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奏练习之后,简一鸣回到酒店里一头撞进了被子里。
太累了。
累到整个人不想吃饭不想说话,灵魂都要从嘴巴里飘出来的累。
高强度的练习,指挥和乐团的人为了避嫌,都不会特意和他说话,合奏的整个过程都有录像录音,所有的信息都必须简一鸣从他们的琴声当中去获得,既要听到他们的声音,又要平衡自己的钢琴,让简一鸣感觉自己像划着独木舟在茫茫大海上,要注意风向注意海浪,生怕一个盖头浪打过来就翻船了,还要看周围有没有其他危险,他只有一条弱小无助的独木舟,来条大一点的鱼都能把他撞翻,可光是这样还不够,因为他最终的目标——保持小舟平衡的同时还得捞条鱼填饱肚子,他有指挥这片大海表达自己的理想。
能当指挥家的人果然都是神!
简一鸣最终得出结论。
他当然不知道自己这么干到底给别人留下了多大的冲击,意识到他意图的门罗都被他这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乐到了,而提早过来等着合奏练习的下一个选手,只是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了一点边,也被他吓到了——可怕的不是他有这个意图,而是他真的做到了。
在简一鸣自己看来还差得远,但在这位选手眼里看来是做到了。到现在,那名选手都想不懂他是怎么做到的,只是确认了这又是一个牲口,不是人!
有了这个认知,他反而放松了下来,没有抽签时的天崩地裂了。
前面的不是人,后面的不是人,不是他的问题!
符盛蓝没法去练习现场听,带着晚饭过来看简一鸣。
大男孩趴在床上累得不肯起来,他好笑地坐到他旁边,仔细地给他按-摩手指。
钢琴生一天练七八个小时的琴都是有的,但自己练习跟和乐团合奏根本不是一个等级的强度,练习前的热身和练习后的舒缓按-摩就是延长职业生涯的重要法宝了。
简一鸣被他按得昏昏欲睡,又舍不得睡着,扭过头来望着符盛蓝。
符盛蓝抬眸,绿眼像被摆在玻璃展柜里的宝石,潋滟动人,清清楚楚地映着简一鸣的样子,看得简一鸣快乐地嘿嘿笑起来。
“傻笑什么?”
“稍微有点开心。”
“嗯?”
“反正有点开心。”
简一鸣很少有这种时候。
很累,但是很充实,他有明确的目标,也有试错的成本——会有人一直注视着他,只有他一个。
他是独一无二的。
这让简一鸣感觉到异常的安心。
为了配得上这份待遇,简一鸣愿意付出所有的努力。
“如果不行的话,我就当你的学弟好了。”今年不能破格录取,简一鸣已经想好明年再来考试了。
符盛蓝没听清楚他的嘟囔,当他侧头打算靠近一点听的时候,得到了狗狗简的一个蹭蹭。
头发扫在了符盛蓝的脖子上,带来一阵痒意,符盛蓝干脆抱住他作乱的脑袋,拉过他的手继续给他按-摩。
“疼疼疼!”扭曲的动作让小简同学叫了出声。
小符同学这才放过了他。
“蓝蓝你之前是学过擒拿吗?”
符盛蓝问:“怎么了?”
“要是刚刚我们是站起来的,我就要被你摁在地上了。”
“没那么容易,起码我还得加上膝盖顶住你的后腰才行。”小仙男若无其事地说出了可怕的话。
小简同学根本没在意,他感觉自己发现了华点:“所以你果然学过!”
“你的重点是这个?”
“因为关于你的事我都想知道嘛。”
符盛蓝被他突然撩一下,手上的动作就慢了下来,等他还想说什么的时候,发现人已经睡着了。
“果然是个天然。”
就是不知道算天然呆、天然撩、天然黑,还是天然清澈的愚蠢。
符盛蓝戳戳他的脸颊,简一鸣闭着眼睛,发出小小的唔声,扭头埋进被子里藏了起来。
……
奥赛决赛的第二天,中午休息时间。
比赛还有最后一个下午就结束,已经因为奥赛连续加班半个多月的评委们都放松了下来。虽然接下来还有决赛评选的问题,但他们相信这都不是太难选择的事,并且开始期待接下来放假回家了。
评委们聚在一起,自然不可避免地开始讨论谁能站上奥赛的领奖台。
“果然,到最后还是要看比才的发挥。”
“决赛格罗佛的协奏曲表现得挺好的。”
另一个评委表示不同意:“毫无新意,死气沉沉。”
“但也比诺曼表现得好了,他决赛实在是太紧绷了。”
“听说他小姨来了。”
周围的人心里都涌起了叹息声。
里斯·诺曼父母早逝,年幼的孩子就被他的小姨抚养长大。因为诺曼很小的时候就展现出非凡的音乐天赋,所以他的小姨早早放弃自己原本的职业,作为他的经纪人活跃,到现在,他们全家的收入都依靠诺曼的演出。以前还好,近年来随着比才的强势出现,严重影响到他的演奏会,诺曼的小姨就沉不住气了,屡次公开表示对比才的不满,直接和比才对线,甚至试图拉上诺曼公开表态。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她的行为给诺曼带来了巨大的压力。
“听说那孩子现在天天练琴十二个小时以上。”
也有评委说:“我很同情他,但比赛就是比赛。”
“确实,看来无论如何诺曼和冠军都无缘了。”
也有人偷偷看向了坐在角落的克劳德和安达,小声提醒各位同事道:“奥赛又不一定会出现冠军。”
其他人一阵沉默。
在决赛里,评委会主席和副主席依旧拥有一票否决权,也就是说,只要克劳德和安达不点头,这届奥赛就是第四届没有冠军的奥赛。
“你们说,比才可以吗?”他们之中有一个人小声问道。
“当然可以。”说话的是雷肯多夫,正统德奥音乐学派出身的演奏家力挺比才,“有谁能比他更懂莫扎特、更懂奥赛的意义?”
他一开口,其他人都不敢公开说反对的话了。
谁都知道这小老头出了名固执,对学派和出身很看重,先是看好诺曼,诺曼确实不行了,就走到比才那一边。一起做评委,他们并不想因此和他起争执,哪怕每个人的心里都有自己的看法。
玛莎·安达笑呵呵地听他们聊天,包括一直力挺本地选手的雷肯多夫,但并不插嘴,手里的手机正挂在论坛上奥赛的论坛现在正值浏览的巅峰,每分钟都能刷出上百条评论,老太太正带着她的老花眼镜,看这些网友在网上的讨论。
克劳德作为评委会主席也不好和其他评委随意聊天,他干脆就坐在安达身边。“论坛有什么好看的吗?”
克劳德是个现充,很少上网,论坛都玩不转,就会看看官网信息,论网络冲浪,三个克劳德都没有安达玩得溜。
老太太狡黠一笑,“可比你们这群老头子有趣多了。”
实际年龄比安达要小十岁的克劳德:“……”
“开玩笑开玩笑。”玛莎·安达不愧是被称为“继承了莫扎特灵魂”的演奏家,就算变成了老太太,也是一个风趣可爱的老太太,她说:“你们这群人还只会盯着那三个人的时候,年轻人们的耳朵可比你们好多了。”
老太太一个地图炮,同样在射程范围内的克劳德也不敢反驳。他小声问:“简一鸣?”
戴着老花眼镜的安达挑了挑眉。
克劳德表示:“最终还是要看他下午的表现。”
“我还挺期待的。”安达说:“门罗和罗伯特对他的印象都挺好,难得见他们居然能放弃地域、出身、派系的偏见。”
克劳德知道老太太说得是谁,但他不好点明。
他们两个人的差别,大概就是为什么安达会是副主席,而对方还是评委成员的原因了。
“说起来那孩子,好像是卫的弟子。”安达发表完自己的意见就开始看克劳德笑话。
在其他人面前也称得上德高望重的克劳德,在老太太面前也不过是个年轻后辈,他立刻表示:“我和卫丛的问题,跟后辈可没关系。”
安达也不说话,就看着他笑得意味深长。
然后克劳德才想起来,他最开始会和卫丛呛声,就是新生代演奏者的方向问题才吵起来的,而作为他学生的简一鸣,很可能也继承了卫丛在这方面的想法。
克劳德:“……”
他握拳放在唇边咳了咳,还是郑重表态:“总之,一切都以比赛表现为准。”
安达说:“别那么紧张,我又没说你会偏心比才。”
被安达明里暗里花样调侃了一通的克劳德,已经什么脾气都没有了。
……
下午,简一鸣在后台等待。
他是下午第二个上台的人。
按理来说,他应该会很紧张才对,就像他初赛候场的时候一样,紧张到呼吸不过来都很正常,但现实却是,他现在的心情比前面两轮都轻松多了,不是那种因为比赛马上要结束的轻松,而是因为目标明确,所以不再对奥赛心生畏惧。
他有点懂宗半雪的心情了。
好像又回到了高一演奏考试的后台,那个时候的简一鸣没想过考试,也没考虑过考试成绩,一心一意只想着走到台前,完成自己的演奏。
演奏比所有的一切都重要,至于其他的……弹完再说。
于是等简一鸣上台的时候,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他的不同。
弹幕里安静了一瞬,马上就有人开始刷密密麻麻的内容:“好强的气势!”
“我喜欢他的眼神,第一次感受到了黑眼珠的魅力!”
“气势和之前的选手都不一样,他的眼神像狼一样。”
网友还在发表关于他外貌的评论,简一鸣走到了舞台的中央,在乐团的包围下,走到所有人视线的焦点,鞠躬站起,忽然露出了一个小小的微笑,小小地惊讶了底下的听众和评委。
今天状态很好。
简一鸣坐到了钢琴面前,朝着指挥罗伯特点头示意。
罗伯特都小小的惊讶了一瞬。
现场演奏往往和演奏者的状态息息相关,简一鸣今天的状态高昂,明显比合奏练习的时候要好太多了,让他都情不自禁开始期待了起来,待会的演奏会是怎么样子。
或许会远超一个比赛演奏应有的样子。
莫扎特的《第二十七号钢琴协奏曲》,绝境之中诞生的花朵。
开场照样是乐团的演奏,同样的乐谱同样的音符,却比前天练习的时候要更好了,或许是因为坐在了金色大厅的现场,或许是被简一鸣感染了,总之维爱的第二乐团展现出超出日常的水平。
“是我听错了吗?怎么感觉门罗很高兴?”
“跟上午的时候完全不一样。”
“天呐,维爱演奏得这么好,叫选手怎么办?”
乐团表现得好是好事,就怕选手的水平没跟上,拖垮了整场演奏。
被人担心的简一鸣坐在所有声音的中心点,他听到了乐团的声音,低音提琴、大提琴、中提琴、第二小提琴、第一小提琴……还有门罗的小提琴。
门罗的小提琴本身就价值不菲,它的音色远超它的价格,细腻温柔,在门罗的手下每根琴弦都在尽情歌唱。今天的门罗比练习的时候要更兴奋了一些,这样的情绪被极力控制住,还是微微投射到了他的音乐里,让乐团的声音也更加活跃了。
所以轮到我的时候——
简一鸣摁下了第一个音,开始了他的演奏乐段。
罗伯特有一个瞬间都想回过头来看看,确定坐在自己身后的是不是还是那个简。
——太神奇了。
音色完全不一样,仿佛和上一个人弹的不是同一架钢琴,就连和两天前的他都不一样了。
那种空灵的音色,比夜莺还要婉转,比百灵鸟还要动人,但他不是纯粹的欢乐,就像莫扎特写这首作品的时候,他也不是真正的无忧,有一点说不清楚什么东西落在心头,有点分量,但不沉重。
了解这首作品的罗伯特知道,这部作品最重要的内核应该是作曲家关于死亡的思考,对生死的探索。莫扎特放弃用沉重、宏大的主题描述死亡这件事本身,而是把焦点放在了“死后的世界”上,甚至还带着他一贯的纯然和幽默想象。
人们常常说境界有三层,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K.595应该就到了看山还是山,甚至还更跨越了一层,想象山背后的海。
罗伯特听过很多人演奏的版本,还是第一次听到会有这样演绎的想法。
他这一刻,特别想知道玛莎·安达是怎么想的。
不只是他,很多人都想知道听到这样的安达是什么态度,然而老太太坐在评委副主席的位置上,依旧是那副微笑的样子,谁也不能从她的表情中读出她更多的想法。
只有和老太太非常熟悉的克劳德猜测,她或许也在惊讶,就是因为情绪有起伏,面上才越不能有一点显露出来,不然明天的报纸上就能见识到那些无冕之王们“开局一张图,剩下全靠编”的绝技了。
而全场的人里面,只有安达准确抓住了简一鸣演奏的核心——关于爱的表达。关于痛苦和死亡的内核用爱包裹着,演奏者倾诉他的爱意:我对你的爱超越一切。
年轻,但不是轻浮许下的诺言,安达甚至从里面品尝到了一点爱情的甜蜜。
这么丰富多重的内涵啊。
非常、非常地神奇。
安达不知道她有没有正确理解简一鸣的意思,但音乐的本身也不需要正确答案。她只是惊讶于对方居然能让自己产生这样的想法,不得不在心里重新对简一鸣进行评估。
如果说第二轮只是让她对这位小伙子有了兴趣,感觉他是可塑之才,那么现在她只能感慨,年轻一代已经出来了,卫的眼光真的太好了。
K.595演奏立足的点有很多,有些人是死亡,有些人是绝望中的花,有些还聚焦到莫扎特本人身上,尽情地展现他典雅纯净的音乐,但是用“爱”来表述,安达还是第一次听。
而且……
老太太闭上了眼睛,单纯用听觉去捕捉音乐当中的所有信息。
他不只是用钢琴,还把门罗拉上一起了,弦乐组的领头羊被套住了脖子,相当于整个弦乐组被绑到了他的船上。安达相信,如果给他再多一点和乐团练习磨合的时候,他还能把木管组、铜管组和打击组拉上。
现在安达是真的可惜,比赛合奏练习的时间只有两个小时。
要是后面能开演奏会……
她忽然想起来,如果是今年奥赛的冠军,说不定真的能和维爱合作。
如果这一届奥赛有冠军,这就是奥赛二十年以来唯一的冠军。
安达都被自己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吓到了。
在此之前,她觉得简一鸣优秀,但绝没有想过他能优秀到拿冠军的程度,就连比才,安达都不觉得他达到了她心目中奥赛冠军的水平。
安达脑子里乱了几秒,马上她就放弃深入思考了。
还是音乐更重要——要是现在没有仔细听,就只能回头听回放了。
无论怎么优秀的收音设备和音响,都不能百分百完全收录演奏者的音乐,错过了就再也没有回头了。
她没有意识到的是,简一鸣的音乐对她来说已经到了“不能错过”的程度了。
第三乐章,快板 ,降B大调,回旋奏鸣曲式。
轻盈优美的第三乐章,简直像芭蕾翩翩起舞,乐团和钢琴之间亲密无间,一问一答,一和一唱,从高昂到低语,配合完美得不像骄傲的维爱和尚未出道的新人之间应有的合作。
整个乐章的高-潮,还是华彩的部分,所有人都翘首以盼,期待简一鸣会带来什么样的华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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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别人眼中的狗狗简:高大!帅气!威猛!
狗狗简中的自己:嗷呜,弱小可怜又无助QAQ我要奋起直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