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煜抓着手里的弓,目光投向靶上第五环的位置。
短箭抛了过去。
少年目力精准,收箭,拉弓,屏息。他侧过身,松手的刹那,箭如离弦,马尾随风扬动,又一次把靶环射穿。
底下众人连连叫好,看客热闹,竟围堵了里外三层。
两人归去时,一人捧着那盏盛着锦鲤的瓦罐,一人握着手里带着锦盒的玉簪。
两人捧着这些东西,往听山居走去,松涛不断,柏影落地。
沈怀霜负手笑问:“今日师长送你的礼,你最喜欢哪个?”
“最喜欢先生送的。”钟煜答。
沈怀霜眉头微动,嘴角的笑展开,低笑了会儿道:“不用因为我是你先生就这样回答。”
松涛声大了些,疏影摇晃,落在两人身上明明灭灭。
钟煜朝他望来,少年身形较他高几分,面庞轮廓清晰,目光黑如墨色,他似乎很不习惯直言想法,别开目光,走在山阶上,又道:“是我想要的。”
“我很喜欢。”
“我、想抱抱先生,可以么?”
这是钟煜所能表达的极致。
他在等沈怀霜回话,面上虽然平静,后背却绷紧,步伐与沈怀霜一同跨在山石上,看似稳重。
一步,两步。
每一步跨下去,他都到提一口气,压在心底,沉下去。
两人脚步落在一块能站两人的宽砖上。
沈怀霜在月下道:“行啊。”
钟煜揽住沈怀霜的后背。前襟已压上了沈怀霜的道袍,脖子上正好贴着他给的勾玉,滑入颈侧,微凉。
他叹了一声,手臂揽得更紧,长长吸了口气。
他突然觉得自己稚拙,后悔不早懂些与沈怀霜相处的方法。
靠着沈怀霜颈侧,他的目光落肩上三寸前。
怀抱间的温度在上升,心跳一下一下变得越来越快。
沈怀霜脊背微收,偏过头。
今生他从来没有被人这样亲近过,在钟煜拥抱自己以前,他甚至都以为自己是不喜欢与人过多亲近的。
实际上,这怀抱温度不算过热,距离刚好。他不反感。
脖子上落了块冰,勾玉微凉。
那一处皮肤收缩,凉意蔓延全身,像游走了一遍。
两处衣襟相贴,深如点漆的墨色和天青色衣襟混在一起,白色愈白,墨色愈深。
山风过岗,耳畔满是松涛声,衣襟飘摇,皂荚香混在一起。
山风又起,钟煜缓缓放开沈怀霜的臂膀。
锦盒放在他的掌心,盒子没雕刻什么纹路,他一遍遍摸过那个木身,看了捧着那一瓦罐鱼的沈怀霜。
黑瓦罐中,锦鲤跳动。
锦鲤仅有一指的长度,红尾摇晃,斑斓如碎了的金。
钟煜怕想法跑得太远,掐了下自己手心,接过沈怀霜手中瓦罐,道:“先生,我想把这鱼放到该到的地方去。”
江畔池水荡漾,钟煜俯下身,鼻息间满是清泉的冷味,池水清澈见底,潭石静卧。
钟煜走在石砌的台面上,指节触在水中,微微倾斜罐中的鱼。罐中,鱼唇触及罐壁,吐了三个泡泡,又往另一壁游去,找着出去的方向。
池水入了瓦罐,金红色的鱼缓缓晃动尾巴,鱼唇越过黑罐底部,游入了池水中。
树荫斑驳间,江水拍在石阶上,发出时断时续的圆润声响。
沈怀霜立在池边,流水潺潺,身影比夜色深。
钟煜隐在树林下。
他望向沈怀霜,眼中光点跳动,满目水光间,就像触及一束照入心间的光。
“先生。”钟煜唤了他一声。
“这簪子,我想送你。”
沈怀霜诧异道:“送我?”
钟煜捧着锦盒,打开了锦盒,白玉簪静卧其中,玉色光洁白润。
这簪子是金御坊产的东西,胜在做工精美、质朴美观,簪子打磨得光洁,也不输精金良玉。
它就和钟煜送他的小貔貅一样,不是什么很贵的东西。
沈怀霜在玄清门多年,居于高山之上,却也收过不少物件,多有灵武兵器、字画珍卷,独独只从钟煜这里收了金貔貅和白玉簪这两件礼物。
——是只有这个年纪的少年才会送的东西。
沈怀霜淡淡笑了,这抹笑容浅淡,似天边月牙。
他抬臂,挽起乌发,插在了自己的发上。
再贵的,他也不想要。
再轻易的,以他和钟煜之间的关系,也不会出现那般场面。
钟煜:“先生,你喜欢么?”
白玉簪落在发间,像雪梅开在枝头,抖落碎雪,染了满枝香。
钟煜看见沈怀霜点点头,说:“喜欢。”
临别时,沈怀霜又回首。
白衣如雪浪,衣带飘荡,抬眸,清明的眼含着柔和的光,一弯,随后嘴角扬起,淡淡噙着笑。
钟煜望着他,就像他所习惯的无数次那样,看着沈怀霜转过身。
穿过山林而来的风微冷,四面八方,无孔不入地涌入领口,他却站在那里望着,直到沈怀霜离开了他的视线。
当夜,钟煜入梦前,靠在崐仑的床头。
他摘下脖子上的勾玉。勾玉落在他掌心,边缘露出些许玉润的光。两端麻绳落在修长的手指上,棕绳荡下,勾玉悬空,一晃,一晃。
窗口送入夜风,拂动他的额发,马尾后发带飘荡。
钟煜支着胳膊,枕着臂膀。
听山居静谧地坐落在夜色中,隐约能看到山上微弱的烛火。
他望着那处,看了不知多久,直到那处烛火熄去。
他卧在床铺上,心口像揣起了一件沉重的心事,又像放下了一件积压旧的心疾。
他时而飘忽,又时而沉下,像是徜徉在一片不知前路的瀚海里。他觉得,自己不是没有落叶归根处。
一回头,就能看到有人站在他身后。
他缓缓陷入来梦境。
梦中,他梦见了陪沈怀霜走过的竹林、江河,水流潺潺,可刹那,那梦境又在顷刻破碎。
美景分崩离析。
那个梦满是血红,如坠修罗地狱,只有有杀不尽的恶鬼骷髅,密密麻麻地涌来,他无数次想要梦醒,却醒不过来。
他苦于屠戮不尽的厉鬼,可屠戮后的力量,又令他亢奋。
在清醒与不醒之间徘徊,他就像是长梦不醒,深陷其中。
“师弟……师弟……”
“师弟!师弟!”
钟煜从一场惊悸的梦中醒来,额头满是汗水,睁眼,耳畔就充斥着聒噪的声响。脑中像有千百个崐仑学钟在敲响,嗡嗡嗡,头疼得他快炸了。
张永望加把劲摇了摇,甚至因为钟煜的无动于衷,差点把他从床上掀起来:“师弟,你没事吧。”
钟煜撑在镜子前,才发觉自己眼底暗红,额上满是豆大的汗珠,他在喘气,身体里灵力乱窜,灵气积攒,远比他按照通用心法修习快上数倍。
钟煜低头拿水洗了把脸,抹了把脸上的水。
他还记得昨天晚上做的梦。
张永望急道:“你要不能别去璇玑阁了。”
钟煜摇头:“没事,我不过是魇住了。”
自他筑基以后,他有这情况许多回了。
入梦杀伐,和莱阳山庄禁制有关么?
崐仑今日,全门派的人都前去璇玑阁。
璇玑阁书阁是个极妙的去处,藏书无数,弟子入内,便有幻形的书童相随。
钟煜本想独身前往,哪想身后已经跟着不少人,他沉默地随着那书童的幻影,一步步往前看着璇玑阁机巧物件。
书阁内陈设竹鸟,银铁打造的长伞,钟煜不过望了一眼,张永望却低头看了半天,他看得眼睛都看直了,肩上踩着才来的系统橘猫,鼻尖凑到那铁伞刀刃前,带着猫一起俯身。
钟煜见那肥硕的身躯,收回目光。
这书童来时就跟着钟煜,虽是幻影,却有玲珑心。
钟煜问:“楼上书阁能去么?”
书童:“小友想知道道法修习,请随我来。”
书童低眉,引钟煜往前。
书卷画册琳琅,铺展了满满的一室。
钟煜站定在门口,心口重重地跳了一下,像涌进了一片书海,宗门长者绘像高高悬在白壁上,逍遥道,天道,人道,儒道,鬼道……
他望见了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脑海如一瞬点醒,教他目光不能移,仿佛面前站着银甲铠铠的千军万马。
他的头皮麻了,硬挺着脊背,不由放缓呼吸,极其缓慢地在那些名字上一一浏览而去。
书童见此,稀罕一笑:“小友天生道种,我很少见到有人会这样瞧这些名字。”
钟煜回视一眼:“阁下说笑。”
修士自筑基以后,都需在这阶段找寻最适合自己的那一条“道”,天道,人道,各不相同,修习法千千万,这一条道选择偏差分毫,谬以千里。
钟煜驻足在修罗道这一卷宗前,手覆盖在卷宗上,本想储备在识海中,手刚覆上去,卷宗啪嗒一声,竹卷下画轴滚落地上,画卷裱框甚好,徐徐展开。
上面的画象只残留下半页,露出半个烧焦的修士脸庞。
璇玑阁书阁也是幻境的设置,不会对实物产生影响。
等钟煜收起那画卷,书童仍然神色紧张,瞧着很为难。
钟煜不避反问:“可否与我详谈一二?”
书童见钟煜眼底神色认真,询问意味甚浓,他为难了一会儿,道:“修罗一道,进益甚广。修时急需机遇才能得以入门。这一道,它没有宗门,每个修士修习此道差异万千,但修习者无一不是执着之念极强,心如磐石。”
钟煜看着寥寥几分卷宗,又问:“那为何修罗道记载如此少?”
书童答:“它修成的人极少。所有人都贪图它进益广,修为提升得快,却不知它修习艰苦。外人以为它主杀伐,是恶道,其实修罗道也如人道、天道一样,不分善恶。“
钟煜:“这修习如何苦?”
书童:“以一年当五年用,小友知道是怎样的苦法么?倘若修士半途舍弃,此生就再也无法入旁的道了。“
“一般修真道到筑基后,便会入梦杀伐,直至宿主有能力驾驭梦境。”
“此道又极易心魔缠身,走火入魔。”
钟煜握着卷轴的手不动。他垂眸在这一道前,心思沉重地停留了许久,仍想着书童方才说的话。
莱阳山庄剑法闻名天下,但他给外祖父硬生生落了禁制,不预备让莱阳山庄在江湖上占有一席之地,原因无他。
只要修罗道修炼上去,禁制破除,后果只有两个。
要么是修为修炼不上去,活生生在金丹前疼死。
要么是修为修炼到高处,破除那层禁制,但在极致力量面前,人又容易步入歧途。
修罗道和魔修不同,甚至排除在寻常修真者之外。
它本就主屠戮杀伐,是极凶之道,因此修罗道很少能修成正道,多数半途堕魔。
莱阳山庄庄主宁可封道,在朝中占有一席之位,也不要后人修习,走这杀伐路。
沈怀霜等下也要来璇玑阁了。
钟煜想了会儿,眸子沉下,旋即笃定一个想法。
修罗道这事,他不能让沈怀霜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