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沈怀霜接到了钟煜传来的一封信。
他本想早些时候和钟煜回崐仑,离他渡雷劫之日近了,可当他看到了钟煜那封信,沈怀霜垂眸,回了过去。
他说可以。
大赵天启二十五年,冬猎。
猎场上,射鹿开场还未曾开始。
钟煜牵出了通身雪白,鬃毛油亮的白寻。
这马是他和踏雪一起觅得,平日养在府邸,甚少给外人看到,更别说给旁人骑。
白寻浑身像从水里捞出来,雪白油亮,毛发泛着光,马蹄肌理紧绷,藏着爆发力。它养得比踏雪还好,性子更是万物入眼不屑一顾的倨傲。
沈怀霜顺了顺马匹的鬃毛,手掌缓缓抚过,像是触摸过上好的丝绸,马儿便低下头,打个响鼻。
“开场还未开始,先生想骑着白寻走走么。”钟煜笑了笑。
“等下再和你一起走,不差这一时半会儿。”沈怀霜答。
大赵敬帝抱病,这秋弥办得不如往日盛大,只有皇子大臣逐野兽,更像是一场小型的聚会。
钟煜今日穿了一身明黄色骑装,领口袖口均束紧,勾勒出遒劲的腰身,头发高束佩戴着金镶玉的冠。
他的背上背了一带白羽弓,箭羽在日光下白得晃眼,双目似比日光如清澈秋水,眉宇深邃,让人不敢逼视。
“也不知道殿下这弓有怎样的准头!你看弓弦那么粗,用起来得多大力气?”贵女谈天,不时爆发出金铃般的笑声。
“殿下本来习剑,弓道也有所长。”
“诶,你看你看,那里是秦王殿下,昭成公主也在!”
“仙师仙师!”
今日仍有不少世家女子都在,自从周皇后有心给钟煜指婚,哪怕钟煜当众拒绝,女子仍是前赴后继地来。
戚娘子穿了一身红色鹤氅, 外衣上鹤羽栩栩如生,金银丝线交错。她翘首以盼,找着那道熟悉的身影。她走上前两步,身前又被谢寰拦住。
“娘子,没瞧着殿下正高兴呢,你上赶着去,多不值当。”
“我劝你啊,还是别白费这个心思了。”
钟煜列入皇子行列,明黄色衣袍极其显眼,天潢贵胄,英气和朝气逼人,人群中一眼就能望。
场上其他人都在瞧着钟煜。
千万人中,华袍锦服重叠的人墙,青年回首往来,他头顶上的金玉冠被日光照亮一瞬。
沈怀霜看到那抹笑,不自觉地看了会儿。
钟煜望了回来,缓缓扯开嘴角,明亮眼眸一弯,朝沈怀霜笑了下。
沈怀霜就也那么直直地望着,直到他发现自己在钟煜身上留神太久,又错开目光,将目光落在敬帝身上。
冬猎开场极为隆重。
冬猎时,君王射鹿,正有帝王逐鹿的意思。敬帝难得从汤泉行宫出来,今日一见,他面色黑沉,病气缠绕。
秋风一吹,敬帝压低声,咳嗽两声,边咳嗽面色却是白。他缓缓拿过宫人递来的弓箭,抖着手,屏息朝地摊上捆好的鹿瞄准去。
敬帝早年靠骑兵征战天下,扫荡中原,如今倒是隐见他当年矫勇的影子,他手已经在袖下抖去,面容紧绷,指尖捏着弓弦,却是在放手时一抖。
这鹿也不过放在敬帝二十步之前的位置。
哪怕敬帝真的没力气,歪歪扭扭也能过射中梅花鹿。
史官在旁记着:“大赵天启二十五年,秋弥,文臣武将齐聚,帝射鹿,众——”“众人”的人还没落下,场上惊叫了一声。
弓弦垂落在地上,梅花鹿挣脱了麻绳,太监宫人慌慌张张地拦住前路。鹿鸣叫几声,如同棕黄色的风滚,撒开四蹄,顶开人群中冲出一条道,往丛林深处跑去。
这失鹿不就是失天下。
众人心中揣测不一,各自在心底像掀起一阵惊涛骇浪。眼看闹剧越演越大,人群中响起两道异常响亮的声音。
“儿臣愿替父皇觅鹿!”
“儿臣愿替父皇觅回。”
秦王已和才成年的五皇子出列,掀了衣袍,匆匆上马。一队人前呼后拥的阵仗下,骑过落着薄尘的黄土,方向正是那匹梅花鹿的逃亡方向。
一炷香后,钟煜果然看到秦王带着人马,浩浩荡荡地将鹿逐回。
至于场上又在演什么父慈子孝,忠诚良将的戏码,他没什么闲心看。
帝王射鹿的场上闹哄哄的,秦王哄了敬帝上马,搀扶着敬帝,作出恭敬英武之态。
早前他关注到那梅花鹿左耳后有处斑纹胎记,因斑纹面积宽长,棕色浓郁,如今这头鹿耳上,只有棕黄色花纹,那分明就是两头鹿。
钟煜懒得关心闹剧延伸。
他听到人群中细细碎碎的交谈声,念起沈怀霜也看了这一场匪夷所思的闹剧。
钟煜即刻翻身上马,朝谢寰看去。
“谢寰,猎物就交给你了。”钟煜转过身,道,“路上护好我皇姐,我去陪我先生。”
钟煜夹住马腹,明黄色衣袍卷起雪白底袍,手勒缰绳,低咤一声,加快马速,朝沈怀霜的方向奔去。
“秦王换了匹梅花鹿。模样造作,入不得先生眼,不如摊贩前三岁小儿戴傩面做戏。先生还是和我走吧。”
钟煜的声音传来,沈怀霜忽然轻笑了声。
他随钟煜看去,看得钟煜嘴角笑容淡去,他的笑容才淡去。
沈怀霜望着钟煜伸出的手,没接过,而是转身上了马,与他同行:“正好我也看乏了。”
前头秦王骑射,又是引得一批大臣喝好。
秦王随在敬帝身侧带领一队人马,与敬帝往深林中去。
钟煜和沈怀霜两人驾了马,从人群中离去。
山间林色苍翠,峰峦层叠。
两人骑着一黑一白两马行驶在蜿蜒山道上,沈怀霜白衣上落着薄纱般的光,衣上白如晧石。
白色发带荡在眼前,飘荡着飞往身后。
钟煜黄衫骏马,放缓马匹速度,正与他一同爬着山道。
浑身乌黑的踏雪载着钟煜缓缓行驶在苍翠的绿林和山道之间。
钟煜一身黄衫,穿梭在绿林间,明亮得如同披着晨曦而来。他注视着前方,嘴角微抿,缰绳在他手腕上绕了两圈,整条臂膀瘦长有劲。
沈怀霜目光长久地停在钟煜面上,看了会儿。
眼前绿林,见林不见林。
这回,他的脑海中出现了钟煜放慢马匹速度与他同骑的景象。
白衣骏马,黄衣青年同行,两人攀登在翠绿山林上。
沈怀霜隐约觉得今日不像秋弥围猎,像是单独他和钟煜在外野游。就好像他们不是师徒。
更像是寻常道上结实的……友人?
沈怀霜在心底否定了友人这个词。
他和钟煜不是友人又是什么?是师徒?是至交?
但他和钟煜好像也不仅仅是至交。
行走在山林间,沈怀霜突然想起来从前在玄清门的日子,山道高耸入云,他蹬阶而上,身后云海翻滚、白雾茫茫,浓得化不开,回首看去,山道青翠,路上却是无人。他就那么一步步踏着,越过无数山阶,就这样一条路走了数十年。
他记得自己当时脸上没什么表情,不爱笑,也不怎么笑。
这张脸庞无论悲喜,模样都一样。
可如今他有了喜怒哀乐,时而会留恋人间颜色,突然也就会笑、会生气了,也有了很让他在乎的人。
“今日偷闲,陪先生看日出。”钟煜自然而然地腾出一只手,给沈怀霜拉过缰绳,白寻很顺从地跟着钟煜掉转方向。
“先生可曾看见过太阳从山顶上升起的样子。”
沈怀霜和钟煜站在峰顶上,澄黄的朝阳徐徐上升,如同燃烧的红炭心,大地像是被这一把火燃起了,烧开四角天空,绵延在大地上。
其实这场景沈怀霜是见过的,他本来就住在高山上,日日都能看到。
他这一生也看过很多次朝阳,很多次是他站在峰顶,念着剑诀悟道,却没有这一回让他看得真切。
旭日初升,烈阳似火,如画卷铺展般,在眼前浮现。
原来这就是他和钟煜走过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