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国公是被宋河搀扶着走进来的。
白明理不动声色地翻阅着《九章算术》中的《勾股》一章。
听到脚步声,他连头都没抬。
“安国公免礼,赐座。”
安国公傅清晏在宋河地搀扶下动作缓慢地坐下。
白明理没有放下手中的书,傅清晏亦没有说话。
傅清晏并不是初代安国公,大齐已经绵延三朝,小皇帝是第四位皇帝,安国公三代内不会降爵,而不巧傅清晏是第三代安国公。
除非安国公府有大功,否则下一代便没有安国公了,而是安国侯。
傅清晏如今称病,不愿争斗,更多是想要保安国公府。
他两头不站,同时又两头都站,根据小皇帝的记忆,每当俞尚书等人中有一方有冲天之势,安国公就会跳出来调和。
只有他们都保持平衡了,安国公这个资历最高的老人,才能稳坐钓鱼台。
早年跟着太/祖打天下的勋贵早就化为尘土,真正还掌握兵权的只有镇北侯,安国公这样的选择倒是不奇怪,吴太傅被贬后,小皇帝对这个能为他安抚辅政大臣的人很是依赖。
但白明理并不喜欢这种墙头草行为。
不过此人倒是可以利用一番,最近他不想见到俞家跟沈大将军争斗。
白明理看着面上满是沟壑纵横的老人,眼中没有以往小皇帝的恭敬,只剩一片沉静的漠然。
他摆出一副我准备好了,请开始你的表演的姿态,笑着问:“不知安国公来找朕,所为何事啊?”
安国公一愣,险些将要说的话忘到脑后。
耷拉的眼皮遮挡住了安国公眼中的暗芒。
小皇帝果然不同了。
“老臣听闻陛下已经三月未上朝了。陛下社稷为重,请陛下三思。”傅清晏的声音沙哑干涩。
白明理:“朕身子虚弱要好好养身子,不能操劳。这早朝自有六部尚书和各位大人,待朕什么时候身子大好,自然什么时候会去上朝。”
他久居深宫,还不知道朝堂已经因为他三月不上朝的事吵翻了。
尤其是在吴珠娉出京之后,沈大将军跟俞尚书在朝堂更加水火不容。
“陛下。”傅清晏苍老的声音中似乎带着万分的忠诚,“臣虽久病,却也知陛下已经快要大婚亲政,若是陛下不上朝如何知晓天下之事。”
“哦?是吗?可朕看着安国公久病在床,知道的也挺多。”
白明理抬了抬眼皮面色淡然,说来可能是最近自己表现的太亲近俞家了,竟然让安国公都出来了。
原身对这位多少有些情分在,只是现在换了他,在白明理看来傅清晏不过是个过于油腻的老年人而已。
傅清晏还想说什么。
白明理却是摆摆手,招来宋河。
宋河小步走上前。
“拿朕惯用的笔墨来。”白明理开口道。
傅清晏一愣,不知小皇帝想干什么。
以往小皇帝最是见不到朝堂因为党争而分裂,自己每次出山都会受到皇上的敬重,此时他却是有些看不透陛下的心思了。
宋河吩咐人将笔墨同案桌端了上来。
兰心为白明理净手。
白明理挥毫写下四个大字——河清海晏。
安国公一时间手脚发凉,他猛然看向白明理,似乎想要阻止他要说出口的话。
“朕只望,安国公往后真能担得起,清晏二字,这幅字便赏给安国公了,望国公时刻警醒,不忘本分。”白明理将笔一搁笑道,“安国公若是还想在偏殿饮茶休养,便多待会,朕还要读书,就不奉陪了。”
想当墙头草随风摇摆是吧?
老子就把这墙头给你掀了,看你怎么骑墙四顾。
白明理重新将那一册《九章算术》拿起来,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待客的偏殿。
傅清晏只觉浑身冰凉,他垂老的眼中闪过一丝杀意。
只是想到龙溪宫中满是俞家的眼线,这口气他只能生生忍了。
“谢陛下恩典。”傅清晏朝着白明理消失的方向行礼谢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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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真是这么说的?”唐丞相惊呼,“陛下这是被俞家人蒙了心吗?连勋贵的面子都不给了。”
镇北侯可是向着小皇帝,此番小皇帝这么不给安国公面子,难道不怕镇北侯寒心吗?
小皇帝是稚嫩了些,但绝对不是个傻子。
唐致垂眸深思:“俞家可是让姚家当街拦了吴珠娉的路,只要陛下有心,应当对俞家父女有怨,可观他行事又如此乖张。”
他竟是看不透小皇帝想要干什么。
“如今之计,不如先避俞家和沈家的锋芒。”唐致总觉得不对,小皇帝似乎有要看他们几家争斗愈演愈烈的意思。
难道小皇帝是想要看着他们相互争夺,最后跟先帝的皇子一般,两败俱伤?
“不争?孩儿,不争可不是你一句话便能说停就停的。”唐丞相冷声说道。
“那这段时日,也不该将争斗摆到台面上。”唐致皱眉说道。
几乎同时,沈大将军将纸条丢进火盆中:“让御史暂且别弹劾俞家。”
沈家原是太/祖的亲卫,姓就是太/祖所赐,几代累计军功才有今日。
在许多读书人眼中,他们便是皇室的家奴,这也是为何他们要亲近已经败落的吴家。
吴家便是再败落,在读书人中的位置也不是他们沈家能比得上的。
“爹?这是为何?”沈小公子翘着二郎腿皱眉问道,“现下许多读书人都赞扬咱们呢,俞家气盛,我们若是不趁机积累名声,往后可没那么好的机会了。”
沈大将军却是摇摇头。
“小皇帝如此对待安国公,怕就是想要看咱们争斗起来。”
“只是得罪了勋贵,小皇帝往后难道真要依靠俞家?”
沈大将军不安地低低说道。
另一边俞尚书却很是高兴。
“好好好,皇上终于做了件好事,那老狐狸,我早就想要骂他一通了。”俞尚书听完属下的禀告哈哈大笑。
皇上虽然有了些心机,只是还不够。
他想要看他们争,他们反而不能如皇上的愿。
至于小皇帝这般讽刺安国公,只怕那老狐狸要将此仇记到死。
若是连安国公都不再插手,皇上往后除了依靠俞家,还能依靠谁?
想到这儿,就连生性多疑的俞尚书都忍不住放肆大笑。
一时间原本尖锐的朝堂争斗,竟然渐渐平息了下来。
翰林院、被分来编书的朱翰林悄悄松了口气。
真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就连他这个穷编书的,都因长官之间的争论,每日不得清闲。
这几日好歹是安静下来了。
他在翰林院消磨了一日的时光,回了家又同小闺女玩耍了好一会,这才进了书房。
朱翰林拿出信纸给方长鸣写信。
他是方长鸣的同窗,两人曾一同在飞鹤学院读书。
他是脱籍后的商户子弟,好不容易才能参加科举,许多人不愿同他来往,长鸣兄是他唯一的好友,他和方长鸣一同入京赶考,方长鸣在惹了事后特特远离了自己。
只怕牵扯上他。
想到这里朱翰林叹了口气。
长鸣兄,才华横溢,只是现下朝堂局势莫测,外放似乎也是件好事。
他没写朝堂局势,而是写他这几日都修了什么书,小闺女如何惹人喜爱。
字字句句都能看出他的悠闲惬意,隐隐也透出京城中局势稍微稳定了些,最后他才写了小皇帝申斥安国公的事。
信件是和一些京城土产跟随镖局一同送到奇丰县的。
到底不是快马加鞭送信,在路上足足走了两月有余。
信件到来时,土豆已经开始陆续成熟了。
方长鸣一边吃着炒土豆丝,一边将信递给赵朗月。
“朱翰林过的倒是自在。”赵朗月笑道。
“可不是,他已经有五个月未来信了。”方长鸣用青布帕子擦了擦嘴说道。
哪怕朱翰林什么都不透漏,只是紧张时不寄信,愉快时多寄信,方长鸣也能从中看出朝廷气氛如何。
“小皇帝竟是直接嘲讽安国公?他这是?”赵朗月迟疑了一瞬,眼睛一亮,“他是想要俞尚书他们别再将党争放到明面上,维持平稳。”
“是,这些人都想岔了。”方长鸣修长的手指点了点竹桌上的信,忍不住笑着说道,“你看他多聪明,知道这自以为是的人就会想太多,他这般下安国公面子,他们反而不敢轻举妄动,只得蛰伏下来。”
“正所谓人间之事不过潜龙勿用、见龙在田、终日乾乾、或跃在渊、飞龙在天、亢龙有悔。”赵朗月眉头一挑,“若是让俞家他们立马便飞龙在天,到了明年怕是就亢龙有悔了,”
“你在说什么啊?”阿一啃着蒸土豆,烫得他龇牙咧嘴,还得分出心神听他们说话,忙得很呢。
就是赵朗月说什么他没听懂。
方长鸣因为脸上带笑,显得更加丰神俊朗:“只要俞家不能一家独大,争端太过泄了气,明年的科举可就没有看头了。”
赵兴恍然大悟他好歹也是书童,跟着方长鸣识字读书的:“就是让他们收着点!这么简单的事,赵公子还能扯上《周易》。”
如今的朝堂还算安稳。
马上便是大比之年,这种面上平稳能维持多久?他们怕是都按捺不到会试。
方长鸣、赵朗月和吴瑞卿同时意识到,今年秋日乡试,便是他们出手的最佳时机。
“差不多便是这个意思。”方长鸣眼睛亮晶晶,“小朋、小皇帝真不错,不过是写一幅字就给咱们让好了路。”
“县令,你似乎很看重皇上?”赵朗月迟疑着问。
方长鸣笑而不语。
看重当然看重,自家老乡,他能不看重吗?
一直没有说话的吴瑞卿突然开口道:“皇上自然值得县令大人看重,这土豆便是皇上所赏。”
他一张端正的脸上,也不由得多了几分喜悦,就连眉心深深的皱纹都淡了许多。
“好吃,好吃!甜的。”这句话阿一听得懂,他拿着煮土豆喊道。
方长鸣暗想:嗯,小朋友可真让他吃惊啊。
唉,真想早点见到这位老乡。
方长鸣低下头看着竹桌上的土豆大餐,心想,离着他们见面的日子怕是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