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 这个令摇光感到迷茫的问题,数月前也曾令沈星河心神震动——在与师尊九死一生渡过雷劫,终于平安离开丹阳秘境后。
那时沈星河虽疲惫至极, 也十分担忧无法化形的师尊,但因他师徒二人皆渡劫成功, 实力大增,对于未来,沈星河其实是稍微松了一口气的。
也终于敢说一句,从今往后, 无论面对何种敌人,已是化神的他都绝对有能力护师尊平安!
可夜枭叔叔的出现, 以及他带来的那些消息, 却轻易打破了沈星河对未来的希冀——在沈星河与云舒月于丹阳秘境中渡劫时,外界时间不但过了近八百年, 更是接连有人晋升化神。
说来离谱,在他师徒二人入丹阳秘境前, 崇光界过去数千年跻身化神者明明凤毛麟角, 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 但在那八百年中, 却接连出了那么多化神,还都是些沈星河十分熟悉的名字——乾元帝尊符熄、太一宗主沈卓、药王谷主花沉、佛宗住持无垢以及魔尊戎狄、幽冥鬼主宇文珏。
那时沈星河曾因这个消息十分消沉,钻牛角尖地认为那一定是天道在针对他师尊。
因为那些人中的绝大部分, 都是师尊前世的死仇, 曾对师尊犯下无可饶恕的罪。
不久前在剑宗地牢中见到的那些魔修以及摇光此刻的问题, 却让沈星河心头一阵发凉, 蓦然生出些细思恐极的猜测。
实际上, 若换个人来看这些新晋化神的名字, 十有八九会认为如今崇光界正道人才济济,未来可期,前途光明远大,不日便能打破数千年来无人飞升的魔咒。
但有前世记忆的沈星河却知道,这些新晋化神中,除佛宗无垢外,根本没一个省油的灯。
符熄、沈卓以及花沉骨子里更是与魔道无异,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反观早年威名赫赫的正道化神大能——前任乾元帝尊焚天早已成为其子符熄的腹中之物;清平仙尊沈若水被宇文珏挟持堕入魔道,如今已时日无多;剑尊柳狂澜更是于渡劫时被强行打断,沉疴日重。
若非沈星河师徒因缘际会及时赶到,如今柳狂澜怕是早死在不久前的那场大战中,整个万剑宗也极有可能彻底倾覆。
若果真如此,崇光界正道除人才凋敝远驻西域的佛宗外,几近断绝,名存实亡。
从前想到这些时,沈星河几乎毫不犹豫便会把崇光界江河日下的原因,指向人心中无止尽的黑暗和欲望。
他也一直以为,这世界的天道只有在针对他师尊时,才会倾泻出那样露骨得恨不能彻底碾碎他师尊的强烈恶意。
但现在,在看到过去数百年魔道修炼如鱼得水,渡劫如履平地,正道却九死一生,修为难以寸进后,沈星河心中也不由得生出与摇光一样的迷惘和苍凉。
因为哪怕他再不想相信,过去八百年的那些事实也都在向他们证明——这世界的天道,似乎的的确确是更偏向那些心术不正、恶贯满盈之人!
浑身的血液都险些因这个猜测而冻结,一阵心悸中,沈星河下意识摸向耳畔,直到被师尊细嫩的枝条牢牢缠住指节,才终于深呼出一口气,勉强镇定下来。
【君伏,】他忍不住对识海深处轻唤了一声,下意识略过伏在他耳畔的云舒月,声音隐隐不稳,【你说……若有一日,世人皆知天道对大奸大恶之人格外偏爱,或者说,唯有当一个恶人,修习魔道,才有飞升的可能……】
【这世间,会变成何种模样?】
只想想,沈星河都不寒而栗。
这实在是一个太过危险的念头。
虽然沈星河可以肯定,即便真有那么一天,他和师尊也绝不会堕入魔道!
但,其他人呢?
这世间千千万万的其他修者呢?
他们也能那样坚定地拒绝黑暗,拒绝如此庞大的诱惑,逆天道而行吗?
暗红凤眸中满是沉甸甸的思绪,沈星河忽而看向摇光,半开玩笑似的问他,“摇光师兄,若天道果真偏爱魔道,你会心动吗?”
被沈星河的声音拉回思绪,听清他说了什么后,摇光怔了怔,紧接着牙疼似的“嘶”了一声,“心动什么?改修魔道吗?”
这话一出,摇光立时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好像生怕柳狂澜会忽然冒出来揍他。
直到确定这周围只有他和沈星河,摇光这才后怕地顺了顺胸口,小声说道,“沈师弟你信不信,若我真敢有这念头,我师尊一定立马打死我!”
沈星河:……
“不至于不至于,柳前辈还是很疼你的,对你也很宽容。”
虽然这话是事实,但被沈星河这么直白说师尊疼他什么的,还是让摇光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羞赧过后,摇光很快正色道,“沈师弟,魔修大多喜走捷径,功法伤天害理,为祸众生,皆为损人利己之辈。”
“我师尊一直说,身为剑修,当诚心正意,克己修身,不能妄想走捷径,辜负手中之剑,更不能辜负选择拿起剑的自己!”
一本正经说完这些,摇光顿了顿,忽然笑了出来,“说来不怕沈师弟笑话,其实我最初修剑,只是因为我师尊是剑修。”
“师尊教什么,我便学什么。”
沈星河闻言也忍不住笑了,因为这确实再实在不过的大实话。
摇光继续道,“其实我早已记不清小时候的事,只听师兄师姐们说,当初师尊带我回剑宗时,我才这么丁点大,”他对着膝盖比了比,“听说师尊是从逃荒的死人堆里把我扒拉出来的。”
“从记事起,我便长在剑宗,能拿动剑开始便每天跟着师尊师兄师姐们比划。”
“对我来说,万剑宗就是我的家。”
“师尊、师兄、师姐们便是我的亲人。”
“小时候师兄师姐们带我下山游玩,偶遇作乱的妖兽,师兄师姐们持剑斩杀那妖兽,牢牢护着我的模样,我至今都还记得。”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剑不单可以用来强身健体,更可以用来保护重要之人。”
说这话时,摇光的神色十分温柔。
“后来待我长大些,能自己下山历练后,我又用剑帮助了许多遭遇不公或身陷险境的陌生人。”
“那时我又发觉,原来剑还可用来锄强扶弱,斩世间不平之事。”
摇光爱惜地摸了摸腰间的含光剑,眼中明亮有光。
他微笑着看沈星河,“沈师弟,我其实并不是那种有远大抱负的人,对飞升也没什么执念。”
“自小时候起,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重要之人都能平平安安,万剑宗能长久和睦。”
“我执剑所守护的,也正是这些。”
说到这,他顿了顿,眼中不觉流露出几分遗憾之色,声音也低了下去,“虽然我知道,这世道已变得越来越坏,就连我剑宗内部这些年都出了很多问题,此次更是险些彻底倾覆……但我还是想要相信,这世间还有很多善良正直的人。”
“还有很多值得真心对待的人,就像我师尊、我那些师兄弟姐妹、还有沈师弟你以及云前辈。”
“因为有你们在,我才会一直相信,我所选择的道,我所坚持的一切,都是正确且有意义的。”
“所以,”他看着头顶一望无际的广袤苍穹,目光坚定,“哪怕天道真的偏爱魔修,为了不让我师尊和大家失望,为了不成为我一直所鄙夷的那种人,我也绝对不会选择修魔!”
那样信誓旦旦的摇光,简直像星星一样闪闪发光。
沈星河看着他,一时也不禁心生感慨,胸中涌上一股温暖且坚实的力量。
【师尊,】他传音于云舒月,【我总算知道,为什么我会和摇光师兄成为朋友了。】
【若这世上,再多一些像摇光师兄这样温暖善良又通透的灵魂,这世界,或许会美好很多吧。】
不过,沈星河很清楚这世界有多糟糕。
或许正因为此,像摇光师兄这样的人,才如此难能可贵吧。
……
表明自己的态度后,摇光很快想起“是否会选择修魔”这问题是沈星河提出的,很快又开始担心沈星河涉世未深,会因此心生动摇,连忙对沈星河道,“沈师弟,你也不会为此心动的,对吧?”
被他一脸紧张的模样逗笑了,沈星河轻轻摸了下左耳耳珠,在察觉到手背轻轻蹭到那根细细垂下的银线和小叶片后,这才玩笑似的对摇光道,“我当然也不会,不然我师尊定也会打断我的腿。”
话音刚落,沈星河小指便被那银线和小叶片卷住了,脑海中传来云舒月略带笑意的温和嗓音,【为师不会。】
摇光也一脸不信地摇头,啧啧出声,“云前辈才舍不得。”
沈星河忍不住笑眯了眼睛。
……
两人走出山谷时,摇光脚步一顿,忽然与沈星河一样隐去身形。
“嗯?”发觉他似乎在躲避什么,沈星河神识一扫,立刻看到有一队太一宗弟子正行色匆匆往山谷这边来。
为首那人着一身水蓝羽衣,头顶红宝发冠,竟像是从前洛水仙庭的制式,相貌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面容俊秀却没什么血色,腰间悬着长剑,却难掩羸弱之态,嘴唇也抿得紧紧的,神色焦灼。
那一行很快行至山谷深处的地牢大门前,沈星河很快听到为首那人求见长老摇光。
沈星河立刻看向摇光,这才发现摇光竟一脸无奈,“摇光师兄,那人是谁?我怎么感觉你在躲着他?”
摇光连忙拉着沈星河踩上含光剑,一溜烟窜上天,直到身形被云层遮掩,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对沈星河道,“沈师弟你应该没见过他。”
“此人名明昭,早年曾出身洛水仙庭,如今却是太一宗宗主沈卓的道侣,太一宗的宗主夫人。”
沈星河恍然,“原来是他。”
实际上,在此之前,沈星河并未见过明昭。
虽未见过,但当年沈星河尚未脱离洛水仙庭时,曾不止一次听过明昭之名。
明昭虽非沈家嫡系,在洛水仙庭小辈中地位却并不低。据说他父母早年曾对沈家家主有恩,后那夫妻二人意外陨落,陨落前曾把明昭托孤于沈家家主沈兰漪。从那时起,明昭便被沈兰漪养在跟前,待遇堪比嫡系子弟。
不过,虽与沈家嫡系一同长大,明昭与沈家嫡系子弟的关系倒是一般,反倒与沈卓这个自小被众人唾弃的私生子越走越近。
沈星河当年便听闻这二人总是形影不离,关系甚笃。
或许正因为此,当年洛水仙庭覆灭后,沈卓才会带明昭一同投奔沈若水。
沈星河不知道沈卓当年是抱着怎样的心思带明昭入了太一宗,对明昭又是否真有几分真心。
当年那几个狗东西拜入隐仙宗时,沈星河曾令飞羽集彻查过他们,再加上沈卓那时并未掩饰与禹天赐近乎主仆的关系,所以沈星河很清楚,当年沈卓是被宇文珏派去隐仙宗的。
明昭则被宇文珏留在太一宗为质,寄居于沈若水所居住的上善宫。
上善宫内常年有防护结界在,飞羽集的鸟儿们并不能探知其中如何,只听闻上善宫内曾不止一次传出明昭凄惨的哭声。
想到沈若水,沈星河扭头问摇光,“摇光师兄还没说,为何躲着那明昭?”
摇光脸上无奈更重,“自他随沈卓来我剑宗,几乎日日都去地牢寻我,说是想要见沈若水一面。”
沈星河微微挑眉,“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剑宗对外只说斩落了魔主七杀与魔尊戎狄,并未明确提及俘虏沈若水之事,那明昭是如何得知沈若水在剑宗的?”
“这也是我一直怀疑他的原因,”摇光道,“一开始那明昭寻来地牢时,我曾想过他这么做是否是在帮沈卓探听沈若水的消息,怀疑他与沈卓一样居心叵测。”
“嗯?”沈星河听出摇光的弦外之音,“那现在?”
摇光神色微微古怪,“但后来他曾私下里告知我,沈若水当年曾有恩于他,他如此只是想再见沈若水一面,看看沈若水如今是否安好。”
沈星河闻言,神情也变得古怪起来。
“他可是沈卓的道侣,太一宗的宗主夫人,沈若水却是世人皆知的大魔头,明面上也是率军攻打万剑宗的魔道领袖之一,更是剑宗的死敌,那明昭却对你这个剑宗长老说这些……”
“若他不是在撒谎,故意想要激怒你探听沈若水如今是否在剑宗,便是……他真的与沈若水关系匪浅,关心则乱。”
说到这,沈星河忽然想起什么,问摇光,“那明昭每天都往地牢这么跑,沈卓那边竟然完全没阻止他吗?”
摇光点头,“这也是我至今仍怀疑他的原因。”
“不过说真的,他那次私下里找我,提及沈若水时说的那些话,也不像是假的。”
沈星河若有所思,“若他果真是被沈卓派来试探的,沈若水的消息对沈卓来说又有什么用呢?”
想半天没想明白,沈星河索性便不想了。
反正不管怎样,沈卓这次都别想活着走出万剑宗!
——自诛仙灭魔阵发动,望月峰被毁至今已两月有余,沈星河心中的愤怒从未有一刻真正平息。
若非恰逢对师尊来说十分危险的七月十五,沈星河必须寸步不离守在师尊身边,他怕不是早提刀砍了沈卓那狗东西!
至今仍留着沈卓的狗命,也不过是为了让沈卓在死前失去一切他所重视之物,不然即便把沈卓碎尸万段,也难消沈星河心头之恨!
沈星河这辈子唯一的逆鳞唯有师尊。
沈卓却竟敢勾结七杀于望月峰布下诛仙灭魔阵,企图置师尊于死地!
眼前似乎又看到白雪皑皑的望月峰于震天轰鸣中寸寸湮灭,沈星河阖了阖眸,掩去血海般凤眸中凶戾至极的杀意,一遍遍轻抚腰间蠢蠢欲动的如火长刀,不断告诉自己只要再忍一两天就好,只要等到夜枭叔叔传来消息就好。
虽不断如此安抚自己,但与摇光甫一回到问剑峰,沈星河还是立刻寻了个由头让摇光自己先进去,转而来到花海,拿出黑翎羽联系夜枭叔叔,想问问他那边进度如何了。
若时机已到,沈星河真会立刻提刀去砍了沈卓!
令沈星河意外的是,黑翎羽竟半晌没有回应。
沈星河蹙了蹙眉,不知为何,心中忽生出一股似有若无的不安。
自沈星河拿到夜枭叔叔的这根黑翎羽至今,还是第一次联系不上对方。
虽然沈星河十分清楚,在崇光界许多地方,诸如秘境或者一些防护等级极高的结界和阵法中,这类通讯法器大多会失灵,造成断联的情况,但就在两天前,沈星河明明还与夜枭叔叔联系过,那时夜枭叔叔并未提及自己会入秘境或者其他会导致黑翎羽失效的地方。
他忽然抬头看了看四周。
数月前,为把数十万魔道大军坑杀于护山大阵中,沈星河和师尊曾把剑宗护山大阵的防护等级设成了最高。一旦此大阵开启,除剑宗弟子外,外界连一只蚂蚁都别想进来,飞羽集的鸟儿自然也是如此。
因心中那股突如其来的不安,以防万一,沈星河还是又搞了个小青鸾分身出来,让其去剑宗外联系飞羽集的鸟儿,问一下夜枭叔叔的踪迹。
“但愿是我想多了……”
目送那小青鸾离开,沈星河碰了碰耳边那根细嫩的银茎枝叶,转身踏入别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