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谁啊?”一个声音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响起。
“身体这么虚,应该是巫师。”另一个声音回答。
“不,他连疗愈咒都不会,他不是巫师。”这个声音比较耳熟了,如果没听错的话,是渊宁。
渊宁擅长疗愈,并且修好了他的眼镜。
“是个人类。”这声音他听出来了,路槐。
殷弦月挣扎着睁开眼睛,他感觉自己像麻醉刚醒,也像大脑受到重创,悠悠转醒的时候,虽然眼睛睁开了,但什么都看不清,模糊一片。
然后路槐递来了眼镜。
“哦谢谢。”好了世界清晰了。
视野清晰之后,殷弦月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不同于他出租屋里那个吱呀作响的小木板床,这张床是金属
的床架,软度适中的床垫。
他坐起来,四下看了看,尔后认出来了,这里是军情七处猎手的宿舍。猎手们是单间宿舍,这间是路槐的,因为床头处有一个小小的“09”数字编号。
宿舍挺宽敞的,一间小卧室外面是一个挺大的客厅。只不过这会儿卧室里挤着许多人,还有仨人在外面没能挤进来,正探头探脑,都是军七的猎手们。
其中渊宁最为震惊,他歪了下脑袋,纯白色的眼瞳搭配呆滞的表情,让他看上去不太聪明……所以殷弦月抿了下嘴,把笑憋回去。
“真的只是个人类吗?”蹲在床边的少女问。
殷弦月垂眸看她,少女叫缙丛,是雪怪。
缙丛说着,伸出手来,隔着棉被戳了戳殷弦月的膝盖,然后惊喜:“哇,纯血种的人类!”
“……”殷弦月无言以对。
总不能说,没错!被你看出来啦!
显然,缙丛对于“一个普通人类拯救了稻草人广场”这件事情过分的好奇。雪怪心思单纯,对于好奇的事情就想弄清楚,于是缙丛噌地站起来,细白的两条胳膊伸过来——
还没捧住殷弦月的脸,缙丛被路槐拎着后领子提溜起来,然后放在旁边。
路槐说:“醒了就跟我走吧,指挥官要见你。”
殷弦月推推眼镜:“长樾?他见我做什么?”
正当大家惊讶于一个人类居然知道指挥官叫什么,并直呼其名的时候,路槐只给了他一个眼神,大概是:你是神,你问我?
殷弦月觉得有道理,他挪到床沿,试着深呼吸了一下。和往常一样,因为肺部有一部分纤维化,感觉一口气吸不到底,所以缺氧。
“能自己走吗?”路槐问。
“能。”殷弦月穿上鞋,站起来,无从下脚。
宿舍卧室并不大,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和衣柜而已,这么多人挤在里面,他真没法走路。
然后看向路槐,路槐把他……
拎出来了。
物理上的。
和刚刚拎起缙丛放去旁边是一样的手法。
挺离谱的,因为猎手们有着较好的默契和配合,刚刚围观这位人类的时候,就是前排蹲下,后排站起。
他直接被路槐拎起,然后赶紧缩腿,从蹲下的前排几位猎手头顶掠过去了。
“让让。”路槐蹙眉,对卧室门口的三个人说,“说了,人类,普通人类。”
殷弦月缩了缩脖子,虽说他只念了《巫师团守则》的前几句就昏过去,但看情况,应该是有效果的。
所以他的思路没问题,这个世界就是设定高于一切。
即便巫师团死伤惨重,但只要昼区没有取缔巫师团,那么“巫师团”这个概念就是一直有效的。
他整理了一下思路。军情七处的指挥官要见他,也是情理之中,长樾指挥官一直以来的信念是和平共处,无论是超自然生物内部,还是与其他种族。
“等等。”出来之后,殷弦月在走廊问,“你是怎么跟他解释的?”
路槐说:“我没有解释。”
“好吧,我见机行事。”殷弦月说。
说完,他悄悄呼出一口气,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因为这个世界只有他知道长樾指挥官的秘密,到时候只要——
“哎!?”
又被拎起来了。
军情七处的猎手宿舍并不是9个猎手住在同一栋楼,这就像不能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以防9个人被一锅端,他们在军情处分散着住。
路槐住的这一栋,全是昼伏夜出的爬行动物,所以并没有谁发现,路槐展开双翼,拎着一个人类从走廊窗户飞走了。
殷弦月差点骂脏话,路槐一条胳膊抄在他胸前,他这种腋窝挂在别人胳膊上的姿势非常没有安全感,万一没挂住直接就出溜下去了。
他往下一看,正在飞跃雾区的演武场,一根根指天的枪戟,好似在等着他掉下去。
“路槐!”殷弦月扭头,“干什么!杀人不过头点地!不是去见长樾吗,你当我傻吗这是往昼区的方向!”
“你别乱动。”路槐说。
事实上路槐以这个“捞”着他的姿势,是很稳的,殷弦月的后背非常紧密地贴着路槐的胸膛,他能感受到路槐军装的金属纽扣在硌着他的背。
“你带我去昼区做什么?”殷弦月问。
“指挥官见你是要杀了你,你得赶快回去。”路槐言简意赅。
闻言,殷弦月迅速冷静下来。
长樾要杀他,绝对不是长樾的本意。因为他在写长樾指挥官的时候,给他的设定是“平和的战士”。
军情七处的指挥官长樾,他毕生追求的是万物和谐,他希望不仅是超自然生物,各个种族之间也能够和谐共处。
那么只能是审判厅的人在向长樾施压,因为自己是路槐带来的,而长樾直接管理路槐。
事实上路槐并非往昼区飞,具体点来说,是向神谕殿的方向,因为它就在雾区和昼区的交界处。
“审判厅的谁要杀我?”殷弦月问。
路槐垂眸看了他一眼,似乎很意外他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转过弯来:“你直接跳过了指挥官?”
殷弦月给他分析:“长樾没有杀我的动机,他是军情处指挥官,我解决了稻草人广场的事情,他感谢我还来不及,更何况我是你带来的,你是他麾下最强的猎手,他固然不会把你推上这种敏感地带——路槐带来的人被长樾杀了,那就说明,军情七处要崩裂了。”
“的确。”
视野里已经看见了神谕殿的尖顶,殷弦月越想越觉得整件事情非常怪异,似乎冥冥之中有什么能够串联起来。
为什么写到稻草人广场部分的时候,有谁能阻挠他的文档,以至于无法让高阶异种烧死巫师团首领而汲取能量。
他原本的剧情,是高阶异种的领袖在与路槐的混战之中,巫师团首领在火刑柱上丧生,高阶异种顺势吸收掉巫师的能量,给予路槐一记重创。
他起先认为是路槐在作祟,因为路槐明确地说了“神使用了卑劣的伎俩”。
落地后,殷弦月还没站稳,直接两只手抓住了路槐的领子,瞪着他,问:“你指的是什么,神卑劣的伎俩,是什么?”
“吞噬。”路槐说,“你想塑造出一个会魔法的智慧异种,我不可能让洛尔大陆出现这种东西,所以直接杀了那异种。”
“所以其实……不是你。”殷弦月松开他,又因为没站稳,趔趄了一下,没摔。
他身形摇摇晃晃地走到神谕殿门口,扶住门框,喃喃自语:“不是你在修改我的文档……还有人能看见文档,不止你知道这里是一本书……现在审判厅有人要杀我……”
路槐听着,有风撩了两下他的白发。俊美无双,骁勇善战,他的一切都是面前的神赐予的。
现在有人要诛神,他心底里居然隐隐上涌一些他自己不懂的情绪。即便他明白,他该恨这个灭族的人。
“所以,你走吧。”路槐说,“这个转送点只有你和我能过去,我用渊宁试过。”
殷弦月看了眼神殿的门,他无法解释这传送的力量。或许这个世界,已经开始想要挣脱他的控制了。
这里是洛尔大陆北部,枫叶状大陆的左瓣与中间的相交点,向北是上层精灵们活动的微风平原,再向北,是枫叶两瓣夹角形成的昼雾海湾,那里是荒海。
平原吹来的风里混着青翠草原的味道,已然日暮,西侧昼区的建筑亮起了灯。一面是极具现代化,钢筋水泥的街市,另一面是连取水还在用盆的古老神殿。
那些五彩的灯光映在神殿外墙,恰好,一个身形瘦小的修女从墙的一侧走过来。
是温音,她有些意外,她的意外只是顿了下脚步,尔后视若无睹地继续走过来,提裙抬脚跨过门槛,进去神谕殿里。
其实在写温音的时候,殷弦月觉得她和自己很相像。
沉默寡言,简单安静,何物都不值得自己驻足。
直到遇见一个让自己痴狂的东西。
——痴狂的东西。
殷弦月恍然抬头,瞳仁一缩。
因为自己痴狂的东西就在这里。
温音修女平日波澜不惊,但如果有谁冒犯了神,她可以从修女变成黑颈响尾蛇。
而殷弦月,如果有谁要夺走《洛尔之枫》……
“我要留在这里。”殷弦月说。
路槐不解:“你
不要命了吗,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审判厅的能力,我不知道具体是哪个审判员要杀你,但你真的该走了。”
“或许你听见的并不是神谕。”殷弦月回头,温音正在依次点燃殿内的蜡烛,神像在烛光中宛如有了温度,“我问过你,是谁对神起了杀心,大概我们快要能知道了。”
“你在这里只是人类,审判厅杀你甚至都不用……”
“对。”殷弦月打断了他,“我用不着谁来杀,我断一阵子药就差不多了。”
他听见旁边昼区的城市,年轻人夜生活欢呼的声音,有小型的飞行器腾空而起,它像一颗发光的蛋。
殷弦月的视线回到路槐脸上,他血色的眼瞳在黑夜中看上去沉了很多,颜色更深。
“昼区是人类的活动范围,我是人类,雾区审判厅没有正当理由,不能跨项目执法,我会在里面躲一阵子。”殷弦月说,“当然,我也可能会被暗杀,而且书不能断更太久,你给我一个通话器,我们保持联系,我知道一些隐晦的细节,看看我能不能找到些线索。”
路槐是可以直接拎起他,强行将他送回去的。
但这久病缠身的人,在洛尔大陆,与在那边的世界里,是截然不同的样子。
路槐在更早的时候就穿越过去那边,他观察过造物主的生活。
看书、写书、吃药、睡觉。
那个小小的出租屋,更像一个牢笼,牢笼的典狱长是他,被关押的也是他。
可在这里……造物主,终于有了些造物主该有的样子。
殷弦月笑了一下,他目光坚定:“我就不保护你了,长樾会护着你的。”
“哈。”路槐被逗笑了,“你保护我?”
然后路槐摘下腕表丢给他,又掏出几枚金币,殷弦月两只手全部接住了。
殷弦月装好腕表和金币,抬脚走向昼区,那里有探测器,超自然生物没有通行证,会激发警报,但人类不会。
走出几步之后,殷弦月停下了,他转过身来,对路槐说:“我以为你才是最想让我死的。”
路槐定定地看着他,未出一言。
殷弦月和他视线交汇,略作沉吟,又说:“对不起,如果我知道有朝一日会见到你,我不会让你过这样的人生。”
“那你会给我什么样的人生?”路槐随口问。
殷弦月想了想,轻轻耸肩:“贺琦书里那样的?浑身上下写着‘丫头这不把你迷死’。”
路槐没忍住,笑出来了。尔后随意地摆摆手:“我走了。”
夜风猛烈了起来,似虎啸龙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