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的机甲正在四下散去,这名上将也到了强弩之末,连保持身体平稳都有些困难,眼神却看得顾奕后背发毛。
那是一种几乎能让虫发瘆的疯狂,理智濒临崩溃的困斗,隔着一层单向玻璃对上了库索的目光。
“走吧。”片刻后顾奕轻轻地对库索道。
库索朝他看了一眼:“看来你们两个的关系非比寻常?”
“没有。”顾奕不假思索地道。
库索不以为然,轻笑:“是吗?”
顾奕并没有丝毫的畏怯,直截了当地开口:“我在联盟潜伏了那么多年,也骗了他那么多年,他恨我是理所当然,只是觉得有些可惜,我们毕竟做了那么久的战友,到头来却要在以后兵戎相见,放在谁身上恐怕都不太能接受。”
库索不答话,回脸看向窗外。
凌琛被两架机甲左右夹击着,他的体能已经消耗到了极限,却还是拼了命地向那些机甲撞击。
剧烈的晃动让舱内警报声四起,战服上满是血迹,血红眼睛向顾奕的方向看过来。
库索似乎对现在的状况十分满意,他淡淡地朝频道内发了句指令。
数十艘军舰便从天际黑压压地降落下来,再次同地面的联盟军队交战在了一起。
炮火轰鸣声响裂天际。
顾奕黑沉沉的眼眸耷拉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就在这时,他又透过移动的机甲仓向外看了一眼。
也许是想回头,最后再看看对方,可不知为何,他的心里非常难受,渐渐有些喘不过气来,他停止了思考,闭上眼睛。
塔利恩随行的虫通过信号对讲器向库索请示了几句,很快便获得了撤退的指令,数十只机甲纷纷提高引擎,轰鸣声震动整个天际,向大气层移动。
他们的速度非常快,不出半分钟便脱离了星球的预设轨道。
直到所有机甲都撤出了这只星球的重力范围,顾奕才按着身旁的扶手,重重地喘了口气。
他到现在还无法忘怀之前凌琛在舱外向他看的那一眼,就像一把锋利的矛,狠狠地扎在他的心里。
他不敢想象,假如有一天自己再遇到那样的上将会是什么样的一番场景。
不过好在塔利恩的目标只在他的身上,对于凌琛,他更想让对方活着,哪怕恨他。
一切都如同计划的那般,几十艘塔利恩战舰脱离战场中央向远处的航道撤退。
他们身后还跟着一批殿后的护卫机甲,防止有追过来的机甲拦截他们的去路,直到完全消失在这片黑暗的航道上。
凌琛感觉浑身上下都十分冰冷,他死死地盯着那些离他远去的军队,牙根咬得很紧,口腔里满是血腥的味道。
直至他再也看不见任何一只机甲,这才重重地降落在地上,身体上的伤痛已经完全无法伤害他分毫。
他就像完全感受不到痛苦那般,倒在了一块岩石上。
冰冷的雨水将他滚烫的鲜血冲散,他颤抖着蜷缩起来,把脸埋在湿冷的掌心,额头抵在旁边粘腻的泥沙里,再也没有任何的反应。
他真的已经没有任何多余的力气了,那些痛苦已经让他筋疲力尽。
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周围传来断断续续的脚步声,有虫冲上来扶起了他,惊慌失措地向通讯里大声呼唤。
凌琛喘息着睁开疲惫的双眼,只见是明瑾拉着他的胳膊,额间的黑发被尽数打湿,动作迅速地为他捂住血流不止的伤口。
暴雨中他依稀听见对方不停地喊着“哥哥”。
他想起了曾经的很多事情。
他的两位父亲都是联盟的上将,于是十岁那年,他被送进了联盟第一星际学院。
但最让他痛苦的并不是长期不被理解的孤独,而是那些虫像看待怪物一般看向他的眼神。
尤其是在训练时不慎失控的画面,那是他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一幕。
他的能力太强了,随时都可能摧毁身边的一切,伴随而来的是身体撕裂一般的痛苦,好几次他身边的训练官都因为自己的原因选择辞职,只能把他交给特殊组织处理。
那些虫曾经尝试过无数种方法,电击,药物,都没有任何的效果,这样的结论一直延续到他成年的那一刻,他忽然发现,当身边出现某种特殊信息素的时候可以让他彻底平静下来。
那一天,正是他第一次遇见顾奕的时候。
说不上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每当他靠近的时候都会感觉身体上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感。
或许是对方身上的味道,又或许,是双方的精神场十分相近,总之,这名军官与他之前认识的任何一名军官都与众不同。
他一百岁生日那年,收到了顾奕送他的一堆月季种子。
“长官,这是我从家乡那边带过来的种子,”顾奕亲手将那叠用白色手帕精心包裹好的种子放在他的面前,“是白月季,不过是变种的白月季,在我们那边,这种花通常代表尊敬爱戴,月季的一生都充满着光辉,无论何时它都会受到很多虫的喜爱。”
凌琛愣了愣,看向顾奕。
尊敬,爱戴。
他想,他或许本就没有那么值得被爱戴的地方,但他还是手下了那些种子,非常仔细地将他们种在了宿舍的庭院里。
很多年来,凌琛并不理解什么是喜欢,在他漫长的一生里,能够交谈的虫少之又少,身边的虫大多都害怕他,说话做事唯唯诺诺,很少有像顾奕这样,总能在一些时候让他感觉到热闹的虫。
“长官,这次公开训练如果我拿了第一名,你就大发慈悲,下一次单独测试的时候给我个及格分行不行?”
“不行。”
“为什么不行?”
凌琛放下手中的茶杯,朝顾奕淡淡看了一眼,“你觉得呢?”
顾奕咳嗽一声,“......照你这个练法,我得猴年马月才能从你这里毕业啊?”
“那不重要。”凌琛冷淡地喝了一口手里的茶,朝顾奕瞥了过来,“你是我带的第一名学员,一切都需要以我的标准来评定,而不是其它任何的虫,不过关就是不过关,没有任何的理由。”
这话说得没留任何余地,顾奕只得闷闷不乐地低下头。
“好吧。”
照这样下去他真的有可能一辈子都结不了业了。
“......”
“长官,这是我上次出门给你带回来的零食。”
凌琛接过对方手里递过来的薯片袋,面无表情地将其放在旁边的杂物柜上,“下次不要再给我带这些东西,垃圾食品我是不会吃的。”
“但我觉得你也可以尝尝,真的很好吃。”
“不需要。”
“......好吧。”顾奕失望地看了看凌琛,伸手去取回那包薯片,却被凌琛拦了下来。
顾奕怔了一下。
凌琛却突然说:“既然是送给我的东西,就没有收回去的道理。”
顾奕:“.........”
顾奕不知道的是,从那天开始,凌琛每天晚上的乐趣又多了一项,处理公务的时候偷偷开一包薯片放在旁边。
那是他第一次领悟到垃圾食品的真谛,原来是那样特别。
“......”
他彻底闭上了眼睛,脑海里的画面就像走马灯一般,尽数回忆了一遍,直到身体麻木失去知觉,再也感知不到身边的事物。
“......血压太低了,失血过多,需要紧急抢救!”
“心率失常,体温还在继续下降......赶紧做个急救,输血,动作快点!检查一下颅腔有没有积血,身体各部位的骨折情况......”
“凌上将到底有没有事?!护士快点把他身上的伤口处理了!”
“哥!哥你醒醒,父亲他们很快就赶到了,你坚持住......”
混沌中,无数嘈杂的声音在凌琛耳边响起,慌忙的脚步声错落,围绕着他激动震耳,然后逐渐趋于模糊,像坠入一潭深水,隔着深海般朦胧的闷流。
那些声音如洪水一般淹没过他的周身,又像落潮褪去一般逐渐远去,他像是来到了一片极致安静的地带,眼前慢慢亮起一道和缓的白光。
我要死了吗?凌琛昏昏沉沉地想。
但他好像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做完,他记不起来了。
我在哪里?我......是谁?
无数回忆就像潮起一般从他的精神海翻涌而来,组成了一幕幕陌生而又熟悉的画面。
那画面越来越清晰,最后化作一场色彩斑斓的梦境。
他穿过长长的红毯,走向遥远的长廊尽头,绚丽奢华的红木大门隆声开启。
外面是碧蓝的天空,往下是生机盎然的碧绿草坪,教堂神圣的钟声在他头顶响起。
无数金蝶在他身边起舞,悠扬舒缓的音乐逐渐响了起来,随之而来的是雷鸣般轰动的掌声。
熟悉的,陌生的面孔逐一出现在他的眼前,脸上带着祝福的笑容。
他有些不知所措,忽然感觉自己的胳膊被什么虫揽了起来。
晏修搂着他的臂膀,一身笔挺西装修裁得体,他微笑着看了过来,“从今天开始,你将会有一个幸福的生活。”
“快去吧。”
顺着晏修目光的方向,凌琛缓缓抬头,远处廊门大开,阳光静好,一名身着黑色礼服的雄虫缓缓回头,眼角眉梢的笑容温柔灿烂。
凌琛瞳孔缩紧。
顾奕看着凌琛,阳光洒在他的身上,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边。
就像被某种力量牵引住一般,凌琛走向前去,脑海中恍惚了片刻,已经到了长廊尽头。
他停在顾奕的对面,看着对方乌黑的眼睛。
就听对方问道:“你爱我吗?”
凌琛怔怔地站在那里,向旁边看了一眼,却忽然发现原本喧嚣热闹的场景在逐渐淡去,渐渐化作一片虚无的白幕。
下一秒。
咔哒——
冰冷的枪口抵住了凌琛的额头。
“......”凌琛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心跳不可控制地逐渐攀升,便见顾奕的身后忽然走过来一群身着星盗制服的陌生面孔,恭敬地俯首在了他的身后
那双冰冷的眼睛与之前判若两虫,深深地刻在了凌琛的脑海里,“很抱歉,以这样的方式和联盟道别,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凌琛从未觉得如此恨过一个虫。
但预期的枪声并未再次响起。
就在那一刻,凌琛忽然搂住了顾奕的肩膀,深深吻了下去。
所有场景都在那一刻分崩离析。
凌琛死死地抓着顾奕的领口,强迫对方直视自己的眼睛。
这一次,他绝对不会放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