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种时刻, 元欲雪难得的有些出神。
他的眼睛微微掀开，露出那双漆黑漂亮的显得有点过于清透的瞳孔，视线的落点集聚在那些村民们的身上、和他们手中拿着的映出惨淡光芒的纸灯笼上。
光芒影绰。
依照以前的数据经验，现在的他应该开始分析胖子话语当中的真实性, 并且重新界定完成任务的可能性与新的途径——不过这时候的元欲雪, 只是在思考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如果他说的都是真的。
那这批被作为“牲畜”圈养起来的族群, 包括他们的先辈们, 是不是也一次次逃出，又一次次地被重新送回去？
作为“母体”的她脑海当中的记忆，是不是也囊括了这一部分？
像是永远无法改变，早就被书写下来的不可违逆的命运。
和他一样。
元欲雪相当平淡地想。
可是规章上即将被销毁的他, 现在也还完整的留存在这里。
被那些惨淡光线映亮的面庞简直过于平静无波, 勾勒出来的清俊的五官莫名带着惹眼的一点光弧。元欲雪直立在原地，殷红的唇瓣微微抿紧, 眼底的瞳色漆黑。
气氛似乎已经怪异到了极致。那些被玩家们背在背上的人鱼，像是因为脱离水源太久, 而开始不住低“嗬”起来, 像是渴水的野兽一般。而他们中间的“母体”更是悄无声息，呼吸起伏都变得十分轻微。唯一还在进行一些“活动”的大概当属那些被圈养许久的人类们，他们还在相当缓慢地从桥梁上挪移到另一边的岸上, 因为带领他们的玩家停了下来, 他们自然也跟着停下了脚步。
甚至看见那些村民后, 还有人下意识地开始寻找身边有没有池水, 去取食那些“卵”。
可是没有。
这种环境上的变动, 让他们迟钝地变得惊慌起来。
胖子的表情, 依旧带着一团和气的邀请意味。在他的示意下, 那些村民们都跟着后退了几步。摆出来的姿态俨然是只要他们放下偷取的“祭品”, 那他们大可互相放过对方，在这里全身而退。
——以前的那些游客，也是这么通过的。
这句话实在非常的诱人。
既然其他玩家都用这种方式通关，那他们复刻这种成功，才是最妥当的。
而且既然其他人都这么做……他们为什么不可以？
因为有这些“先人”在前，似乎连道德上的一些束缚都变得无比的寡淡起来。
最终，在那些异化的村民们、几乎快脱框滚出来的眼球的瞪视下，好像终于有玩家表现出了轻微的松动情绪来——
小高微微挑了一下下巴，目光很警惕地从那些攀爬在墙壁上的怪物身上收回，语气依旧显得生硬傲慢，但俨然是带一点商谈的口吻了。
“那——”小高将背着的人，随意找了一处放下，提出要求，“你总要先给我们一点好处，我们才能更清楚选择哪一方吧？”
“母体”的身体，又相当明显地震颤了一下。
她紧咬着唇，却始终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西装面无表情地看了小高一眼，脸上非要说带着什么情绪的话，就是一点傲慢的神色。但他除了瞥过去的那一眼外，倒也没有什么其他的动作，更不必说上前去阻止小高和胖子这方的商谈了。
元欲雪倒是一直没什么特殊的表现。
他依旧是微微敛着眉眼，视线落在了那些诡吊村民们的身上，看上去颇有一种脱离和冷情之感——总之就是这里发生什么事，都不太关他的事，他也不太管事的模样。
胖子对只有小高回了他的话这一件事，似乎还有些不大满意。
不过他也没将这种不满意留存的太明显，饶有兴致地看向小高，“怎么说？”
“只是动动嘴皮子的事，能让我们双方都安心，对你来说应该很容易吧。”小高继续道，“毕竟我们也不想吃亏。万一你是吊着我们，在这里蓄意打击报复，我们手上没了筹码，那才是哭都来不及。”
胖子对“筹码”这个词，有一些满意。
他嘴角的笑容更加明显，也更加热切起来，慢条斯理地扫过元欲雪和西装一眼，似乎还对得不到他们的回应这件事耿耿于怀，“你是一个聪明的游客，也希望你的同伴会和你一样知情识趣。”
小高：“如果你的诚意足够的话。”
胖子倒是不急不缓，他一边解开斗篷，一边走到了最前方。
是和玩家们最接近的位置。
脸上丰腴的堆积下来的两层肉，因为他张嘴的动作而微微震颤起来，只是这时候没了以往的和气作为伪装，是不加掩饰的精明意味。
他像是很无奈似的，带着一点包容他们的微笑，缓声道，“虽然这个场合不大合适，但是我们可以先在这里交心一下——”
“你们应该知道我们村子的来历了吧？”
胖子眯着眼睛说。那一瞬间显出来的精明意味倒更像是一只老狐狸了。
小高却只说，“现在是你开口说话的时间，不是我们。”
胖子叹气，也不介意小高的防备，继续说，“你们不知道也没关系，我会告诉你们的。金银村金银村，这里过去的确埋着金银，当然不是金属矿，而是像你们想的那样，是那些古代的王公贵族们埋下的群墓，金银玉石，数之不尽，那是我们十几辈子都开采不完的财富啊——啊，忘记提了，不过你们应该也是知道的，我们的祖辈是一群迁移到这里的采墓人。”
采墓人当然是好听点的说法，但说白了，这就是群世代相传的盗墓贼。
“我们祖辈花了十几年，才找到了能挖掘进去的通道，也顺利取出了一些明器，只等着转手。本来生活是能越过越好的，那些赚下来倒卖的钱，也足够以后都一直衣食无忧下去，只是……”
“先祖们做了一件错事。”
说到这里，他的神色骤然严肃起来。
当然不止是胖子，连那些村民们，也开始紧绷起了面容。
虽然他们的脸色，一贯显得不是很友善，更是十分恶毒阴狠地盯着玩家们。但这骤然出现的些微表情变化，俨然给他们的神色上添进去了一些……恐惧。
胖子的讲述，似乎总算引起了元欲雪的一些注意力。
他微微侧了一下头，看向胖子。
小高腹诽，用脚趾想也知道，当然不是这些盗墓贼忽然醒悟过来，盗墓是犯罪而且还很犯忌讳。看他们的样子，大有觉得取用死人的东西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哪怕是胖子谈及，也丝毫没有避讳之意。
只是现在的胖子，倒还是显得很恭敬的。
“那些祭品，不是属于墓主的。或者说墓主人，也只是属于‘神’的祭品。”
“一切都是属于‘神’的。”
胖子的表情，又开始变得莫名的狂热起来。就像是每一位忠诚的信徒，在提及自己所信仰的真神后的强烈反应。
“所以我们的先祖受到了报复！”
哪怕是说着祖辈遭受惩罚，胖子的脸上也没有一丝不忿，反而依旧诚挚，甚至还显得有点惭愧起来。
他认为祖辈被惩治，都是理所应当的事才对。
“他们的身体开始溃烂，由外至内，从被腐蚀长满了恶臭脓包的皮肤，到里面被融化成一滩软趴趴的血水，简直和一张灌满了热水的人皮差不多——你们见过那样的‘活人’吗？或许是没见过的，不过没关系，你们大概可以想象遭受了最严重的瘟疫的人临死前的模样，神的惩罚就是这样的。”
胖子认真的给他们形容着，好像他自己就亲眼看过数年前那些被惩罚的先辈的模样那样。
“原本我们的血脉，应该是就此灭绝的。但是神明没有眷属，所以祂宽容的饶恕了我们。”
在这一刻，那些村民们忽然齐声喊起来，“祂饶恕了我们！”
那一瞬间重叠在一起的整齐音调，几乎快震聋玩家们的耳朵。而且来的实在是太忽如其来又莫名其妙了，简直像被启动了什么开关般，能吓人一跳。
“神的从属们，在很多年前就已经死去，祂已经独自度过了亿亿年，以至于祂想要选择新的从属——总之，神仁慈地选择让我们成为祂的眷属，所以饶恕了先祖犯下的滔天大罪，而我们也成为了神的子民。”胖子似乎对这一段“历史”，显得很得意一般，嘴角微微上扬，咧开了一个猩红的有点怪异的微笑。
“当然，人类的身体太过脆弱，以至于神力造成的破坏，是无法逆转的。”胖子又慢吞吞地说，“所以祂进行了第二次的赐福。”
“这些祭品，这些‘鱼苗’，就是神赐给我们的。”
胖子自豪的说道。
阴测测的视线，绕过玩家们，像是黏湿的蜒蚰一般紧紧地贴在了“母体”的身上。
她微微颤栗着，蜷缩着，显得无比脆弱，以至于好像十分容易被伤害地倚靠在元欲雪的肩背上。
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它们一直都是属于金银村的财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