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燚连续两次月考成绩都没排进过年纪前一百,”虞杞川眸色沉静地盯着他,悠悠地问:“你是通过什么判断出来他是学霸的?”
李如顿了顿,用一种一听就知是在敷衍的口吻道:“亲哥滤镜不行吗?我又不像你们这些当老师的,对学生极尽苛刻,在学渣眼里,只要没考年级倒数,就都算学霸那一挂的。”
虞杞川抽张纸巾擦擦嘴,声音染上无奈笑意:“你别左一个你们当老师的,右一个你们当老师的,这都毕业多少年了,对老师的敌意要不要这么大啊?”
李如搁下筷子,淡淡地觑他一眼,说:“我如果对你有敌意,就不会坐在这里吃饭了。”
虞杞川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唇:“吃饱了?”
李如餍足地嗯了一声,身体朝后靠向椅背,双目放空盯着饭桌上的某个点兀自发起呆来,这环境让他莫名安心,也许是灯光太过柔和,也许是茶足饭饱的胃部足够熨帖,原本紧绷了一天的神经,像倦鸟返林一样不由自主地松懈下来。
从虞杞川的角度,能看见对方微微低垂的眼睫落在眼睑下印出一洼月牙儿状阴影,这画面如斯美好,虚幻到几近失真,仿佛皎洁月光降落于宁静无波的湖面上,让人一时间不舍打破。
最后是李如率先醒过神,他像是被定了闹铃一样,在短暂的情绪放松中强迫自己快速回归现实,倏而抬眸看过来,虞杞川那来不及撤回的视线就这样被他抓了个正着。
“咳……”轻咳一声,虞杞川淡定自若地问:“你要不要喝点茶?”
“不了。”李如说,接着抬起腕表看了看时间,“我好像该走了。”
虞杞川扫一眼他的表盘:“现在几点?”
“九点半多。”
“哦,是不早了。”虞杞川说着站起身,“那走吧,我送你回去。”
李如迟疑了一下,看着满桌的残羹冷炙道:“这些用不用我帮忙收拾?”
虞杞川微微愣了愣,而后笑起来:“得了吧,说得好像你会干家务活一样。”
难得的热情被浇灭,李如翻他个白眼,恢复冷漠道:“哦,我也就客气一下。”
虞杞川被他带得跟着打起嘴仗:“刚还想夸你呢,这么快就原形毕露了?”
李如:“是啊,我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么,挺讨厌的吧?”
说这话时他一边嘴角略带挑衅地翘起,脸颊因而露出很明显的梨涡,像一下子回到了高中那年的球场上,少年宽大的球衣被风吹得鼓荡,一个单脚起跳的扣篮后,旋身落地,朝着他的方向神色恣意地吹了声口哨。
“不讨厌。”
虞杞川迎着他一瞬错愕又复杂的双眼,认真地说:“李如,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来都没有真正讨厌过你。”
怔了怔,李如最终躲开了他的目光,并未接话。
虞杞川将人送出门,下到一楼,走在前面的李如回过头,一个眼神让他止步:“别送了,司机来接我,车很快就到。”
“好。”虞杞川没有去分辨他这话究竟是真是假,很干脆地说:“那……再见。”
“嗯。”李如抬眸最后看他一眼,转身走下台阶。
十一月底,S城下了场绵延数日的阴雨,终于在周末得以放晴。清晨的道路两侧,经雨水冲洗过的梧桐叶阳光下连成金灿灿一片,兰博基尼轮胎碾过干燥洁净的柏油路面,转向灯一打驶出春野别墅小区。
昨天夜里李如接到疗养院打来的电话,护工说谢雯茜最近情绪不佳,让他有空过去看一看。
收了线李如一夜没怎么睡安稳,闭上眼睛脑子里全是谢雯茜。
在他很小的时候李满国就忙于事业开疆扩土,一年到头都在外奔波不见人影,李如基本上是由谢雯茜跟家中保姆刘阿姨带大的,但即便如此,对比他的两位发小季冰和白礼生,李如一直觉得自己还算得上是家庭幸福生活美满,虽然李满国常年不着家,却从不吝啬于给他们母子俩花钱,在物质上几乎是有求必应。谢雯茜跟李满国的感情也很好,他是沐浴在爱里长大的,所以曾天真地以为,李满国这么做是出于歉疚,想以此来弥补自己缺席了对妻儿的陪伴,直到那一年冬夜,秦月带着李燚敲开他们家大门,他才恍然大悟,原来李满国想要弥补的,不仅仅是失去的陪伴。
也是从那以后,谢雯茜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曾经这个家里让她感到快乐的一切事物,如今只会令她痛苦,而李如现在最后悔的,就是当年接受了李满国的安排出国读大学,如果早知道他妈的身体会变得这样糟糕,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远走他乡,平白蹉跎掉能够陪在谢雯茜身边的这么多年。
车载语音连接着手机,中控屏幕跳出来电提示,李如一手扶着方向盘,偏头扫了眼,划开接通:“喂?”
林墨予在那头开门见山道:“你下周是要去参加季冰母亲的寿宴吧?”
李如望着前方路口的红绿灯,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林墨予:“我也收到请柬了。”
“哦。”
“什么态度啊你,要死不活。”听出他语气里的漫不经心,林墨予连珠炮似地说:“我本来可没打算去的,还不是怕你小子被前发小欺负。李如啊李如,表哥讲你傻你还真不聪明,谢嘉琪干的破事跟你有什么关系,何必委屈自己在季冰面前抬不起头,咱没做亏心事就不怕鬼敲门,断送这么多年友情翻脸不认人的是他不是你,你认什么怂?”
李如默了一下,慢慢消化完他的话,说:“你转性了?”
林墨予理直气壮道:“我一颗真心向明月,何来转性这么一说?”
李如轻嗤一声,眼神却慢慢柔和下来,别看他表面上骄纵矜傲,但其实是很好哄的,典型的吃软不吃硬类型。上高中那会儿,他和季冰白礼生三个整日同进同出,虽然总摆出一副生人勿近的厌世脸,但熟悉他们仨的都知道,真正好说话的,只有李如一个。
“我没有认怂。”他对电话那头字句清晰地说:“谢嘉琪干的那些事看似与我无关,但其实真要论起来,纵容她一步步走向不归路的,我也有一份责任。我曾经对不了解的人和事抱有过很深的偏见和敌意,这种敌意蒙蔽了我,潜意识里,就成了谢嘉琪作恶的推手。”
“你说的抱有很深偏见和敌意的那位,是季冰的爱人黎子清吗?”
喉结上下滚动一个来回,李如缓缓吐出一个音节:“对。”
就在林墨予即将开口的下一刻,他又接着道:“……不,不止是黎子清。”
“还有谁?”
李如沉默下来,车子减速缓缓汇入前方红灯路口排队的车河,他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把电话给挂了。
在疗养院陪谢雯茜待了一上午,母子俩默契地谁都没提起李满国,午后用罢餐,李如推着谢雯茜下楼晒太阳,小花园里的红花槭铺了一地叶子,谢雯茜让李如给她捡几片好看的,她要做书签用。
“谢仲峤前几天又来找我了。”
李如半蹲在轮椅旁边捡叶子的时候,听见谢雯茜突然说了这么一句,他手顿了顿,深吸一口气面色陡沉,“又是因为谢嘉琪?二审判决都下了,板上钉钉的事,他还不消停?”
“是的呀……”谢雯茜调子柔柔地叹了口气,说:“人哪,还是要学会认命才行。”
李如心口一窒,刻意忽略掉他妈话里的另一层意思,站起身道:“妈你放心,我会交待护工的,以后如果谢仲峤再出现,不准放他进来。”
“嗯。”谢雯茜仰面看他,眼角蜷着笑纹:“你捡好啦?”
李如把手里的槭树叶递到她眼前,不怎么满意道:“这叶子都被雨水泡过了,不好看,还是树上的更鲜艳。”
“怎么不好看。”谢雯茜接过来,码扑克一样一片一片铺在膝上,嘴里轻声细语地念叨:“喏,都蛮好的呀,妈妈做书签而已,这些就够了。树上的就让它们好好继续待在树上,等什么时候想落了呢,自然会慢慢落下来的。”
“可如果叶子并不想落呢?”李如轻声问道:“如果只是因为风太凛冽,雨太猖狂,那些被迫离开枝头的叶子,又要找谁说理去?”
傍晚时分又飘起了牛毛细雨,李如从疗养院离开,既不想回家独自面对李满国,又厌倦了泡吧买醉,于是驱车漫无目的地在市中心转,直到窗外霓虹升起夜色浓稠,簌簌后退的街景变得分外眼熟,他才回过神来,发觉自己竟然鬼使神差地开到了一中附近。
这个点儿应该是晚自习快上课了,也不知道虞杞川在做什么,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一个电话打给对方,告诉他自己就在一中校门外,能不能出来一起吃顿晚饭。
这种疯狂又无根无据的念头只持续了一两秒,就被他脑海中理智的那部分无情地摁了下去,别人没道理迁就自己,不能因为他心情差,就可以任性妄为地去叨扰对方的生活。
更何况,他跟他之间除了老同学这层浅薄的关系,或许连普通朋友都不算。
在李如人生的前二十几年里,说不上有多灿烂热烈,总归甚少有孤独的时候,但最近这段时间,他时常一个人,先开始会觉得适应不了,久而久之也习惯了,觉得一个人独处并没有那么可怕,这样想着,他转向灯一打在路口右拐,开进一中后门的那条步行街,准备找家合眼缘的餐馆吃饭。
步行街街灯明亮,细雨被风吹着倾斜而下,空气里有种大雾弥漫的感觉,车头灯照亮湿漉漉的水泥地面,两侧是熙熙攘攘的行人,骑着电动车的外卖小哥技高人胆大地从车前方横穿过马路,李如一个点刹,余光里撞进一道高挑挺拔的身影。
细雨中,虞杞川立在路边正低头看手机,屏幕微弱的光线映照出他的五官眉眼,李如降下车窗一眼望过去,满腔杂乱无章难以消解的烦闷心绪前所未有地,安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