂澜,把摇光和今夜探听到的消息巨细靡遗告知柳狂澜,包括他准备策反魔将军腾蛇的事。
这些年来柳狂澜虽然没少在战场上见到腾蛇,对他却并不算了解,只知道这是个特别能苟的魔修,看似冲动易怒,却总能逃出生天。
“策反腾蛇的事,你有多大把握?”他沉吟着问沈星河。
毕竟这时间太过紧迫。
“原本只有五成,但有容烬在,我可以把它变成八成。”
之前柳狂澜已听说了容烬如今是腾蛇男宠的事,对此并不在意。
他也没问沈星河为何有容烬在,反而更容易策反腾蛇,只感激地对沈星河笑了笑。
他知道沈星河有很多秘密。
柳狂澜清楚,在真正的强者面前,一切弱者的反抗和策略都不过是螳臂当车,以卵击石,根本起不到任何决定性的作用。
所以,真正会对这场战争起到决定性作用的,只有柳狂澜自己、那几个魔头以及云舒月师徒。
但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对柳狂澜来说,剑宗弟子是万剑宗的根基,只有最大程度保全他们,万剑宗才有未来。
而一旦战争开始,他根本不可能顾及到每个弟子的安危,强者之间的战斗也最忌讳分心。
而倘若能提前让魔道内部自己出现分裂,此消彼长,剑宗弟子活下来的几率就会更大。
沈星河策反腾蛇的目的,也正是为了最大程度保全剑宗弟子。
……
与柳狂澜商讨过后,沈星河很快便准备回客房修炼。
“阿月,护山大阵修复得如何了?”柳狂澜忽然叫住云舒月。
见他二人有话说,沈星河难得没留在一旁旁听,只沉默地把小青鸾分身塞进师尊手里,而后按原计划回去修炼。
见沈星河走得毫不犹豫,柳狂澜又看了眼云舒月,这才问他,“阿月,小星河怎么了?晌午还阳光灿烂的,怎么出去一趟回来,反而乌云密布的?”
看沈星河刚才条理分明,胸有成竹的模样,也不太可能是被魔道的实力吓到了。
透过小青鸾听到这句的沈星河微微顿了下脚步。
发觉掌心的小鸟儿下意识抬头看着自己,云舒月把小家伙拢入袖中,指尖微点封了小家伙的听觉。
听力被封,已行至客房的沈星河微微怔了下。
不过他搞分身本也不是为了监听,而是怕师尊忽然消失不见。
因此虽然心里多少有些好奇师尊和柳前辈要说什么,但对沈星河来说,当务之急还是尽快提升实力搞死七杀,所以只要小青鸾分身还同师尊在一起就好。
他很快沉下心来,嗑了一颗花自栖给炼制的极品丹药,专心吸收起其中的灵力来。
另一边。
云舒月难得满足了柳狂澜的好奇心,把沈星河在七杀营帐中看到自己雕像的事告知给了柳狂澜。
柳狂澜听后怔了怔,同样没想到七杀竟会对云舒月抱有这样的心思。
不过,见云舒月一脸淡漠,显然根本没把七杀放在眼里,再一想到沈星河片刻前周身压制不住的冷意和杀气,柳狂澜琢磨了一会儿,忽然“啧”了一声。
他忍不住压低声音,一脸揶揄地问云舒月,“阿月,你确定小星河真的不是心悦于你吗?”
虽然这事儿就算换到他和摇光身上,摇光大概也会气得要死,但总觉得还是和沈星河云舒月不太一样。
身为徒弟的摇光,可从不会对柳狂澜这个师尊生出“保护欲”。
但从柳狂澜第一次在云舒月身边见到沈星河起,那孩子对云舒月就有种不同寻常的紧张和“保护欲”。
直到现在,柳狂澜也没想白这到底是因为什么。
毕竟云舒月那么强,哪里用得着其他人保护?
云舒月闻言,垂眸看了眼指尖又微微加深了些颜色的红线,以及因果线另一侧一如往昔的纯白。
虽是意料之中,但云舒月还是微微抿了下唇,近乎叹息地对柳狂澜道,“他对我,没有师徒以外的感情。”
难得在云舒月脸上见到这样无奈的神色,柳狂澜眨了眨眼睛,忽然问他,“阿月,你究竟在顾虑什么?”
作者有话说:
柳狂澜:喜欢就上啊!怕森么!
云舒月:¬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