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静思的生物钟很稳定,六点多天刚亮他就醒了。
他先是睁着眼发了会儿呆,等倦意完全消散,才从床上爬起来洗漱。
昨晚上,傅静思和少年断断续续聊了会儿这里的风土人情,等他意识到夜深该休息时,回头一看,少年早已蜷缩在躺椅上睡着了。
傅静思推了推少年的肩膀,想叫他回自己房间去睡,少年却不耐烦地嘟囔了几句,皱着眉把脑袋往胳膊底下藏,蜷成了一颗猫球——他真的很像猫,半夜偷偷潜进客人的房间调皮,困了就自顾自睡去,不管别人怎么想。
傅静思从柜子里抱出床毛毯给他盖上时,少年已经打起了舒服的小呼噜。
所幸四月份的天气并不冷,两人一个在房间一个在阳台,分享了这个静谧的夜晚。
傅静思收拾着要带进雨林的物品,他行李实在有些多,特别是一些绘画材料难以取舍,正纠结,就听到身后传来轻微的响动。
他转过身——
绣着繁复花纹的毛毯垂落在地板上,昨晚搭着它酣睡的少年双臂伸直,双腿前蹬,用力舒展着身体,露出一截纤细的腰肢;脚趾绷得极紧,足弓如芭蕾舞演员一般高高绷起,脚心一切正常,并没有猫咪的脚垫,这让傅静思有种说不出的淡淡失落。
黑色皮肤的少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伸展完的四肢慵懒垂下,浅色瞳孔笑盈盈地望着傅静思,说道:“早呀,老板。”
“早。”和留宿客房的猫咪打完招呼,傅静思继续收拾起行李。
少年一点不认生,大大方方走进房间找了把椅子坐下。
“老板,老板你姓什么?难道我要一直叫你老板呀?”
“傅静思,叫我名字就行,怎么称呼你?”纠结半晌,傅静思决定只带一个油画箱和一个迷你水彩盒。
“你是画家呀!”少年有些惊奇地看着傅静思摊在床上的乱七八糟的画具,“我的苗族名字很长,你叫我阿缪吧。”
阿缪……阿喵?名字也挺猫咪的。
见阿缪围着他的画具打转,颇有些蠢蠢欲动地伸出手,傅静思赶紧把颜料和画笔一拢,迅速关上箱子,成功预防了黑色猫猫的捣乱。
阿缪有些不高兴地皱了皱鼻子,问他:“这些都要带着吗?”
傅静思指了指床边敞开的行李箱,里面塞着许多印有英文logo的户外用品:“还有这些,我打算在神树附近露营几天。”
见阿缪露出思索的模样,傅静思又说道:“先前没说清楚,我再给你加点钱吧。”
“不用,说两万就是两万。”出人意料的,阿缪拒绝了,“你要看一眼还是呆几天对我来说区别不大,反正我自己也常常在神树下呆很久,不过我觉得你不一定能适应雨林里的环境。”
阿缪用脚尖轻轻点了点傅静思的户外装备:“这些东西起不了太大作用,我有办法,但你得保证,进了雨林你会全程听我的,不乱跑不破坏植被。”
傅静思应下,他不是自负的人,明白只有听少年的话才能最大程度保证自己的安全。
昨晚还十分跳脱的猫猫少年这会儿倒是严肃极了,板着脸催促傅静思赶快收拾好东西下楼吃早饭,自己则赤着脚从阳台跳进了隔壁房间。
我要不要提醒他,我们人类都是走大门的。
傅静思决定回去后,给民宿评价时要写上“店内有猫,爱翻阳台”这句话。
……
考虑到负重问题,傅静思把大部分东西都留在了民宿里,除了画具只携带了少部分手电筒、防风打火机、碳纤维帐篷等必要的装备。
他选择相信猫猫向导的专业能力。
傅静思背着巨大的登山包刚走下楼,就见阿缪坐在藤椅沙发上拧着眉冲他嚷嚷:“都说了你那些东西用不上,怎么还带这么多!”
傅静思沉默,他走到阿缪身旁,把登山包放下,然后用手往下一压——登山包底部装得满满当当,顶上却空了好大一截。
阿缪:“……行吧,那你来背食物。”
见阿缪吃瘪,又恢复到那副傲娇猫猫少年的样子,傅静思有种被猫爪子挠了一把手心的奇妙愉快感。
这时,老板也做好了早餐,招呼两人吃饭。
飘着红油的牛肉米粉、丝瓜酥肉汤、熏禾花鱼。
大概是知道二人今早就要出发,早餐准备得十分丰盛,酸酸辣辣令人胃口大开。
傅静思吃完一大碗粉,感觉整个胃都暖呼呼的,他靠在椅背上揉着有些吃撑的肚子,等阿缪。
老板又去了厨房,拿出一袋蓝色土布包着的东西,递给傅静思。
“傅老板,你把干粮装你包里嘛。”阿缪看了一眼,继续埋头和酥肉汤作斗争。
傅静思接过布包,有些好奇里面是不是也是苗族传统食物,但他并没有拆开,而是原封不动的装进了登山包里。
终于吃完饭的阿缪又风风火火冲上楼,等傅静思喝完第二杯普洱时,才拎着个不大不小的背包下来。
他换了身干净利落的运动装,如果他不说,别人一定会以为他是个来华游学的外国友人,而不是滇省土生土长的苗疆少年。
老板站起来,他拍了拍阿缪的肩膀,并没有过多嘱咐,反倒是阿缪宽慰了他几句。
“放心啦老爹,没人比我更熟悉神树。”
他叫上傅静思出发。
阿缪领着傅静思往古寨的商业街走:“咱们得先去借辆车,纯靠步行的话我怕你受不了。”
傅静思倒不是很意外他们要开车去,基础建设早已全面普及,很多人迹罕至的地方也有了信号和道路,只是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带了部卫星电话。
他打量着身旁的黑皮少年:“你有驾照?你成年了吗?”
阿缪气得哇哇大叫:“我成年了!我有驾照我还有自己的银行卡呢!你怎么这么问哼你冒犯到我了,得加钱!”
“加多少?”傅静思失笑。
“加二十!”
“二十就二十。”
傅静思问阿缪要了微信,两人迅速加上了好友,傅静思顺手给他转了笔钱。
个十百千……两万零二十,阿缪惊讶道:“你怎么全付了呀?”
“不好吗?”傅静思回答道,“阿缪向导,我这边已经全款拿下了,希望您的服务不会让人失望。”
黑色皮肤的少年嘟嘟嘴:“肯定让你物超所值的,大老板。”
正说着,两人已经走过了整条商业街,四月本就没多少游客,清晨更无人购物,因此整条街关门闭户。
阿缪走到一间杂货铺前,先是徒手拆下几块板搭门立在一旁的灰墙上,露出里面的铝合金卷帘门,接着便哐哐砸了起来。
傅静思吓了一大跳,颇有些做贼心虚地四处张望了一下,生怕被人当成小流氓抓起来。
“起床啦起床啦!”
见里面没有动静,阿缪深吸一口气,更加用力地砸门。
没一会儿,就听到里面传来年轻人骂骂咧咧的应声,和拖鞋走近的声音。
卷帘门缓缓上升,阳光照进店内,傅静思感叹道,果然是杂货铺,东西又杂又乱,而身材壮硕翘着一头乱毛的店老板正眯缝着眼,神色不善地看着傅静思。
“拉说,我来借车。”阿缪探出个脑袋,笑嘻嘻地说道。
先前为了防止靠太近被会卷帘门刮到,开门时傅静思顺手把阿缪拉到了自己身后。
肉眼可见的,名为拉说的年轻老板脸色好看了很多,他揉了揉脸无奈地说道:“别躲人后面,有什么事进来说吧。”
说着,便侧身让开了条道,示意二人先进来。
阿缪一边推着傅静思往里面走,一边说道:“你生气啦?我也不是故意要这么早吵醒你。”
拉说:“我没和你生气。”
傅静思总觉得若有似无的不快眼神落在自己身上。
“坐吧,喝点什么,还是普洱?”
“不喝啦不喝啦,我是来问你借车的,有急用。”
拉说疑惑道:“什么用?”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背着巨大登山包的傅静思,又注意到阿缪今天并没有穿苗服,“你要带人去神树?”
“对呀,快把车借我,我们这会儿就要去呢。”
“不行,雨季快到了,现在进去很危险。”
“雨季前我们就回来,还是说你就是抠门不想借车?”
阿缪叉着腰,一副要和拉说好好理论的架势,拉说投降般举起手,无奈地表示自己只是担心阿缪的安全。
“放心啦,会平安把你宝贝摩托送回来的。”阿缪最终还是说服了拉说借车。
之前傅静思就有猜测,他们需要的是摩托车而不是汽车——雨林地形复杂,基本没有成型的公路可供大型车辆驾驶,但小巧强悍的摩托车却可以轻易在土路上穿梭。
但看拉说不像是有什么富二代人设,傅静思想也许是川崎、克维斯之类的小型越野摩托吧。
没一会儿,阿缪和拉说商量好,便带着傅静思走进杂货铺后门,露天院坝的中央正停着一辆用篷布搭起来的摩托车。
拉说走上前,一把扯开篷布,傅静思这才得以一览这辆阿缪废了些口舌才借来的模特车的真容——
亮红色的金属外漆,黑色的pu皮坐垫,大螳螂一般的昂扬车身。
俗称红公鸡。
傅静思:“……”
傅静思:“我到底在期待什么。”
摩托车的主人尚且没对傅静思的反应有所表示,阿缪先闹了起来:“你这是什么反应?我告诉你哦不要小看我们本土摩托车,性能超级强的好吗!”
“好好好,我信,它和你一样超强的。”
见傅静思迅速端正好态度,阿缪这才放过了他。
傅静思趁阿缪和拉说给摩托车加油的时候,偷偷用手机查了查,发现这摩托车果然产自滇省,售价八千,结实耐用,深受外地返乡农民工大军的喜爱。
行吧……入乡随俗,入乡随俗。
“营地里有油吗?”拉说一边往摩托车后侧装副油箱一边问。
阿缪:“有的,前两年有地质勘探队来做土地测绘,走的时候留了两大桶油,足够我雨林飞驰了!”
说着,他长腿跨上机车,单脚踢起脚撑,拧动钥匙,在轰隆的打火声中,朝傅静思扬了扬下巴:“上来,帅哥。”
·
茂密诡谲的热带雨林里,阳光透过树枝的缝隙在空气中投射出金色光线,一辆红公鸡摩托车颠簸在泥泞的土路上。
过于茂盛的植被被劲风带着摇曳,抖落下许多露水,傅静思深吸一口气,感叹任何名贵的香水都比不上原始森林里新鲜的生命气息。
“我们今天能到吗?”他问。
“到不了,今天只能到十六号营地,我们在那住一晚,明天徒步去神树。”
傅静思坐在后座,紧紧揽着少年劲瘦的腰肢,闻言点点头,鼻尖磕到了少年的肩膀。
阿缪闷声闷气地说:“你别靠我脖子太近,痒。”
傅静思一顿,体贴地拉开了一点距离。
摩托车胎溅起许多泥水,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傅静思想了想,打算换个话题聊:“杂货铺老板是你的朋友吗?他看起来比你要大。”
阿缪回道:“是,我们一起长大——但也算不上好朋友,我跟他就是假玩,他以前老欺负我。”
“欺负?”
“我和我妈刚搬来这里的时候,因为我长得,你知道,混血小孩儿嘛,和他们不一样,他老带着别的小孩欺负我。”
“那你们后来是怎么和好的?”
“哼!”少年有些洋洋得意的声音从风中传来,“后来我长大了,他们也长大了,审美觉醒,就不好意思继续欺负我了。”
他大声说道:“我就是长得超级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