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觉的语言库总是很混乱, 说着一些用意不明、暧昧不清的话。
也许正因为桑觉是远离城区、在废墟孤独长大的孩子,和人接触不多,才会这么‘不通人情’, 纯粹天真的不像人。
冰凉的尾巴很固执, 怎么都不肯放撒开不属于自己的手腕。
作为一个畸变者, 桑觉和霍延己此刻的距离实在过于近了,他时而收缩、时而贴合的锋利鳞片仿佛随时能把人割出血。
根据《畸变者》第十七条的规定,普通人对于过于靠近自己的畸变者, 有绝对的自卫权,再三警告无效后,可直接将其击毙。
霍延己捏过桑觉的下巴, 微微用了点力。
桑觉却依旧毫无防备,甚至在他掌心蹭了蹭。
…………
一觉醒来,已经傍晚了。
霍延己打开房门,醒来的桑觉抱住被子缩在床角,控诉道:“你在泡澡水里放了什么?”
他淡道:“醉生花粉,通经活络。”
“骗人!水里明明就有酒味。”桑觉不信,“你是不是想拿我泡酒?”
“拿畸变者泡酒, 毒死自己吗?”霍延己掀了下唇,微嘲地重复一遍, “傻子才喝洗澡水。”
桑觉:“……”
有点耳熟,好像是他昨晚说的。
桑觉有些郁闷:“我没喝泡澡水。”
霍延己问:“那怎么醉了?”
“……”桑觉从来不知道自己泡澡也会醉, 他犹疑地转移话题, “你看见我的尾巴了吗?”
霍延己嗯了声。
他臂弯托着一套干净衣服,还有一本书:“既然是畸变者, 为什么你的基因检测显示纯人类?”
桑觉含糊道:“可能是检测仪器有问题?我也觉得很奇怪,办身份卡的时候, 他们测不出我的污染指数。”
霍延己把衣服扔给他,转身离开:“穿上,一个小时后出去吃饭,在那之前把《畸变者守则》看完。”
桑觉悄悄松了口气,霍延己没再追问,应该是相信他是畸变者了。
至于面前的这本《畸变者守则》……
小恶龙最不喜欢的就是看书,以前博士为了让他学会识字,每次都要靠宝石或美食等奖励诱惑,桑觉翻了两页就失去了兴趣。
他问007:“我昨晚有和霍延己说什么不合适的话吗?”
007道:“您表现很好,只说了您是畸变者这件事。”
桑觉:“那就好,至于基因检测的事,我只要咬死不承认就好了,反正他们也查不出来什么……”
博士研究他的基因十多年,也没发现太多有用的东西,这个星球的人类也必然不可能发现什么。
桑觉想起霍延己说,不喜欢被人欺骗的事,问道:“知道我是畸变者后,霍延己有生气吗?”
007道:“看起来没有,他还帮您掖好了被子。”
桑觉翘了翘尾巴——不愧是他内定的王子,足够包容。
他掀开被子,身上一件衣服都没有。刚醒的时候就是这样,霍延己也不在身边,不知道昨晚睡得哪。
小恶龙完全没有可能失身的自觉,以后至少可以在霍延己面前把露出尾巴了。
桑觉跳下床,昨晚还酸痛的身体现在浑身舒畅,每一个毛孔都通透惬意。
霍延己应该没骗人,不是想拿他泡酒。
偏大的衣服挂在身上,像还未长熟的少年装大人,穿上了父兄的衣服。
袜子是桑觉喜欢的白色,有点长,能拉到小腿。
他还记得霍延己说早餐都吃香菜泥的事,跳下床,扒着门捣鼓袜筒:“我不想吃香菜泥。”
“吃别的。”霍延己转身,瞥来一眼,“鞋子也穿上,出去吃。”
短靴不是很合脚,不过绑上鞋带后就不会掉了。
桑觉算了算时间:“卫蓝上校说你已经三天没有休息了,才睡十个小时,够吗?”
霍延己嗯了声——其实只睡了八个小时。
两个小时前霍延己就醒了,开始和七区这边的监管官交接工作。
桑觉的尾巴垂在身后,裤腰卡在尾骨下面,宽松的上衣遮住微微露出的上臀。
他掀起眼皮:“你打算这么出去?”
“没有——”桑觉摇头,他只是想多露出一会儿尾巴,“你能摸摸它吗?好久没有人摸过了。”
霍延己淡问:“《畸变者守则》看了几页?”
“……我知道的,畸变者不可以与普通人产生过密接触。”桑觉的尾巴垂在了下来,可他只是个伪装成畸变者的小恶龙呀。
“过来。”霍延己说,“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桑觉旋即挪过去,转身背对着霍延己。
他很喜欢被人摸尾巴,但不是谁都可以摸的,从前他只给博士摸。
霍延己戴上黑色的手套,修长五指握住桑觉的尾根——桑觉浑身一抖,猛得抽出尾巴,反手捂住霍延己刚刚碰过的地方,耳根赤红。
“不是这样……”博士说过,不可以让人这样摸,她平时也只是顺着尾巴中部的鳞片安抚两下。
“那是哪样?”霍延己看了眼时间,好整以暇地问。
桑觉总觉得霍延己是故意的,很恶劣。
好友值扣100。
他反手别扭地示范:“尾巴尖和尾根都不可以摸。”
“要求倒是多。”
霍延己握住尾中,顺着抚摸下去,原本因紧张敏感而微微翘起的鳞片慢慢服帖,尾巴尖惬意地倒勾起来。
桑觉愉悦了。
他很想像猫咪一样呼噜呼噜,又想像鱼儿一样咕咕冒泡——但他只会嗷呜的龙吟。
怕吓着霍延己,就不吟了。
出门就得把尾巴收起来,不然其他人发现他突然多一条尾巴,肯定会十分疑惑。
七区城内又恢复了宁静,雨已经停了,弥漫着湿漉的气息。
晚霞绚烂,红紫色的光晕镀着暖色的调子,均匀铺在灰蒙蒙的建筑上。
都是傍晚,和昨天不同的是,居民已经可以随意走在街上,或躺在家里的床上安心大睡,或去街边的小酒馆小酌两杯。
离住宿楼最近的食堂被划为救援队伍的专用食堂,这会儿人不多,特别是忙碌了一夜的监管者,都还没睡醒。
霍延己口味很寡淡,直接把菜单让给桑觉。
桑觉认真道:“你还欠我一顿饭。”
霍延己:“所以?”
三四天没吃到美食的桑觉确认:“这顿你请客吗?”
霍延己说:“可以。”
桑觉顿时对所有菜都感兴趣了:“这个蘑菇酱好不好吃?”
霍延己:“拌饭不错。”
“炸黑蝉是虫子吗?”
“算是。”
桑觉把自己感兴趣的都点了一份,只要好吃,他肯定吃得完。
霍延己在旁边看着,偶尔回一句桑觉的问题,付钱的时候,账户一下子少了几十币,这可以抵上节俭人士一周的餐费了。
落在他们身上的目光很多,过路的士兵或监管者都会行礼:“长官。”
越过人群,霍延己和桑觉坐到了角落。
桑觉对每样食物都很好奇,好像从没见过,都先小心翼翼地尝一口,觉得好吃再多捞一点。
霍延己将一切收入眼底,问:“你的父母还在吗?”
桑觉:“……不在了。”
霍延己:“他们怎么死的?”
桑觉对这个星球的怪物了解实在有限,只能就着自己的经历瞎编:“他们进了孢子感染区……”
霍延己态度随意,好像只是闲聊:“什么生物的孢子?”
桑觉:“灵芝。”
霍延己眉头微动。
“废墟的食物应该不多吧,平时怎么养活自己的?”
“我很好养的。”对上霍延己的视线,桑觉底气不足地说,“我真的很好养。”
霍延己隐晦地勾了下唇:“你一顿要抵上别人十顿了。”
桑觉鼓了下脸:“你嫌我吃得多。”
“没有。”霍延己否定得很随意,“昨晚睡得怎么样,做梦了吗?”
“好像没有。”桑觉疑惑地问,“你昨晚睡哪了?”
霍延己:“沙发。”
桑觉:“沙发多窄啊,床不能睡吗?我睡觉又不乱动。”
霍延己声音淡淡:“看来你很没有自知之明。”
桑觉:“……”
被瞪了,霍延己才道:“衣服都没穿,我怎么睡?”
桑觉:“你帮我穿一下不就好了。”
“……”霍延己话锋一转,“考考你,人与人之间的安全社交距离是多少?”
桑觉:“不知道……”
霍延己:“常规朋友之间的距离应该是0.5米至1米区间——穿着衣服。”
桑觉:“噢……”
霍延己又问:“你知道畸变者与非畸变者的安全社交距离是多少吗?”
桑觉吃饭的动作缓了些,迟疑地摇摇头。
霍延己像个老师:“让你看《畸变者守则》,果然没看两页。”
桑觉:“……”
霍延己:“是3米以上——穿着衣服。”
……为什么要强调穿着衣服。
霍延己继续道:“如果你也是个普通人,邀请我帮意识不清的你穿衣服,我可以会理解为你在勾引我,然后如你所愿。”
桑觉呆了呆。
“但你是个畸变者。”霍延己加重了畸变者三个字,淡道,“邀请我帮意识不清的你穿衣服,我可以理解你将要失序,意图引我靠近污染我——然后杀了你。”
桑觉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我没有……”
“我知道。”
霍延己像在上生理课:“既然你是畸变者,就必须要学会和人保持距离。更不要在任何一个男人面前失去意识,然后邀请他帮你穿衣服——百分之八十的人都会把你欺负到说不出话来。”
“那我就欺负回去。”桑觉根本没意识到‘欺负’的含义,“我也很厉害的。”
“但你失去意识了。”桑觉才吃一半,霍延己已经结束了晚餐,他擦擦嘴角,“如果昨晚我想杀你,你已经死了千千万万次。”
“那是因为我相信你呀,否则我才不跟你到处跑呢。”桑觉气闷,“而且又不是我要失去意识的,我又不知道泡澡水还能把人泡醉!”
霍延己又确认一遍:“真没喝泡澡水?”
桑觉抿唇:“没有!”
霍延己淡定地说:“还行,不是真的傻。”
“……”
桑觉觉得霍延己好像变坏了,总是说他傻,还欺负他。
他突然想道:“你昨天是突然怎么知道我有尾巴的?”
当然是小恶龙自己发烧打电话的时候说漏嘴了,霍延己并不确定是真的还是胡话。他掀了下唇,回答:“诈诈你而已。”
桑觉:“……”
卑鄙的人类。
桑觉忽然意识到,自己也不能完全相信气味‘香’的人类,更不能完全相信朋友。人类对朋友也可以很恶劣,耍诡计。
桑觉放下筷子:“你说你不喜欢别人骗你,可你却骗了我。”
霍延己问:“骗了你什么?”
知道霍延己昨晚睡的沙发以后,桑觉才反应过来这件事:“分配的住处确实是两人一间,可你是中将,七区给你安排的房子明明就是一个人住的,也只有一张单人床。”
霍延己发出了一声带气的笑,一秒即逝:“真聪明。”
嘲弄的意味很明显了。
桑觉闷头吃饭,决定绝交一小时。
吃完饭,他自觉地把餐盘端到回收处:“我可以出去转转吗?”
霍延己晚上肯定要处理工作,没空管他。
霍延己洗着手:“当然。在没有犯罪的情况下,我无权管制你的自由。”
桑觉眨了下眼,突然露出了一些沮丧的表情——至少在外人看来很沮丧。
他小声道:“对不起……我习惯了。”
小恶龙从来都不是自由的。
他从前能活动的范围,就只有母星的研究基地而已。很多别人正切身体会的有趣风景,他都只能在网上看一看。
只有安娅博士给了他相对的自由和信任。
允许他独自去基地范围内的树林玩耍,去附近的溪流上蹿下跳,但其实一切都在监控范围内,恶龙的五感是很敏锐的。
博士告诉他,不论去哪里,都要和先和监护人说一声,这是最基本的小孩原则。
可桑觉不是小孩了,他在几个月前就成年了,甚至离开安娅博士身边,到了一个不知道有多遥远的星际,他……
他没有监护人了。
霍延己问:“想去哪里转?”
小恶龙很好打发:“都可以,我只是不想这么快回去。”
霍延己朝远处的轨车站走去:“不怕无聊的话,可以跟我走。”
桑觉快速跟上:“你要去哪里?”
霍延己:“研究所。”
桑觉边走边偏头道:“如果你要和谁讨论什么机密事件,给我一个眼神暗示,我就会避嫌的。”
霍延己没说话。
别说没什么机密的事要讨论,就算有,桑觉真的能懂别人递来的眼神?
第七安全区的居民没主城多,加上这波灾患,又损失了大量人口。
街上偶尔才能看见三两行人,配合着灰蒙夜色,很是清冷。
每隔两个小时,街道就会响起冰冷的广播:“请身份卡丢失的居民尽快前往造物处补领——请身份卡丢失的居民尽快前往造物处补领。”
“身份卡带了吗?”
“带了的。”
通常一场污染物的袭击后,会导致多人死亡,也也会导致很多人丢失身份卡,所以接下来的两天内,巡逻小队都不会检查居民的身份卡,这是常识。
但桑觉没有这个常识,下意识随身携带了。
霍延己:“上车。”
七区的轨车也恢复了正常运作,但这辆车上只有桑觉和霍延己两个人。
他趴着窗户:“你经常来七区吗?”
“一年两次,必要的军事往来。”
桑觉好奇的问题很多:“七区的研究所和主城一样大吗?”
“更大一点。”霍延己科普着历史,“最早各个安全区都没有单独的研究所,在安全区以外的位置另有一个研究基地,面积是七区的三分之一。”
“它现在没了?”
霍延己嗯了声:“它被陨石季毁了一半,后来又经历了一次超大规模的污染物潮袭,就彻底沦陷了。”
桑觉猜到了:“是废水吗?”
他听过好几次这个地方了。
霍延己嗯了声。
桑觉:“拖走科林的多头、多头……”
霍延己:“畸变型多头绒泡绿菌。”
“……”桑觉还是没记住,“它也来自废水吗?”
霍延己说:“有可能。”
事实上,他这一趟来研究所,就是为了这件事。
轨车到站了,广播的女声提醒:“研究所站已到达,请到站的乘客有序下车。”
桑觉走下车,上下打量着这栋十分眼熟的大楼,这不就是他昨天找飞行器看到的那栋大楼吗!?
果然,人类偷走了他的飞行器,还想打开做研究。
做梦。
研究所内人来人往,大家忙得不行,这次的鸟禽污染物袭击虽然带来了很多伤亡,但同样也带来了很多资源以及实验样本。
特别是蜂鴷这个新出现的物种,还需要多加观察。
进了电梯,桑觉本以为要往上层走,没想到却下到了地下七层。
霍延己步伐均匀,不快不慢:“七区是除主城外地下挖掘最深入的一个区。”
“有多少层?”
“普通城区地下只有五层,研究所这一片地下有九层。”
桑觉东看看西看看,发现了很多长相奇特的生物:“那只鹿好漂亮!”
这头鹿和普通鹿一样大,没有明显的畸变特征,只是它的四肢与鹿角都缠绕着细细的藤蔓,藤蔓根系与他的血肉交织在一起,开出了紫色及蓝黑色的花朵。
它看起来就像刚从地狱里出来过,瑰丽又堕落。
“迷失之鹿,是崩塌之后难得可以欣赏的污染生物之一,它的污染欲望很低——”
还没说完,原本低头休息的迷失之鹿突然变得有些躁动,猛得冲向桑觉所在的方向,坚硬的鹿角顶上了更坚硬的玻璃。
“哐当”一声!
“……”霍延己继续没说完的话,“母鹿每个月会有几天的暴躁期。”
桑觉拉着霍延己的衣角往前拽:“那快走吧。”
“胆小。”
“我才不是胆子小。”
他只是怕继续待下去,霍延己会发现自己的不对劲。他可能不适合来研究所这种地方,毕竟这里到处都是供研究的污染物,而每个污染物都想吃掉他。
“中将。”迎面走来的卫蓝敬了个礼,“基因检测结果出来了。”
卫蓝将之前下水道发现的畸变型多头绒泡绿菌基因报告递给霍延己:“和废水的母本基因一致,确定就是当年留存的那团母本繁殖的绿菌。”
霍延己看起来并不意外:“废水沦陷六十年了。”
卫蓝说:“从刚沦陷至今,我们几乎每年都会派出队伍前往废水观测情况,从没有人成功进入过中心区。”
但这份基本报告告诉他们,竟然真的有人把绿菌母本从废水中心实验区带了出来,这太不可思议了。
霍延己走到落地窗边,看向西北的位置。
废水试验区就在约莫一千公里外。
霍延己垂眸,合上报告转身道:“上报最高议庭,等他们做决断吧。”
“是。”卫蓝看了眼旁边的桑觉,拿出一个物证袋递给霍延己,“您的配枪。”
桑觉一愣,这把枪原本在他身上,当时被绿菌拖进下水道以后就丢失了。
卫蓝找到了这把枪,说明在下水道的大火熄灭后,她特意下去过。
下去做什么呢……总不会是为了找霍延己这把已经烧焦的配枪。
霍延己并不意外,接过配枪说:“别在无意义的事上耗费时间。”
“并不完全没有意义。”卫蓝沉声说,“科林和桑觉前后被拖下去,我以您配枪的位置为中心搜寻,周围十公里都没发现科林的骸骨。”
就算被烧死了,至少骸骨会留下。
霍延己看着她,仿佛一切心思都无处遁形。
“做这些并不是因为我的私情。”卫蓝声音不卑不亢,却不自觉地偏开视线,“只是在以八年战友的身份……尽最大努力搜救。”
霍延己声音冰凉:“怎么,你也想落得当年霍将眠一样的下场?”