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沉的天空中酝酿着层层的乌云,绵绵的雨水不间断地落下,坠在海面上造成数不清的涟漪。
几十架飞行器在海面上低空盘旋着,侧面刻有“星海救援”字样,灰色的机械外壳几乎与周遭灰暗的天气融为一体。
气氛安静又压抑,大海上只有飞行器尾部驱动时的嗡鸣声。
一道突兀的铃声响起。
坐在飞行器内的路云远收回看向海面的目光,捏了捏眉心,接通终端。
同时,飞行器底盘打开,一个个黑色的机器不知疲倦地跳入海中,机器一端红色的光点经过雨水的冲刷散射出一片光晕。
路云远没有开口说话,大脑被一件事满满当当的占着,连说话都分不出精力。
终端里传来的声音有些嘈杂,时不时传来各种交流谈话的声音,常安和别人低声吩咐了一句,环境忽然安静了下来,她这才开口道,声音有些小心翼翼:“一会开会讨论居民安置和战后重建的政策,还参加吗?”
虫族女皇虽然死亡了,但后续还有太多太多的事情需要处理,除了居民安置外还要时时刻刻提防沐辰的举动。
各个星球上所有的虫族都进入某种休眠状态,它们瘫在原地,没有任何的动作,星海还要派人对这些虫族进行清理等。
通讯上沉默了一会,路云远的大脑现在像是生锈了一般,他花了平常几倍的时间才理解常安说的话。
视线再次飘向海面:“不去。”
坐在旁边的操作人员往旁边扫了一眼,透过反光的玻璃看到路云远那张漠然、灰败的脸,失去光彩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窗外,目光却几乎透着某种骇人的执着与深沉。
他不由得楷了把额头上的冷汗,生怕路云远一个激动就往下跳。
常安猜到会是这个回答,她打来通讯只是有点担心路云远的状况,外加路云远星海首领的身份,有些事情需要他的签署确认。
顺着刚才的话,路云远慢慢想到这一层,他打开终端,把自己首领的权限暂时转交给常安。
这些事情他已经不想管了,怎么样都和他无所谓。
常安那边收到了权限转接的通知,但她依旧没有挂断通讯:“有个事情还是要和你说一下。”
路云远把终端放在一旁,失去了继续聊下去的耐心。
“你知道千式吗?”
常安没管路云远回不回话,继续道:“虫族女皇死亡的时候,整个首都星都没了电,网络也被隔绝,持续时间大概有十几分钟,最开始只能使用一些最基础的通讯功能,现在才慢慢恢复过来。”
路云远依旧沉默,也不知道听没听。
“但是有一些功能却一直没有恢复,包括议会、皇室和军队的智能系统,这些全都在千式的管辖范围下。”
也正是因为如此,作为帝国中心的格赛尔信息终端瘫痪了好久,很多信息都查不到也交流不过去,严重阻碍了他们救援和安置工作的展开。
路云远听完,只简单的“嗯”了一声。
常安叹口气:“我想和你说的不是工作的事情,而是据我们探查到,之前你们婚姻匹配结果公布后,跟在你们身边的那个机器和千式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而现在,就在虫族女皇死亡的那一刻,千式的基地炸了。”
路云远终于有了点反应,他目光动了动,声音沙哑地开口询问道:“同时发生?”
“是的。”常安说,“所以我才来问你,还知不知道和那个机器相关的信息,毕竟千式最早是由沐英创造出来的,我觉得这些和蓝怿有很大的关系。”
“他执行任务的时候……有没有带蓝色耳坠?”
在凯瑞特的一幕忽然涌上心头,他和蓝怿一起在小小的宿舍内,看着蓝怿把小白的数据挪到更方便携带的耳坠上。
当时他没忍住逗着蓝怿,看他为自己担心的模样,然后路云远为了哄人,亲手帮他把耳坠戴上。
那一幕清晰地印在路云远的脑海内,蓝色透亮的耳坠与白皙的皮肤互相映衬,还有他凑近说话时蓝怿悄悄红了的耳郭,因为生气微微抿起的唇。
蓝怿当时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和反应他都记得格外清楚。
本该是甜美的回忆,此时却像是一把刀,毫不留情地割开路云远的灵魂,四分五裂,一时间让他连呼吸都觉得疼。
常安不懂他为什么问这个问题,愣了一下才不太确定地回答:“好像有吧,我记不太清。”她又急忙道,“你先别挂断,我去问问别人。”
路云远紧紧咬着唇,手也攥着,不知道哪里太过用力刺破了皮肤,腥咸的海风中忽然弥漫上了血的味道。
飞行员再次往旁边看了一眼,微微睁大了眼睛,但是一个字都没吭。
他之前在星海工作,不是很核心的人员,对路云远的了解不算多,因此就和星网上那些人认为的一样,一个S级,一个泯然众人的D级,怎么可能会好好在一起,况且经历家世都各不相同,没有能聊得来的事情,就算结了婚也不会互相喜欢。
但现在看路云远的模样……哪里像是不喜欢不在乎的样子。
想着想着他在心里叹口气,两情相悦的人刚在一起没多久就被分散了,天人两隔,而那位离开的人还是刚刚拯救了世界的S级天才。
挺可惜的。
没过多久常安就给了回复:“他确实戴着,这个耳坠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路云远用疼痛强迫自己勉强从回忆中抽离出来:“耳坠里有小白的数据信息,或者说……是千式的。”
两人忽然又沉默下来,如果连千式都遭遇了这样的重创,那只有人类肉身的蓝怿……
常安深吸一口气:“这件事还有一些疑点,按道理来说副体的情况不太会影响到本体,”她绞尽脑汁想着安慰的话,给他们多一点微乎其微的希望与可能,“说不定还有别的意外。”
但她自己也知道,这种可能几乎为零。
通讯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了,路云远的思绪已经飘忽到了过去,那些和蓝怿生活的点点滴滴此时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让他濒临枯竭的灵魂痛苦又快乐。
“滴”的一声,飞行器的操作台发出提醒的声响,说明刚刚投放下的检测器能源快要耗尽,是时候拉上来,然后再次往大海中放入刚充满能源的另一批探测器。
飞行员熟练地进行这些操作,一边看检测器上的数据有没有异样,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路云远。
他轻咳了一声,壮着胆子开口道:“少将,飞行器上的能源储备也不多了,一会回去的时候您也休息一下吧。”
路云远的目光木然地转到他的脸上。
飞行员解释道:“您已经很久没休息了,投放回收探测器的事情很简单,交给我们就可以。”
他听说同事说路少将自从知道蓝怿的消息后,这二十多个小时里一直都没休息,免不了有些担心。
“很简单。”路云远重复了一遍他的话,这些事情确实简单,但简单的事情堆叠起来,能帮他找到蓝怿吗?
路云远确实一直没有休息也没有进食,连水都没喝一口,此时他的嘴唇干裂苍白,眼框泛着血一般的红,血丝遍布,过往让人看着就觉得威严肃穆的脸此时却忽然让人觉得心悸害怕。
飞行员对上路云远的视线,瞬间打了个激灵:“我……”
路云远移开了视线:“你觉得能找到蓝怿吗?”
飞行员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实话实说,他觉得找不到,连尸体也找不到。
可他还是心甘情愿地在这里,不在大战结束后去陪老婆孩子,而是在潮湿寒冷的海上,一遍又一遍地做着这些简单的举措,一次又一次地祈祷希望探测器能带回一些好的消息。
星海使用了无数的人力、物力,去追寻一个几乎不存在的希望。
他们毫无怨言。
只要想着万一蓝怿躺在冰冷的海底,等待着他们的救援,那这场救援就会一直持续下去。
这大概是对一位英雄崇高的敬意吧。
数据检测屏幕上原本平缓流畅的线条忽然骤然向上突起,同时发出提醒的声音。飞行员眼睛一亮,立刻就看了过去,语气激动道:“有情况!”
异样数据和地点坐标一起上传到终端,很快就有救援队伍开着承压机甲向下探入。
过了十几分钟,他们极为小心地带回来一些机甲的碎片,还有……残缺的尸体。
但这些都不属于蓝怿。
路云远忽然开口道:“把头顶的舱门打开。”
飞行员还沉浸于探查结果的悲伤中,冷不丁听到这句话吓了一跳。他不明白这句话的用意,但还是听从命令,头顶的舱门向外打开,雨水毫不留情地打在两人身上。
“您要……”他说着看到路云远站起身,低头凝视着海水,紧握的手上还在滴滴答答的往下滴着血。
一个令人恐慌的念头忽然席卷心头,路少将……不会要跳海殉情吧,虽然听起来很荒谬,但是结合路云远现在的状况来看,也不算很荒谬。
“您您您,”飞行员紧绷着身体,准备一有情况就随时冲上去拦着,“您稍微冷静一下。”
路云远没有回头,但他似乎能猜到飞行员的想法,语调毫无波澜:“我看起来像是会殉情的人吗?”
飞行员立刻摇头:“不不不,您当然不是。”
路云远却忽然笑了一声:“那可不一定。”
只有蓝怿不在的时候,他隐藏在心底十几年的阴暗念头,终于没了阻拦蓬勃生长起来。
飞行员浑身抖了一下,大有直接谮越把这位冲动失去理智的少将拉回来的架势。
一道白色的影子划破灰沉的天空,慢慢滑到飞行器周围,路云远伸手抚摸着“白帝”冰冷的机甲:“不过你放心,在没找到他之前,我不会做这种傻到没边的事情。”
飞行员大概知道了他的想法:“您要亲自下海找他吗?”
即使用这么多探测器,他们的行为也无异于大海捞针,而人力相比专门的探测器还是差得远,路云远的行为简直是……异想天开。
而且还格外危险,探测器不值钱,丢了就丢了,可白帝机甲再加上一个人,那事情就大了去了。
他一边劝一边把这个情况向上级汇报:“机甲的能源撑不了多久,效率比探测器小太多,您……”
可他话还没说完,路云远已经进入白帝离开了。
路云远沿着蓝怿走过的痕迹一路向下,身边的光线由亮转暗,他不住地想,蓝怿做这些的时候会觉得害怕吗?会难过吗?会有……不舍吗?
S级机甲的性能让他可以无视海底深处的高压,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核弹爆炸的地点,这里被爆炸的威力波及,原本蕴藏着无限生命的海底此时光秃秃一片,海水中时不时飘过一些黑色的不明残渣。
路云远伸手碰了下残渣,忽然就感受到心脏紧缩,紧接而来的是无限心酸。
这个人怎么能这样呢?身为伴侣,一句话也不和他说,不和他商量,闯入他的世界后又悄无声息地离开,消失得无影无踪。
路云远关掉机甲的操作系统,然后闭上眼睛,任由在底部无声汹涌滚动的海水带着他飘离。
他没有任何的线索,只能寄希望于飘渺的天意。
看在蓝怿已经苦了十几年的份上,能不能让蓝怿活下去,能不能让自己找到他……
路云远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但也疯得合情合理、有理有据。
谁让蓝怿做了这么残忍的事情,唯一让别人转交给他的话是不介意让路云远找别人共度余生。
大脑发出不堪重荷的嗡鸣声,海底的水带着白帝无声流浪。
路云远轻呵一声,他会找到蓝怿的,一定会……
就算是死,他也要和蓝怿死在一起,连灵魂都纠缠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